冰雪消融(7)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3-28 10:58:09 字数:4853
我姐从外地巡演回来,和金善水之间的感情就更浓了,不久,两人便开始正式恋爱了。但由于不同家境的缘故,他们的爱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起初,金善水对于两人的未来,是充满忧虑的。他担忧他的出身,会遭到我爹娘的反对,而我姐却一直坚信,在她的婚事上爹娘最终会依着她的。我姐那时也太过自信了,她以为我们兄妹四人当中,爹娘最疼爱她了,就算爹娘开始反对她与金善水相处,但只要她一直坚持,爹娘最终还是会答应的。她虽有信心扭过我的爹娘,但因为我的大哥还未定亲,她还不敢让金善水托媒人到我家里提亲。为此她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可她一等就是一年,直到七六年底,我大哥才与刘堂大队的刘二芳定下了亲事。
这门亲事是我们大队妇女主任张翠兰给说的媒。她说的这个刘二芳,我后来见过一面,人真不咋地,长得又低又黑不说,而且泼辣无比。那一次我爹带我去公社供销社去打油,刚进去就见她跟供销社里那个卖盐的吵起来了,那卖盐的说了她一句:“爱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开,我没闲心跟你吵架的!”她一听就开始给人泼脏水了,她说:“你一个卖盐的牛气个啥呀!我看你那眼睛里就带着瘙样呢!”那卖盐的女人怒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侮辱人啊?”刘二芳说:“我哪里侮辱你了?是你自己不检点,我刚才还看见你摸了一把那小伙子的手呢。”那卖盐的女人用力推了她一把,说:“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不料刘二芳扑上去就抓花了她的脸,两个人就隔着售货柜台打起来了。
当时供销社里有不少人,我想钻到前面去看热闹,被我爹一把揪住衣领给拉出去了。我说:“爹,里面打起来了。”我爹说:“赶快走!”我说:“看看再走嘛!”我爹抡起胳膊给了我一巴掌,小声凶我说:“看个球,那是你大嫂子跟人打呢,不嫌丢人呀!”我问爹:“哪个是我大嫂?”我爹说:“柜台外面那个。”我说:“就她?”我爹说:“谁想到是这样呢。”我说:“爹呀,我哥要把她给娶回来了,咱家以后的日子就鸡飞狗跳了,你干脆趁早把我大哥这婚给退了吧。”我爹眼睛一瞪说:“退个屁,彩礼都给人家了,人家能给咱退回来!”我说:“完了,完了。”爹说:“都是张翠兰一张臭嘴,把一堆臭狗屎说成香饽饽了。”从那天起,我就巴不得大哥的这门亲事黄了呢。
大哥一定下这门亲事,我姐就高兴了。那些天她就像个疯丫头似的,整天家里家外地窜来窜去,跟别人说不了几句话,就荡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等待的时机终于快来了。等我大哥的婚期定了之后,她就按捺不住了。在三月桃花盛开的一天,她就催促着金善水托了他的堂伯到我们家里提亲来了。
那个中午,我爹把金信平让进了堂屋,我娘给他端了一碗开水,我爹就跟他说起了地里的麦子;说到天旱少雨,说到村南沙地的麦苗儿都泛了黄,说到近几年西边的盐碱地改良了不少,又说到去年四队的收成要比三队的好,金信平顺着这话就夸赞起了金善水。他举着一件件实例对金善水夸了一阵子,话头一转就扯到他跟我姐的亲事上来了。他说:“我觉得善水和梅香还是很般配的。”我爹一怔,问他:“我闺女和谁般配?”金信平说:“善水啊。”我爹睁大了眼睛说:“信平哥,今儿你过来是给他金善水说媒的吧?”金信平说:“是的,他叔他婶,你们俩觉得这门亲事咋样?”我爹冷笑着说:“要我把闺女嫁给一个小地主,是金善水那小子求着你来的吧?我看他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金信平说:“学亮兄弟,善水侄儿的成分虽然不好,但这孩子有知识,人聪明也很能干,这孩子是真心喜欢咱家梅香的!”我爹说:“他真心喜欢?喜欢俺闺女的人多着呢!光上个月来俺家里说亲的就有四五个呢,哪一个不是根红苗正?哪一个不是精明能干的呀?他金善水算个啥呀,我让自个的闺女跟他吃苦遭罪啊!这门亲事我是坚决不意的,你回去跟他回话去吧,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金信平走后不大一会儿,我姐就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了。她拉着脸,质问我爹说:“你为啥不肯答应我和金善水的亲事?”我爹说:“难道你中意他金善水了?”我姐猛然红了脸,吞吐着说:“他、他有啥不好吗?”我爹一拍桌子说:“他好个屁,他家是啥成分你不知道?地主呀,我的闺女……”我姐说:“他祖上是地主,他金善水又不是……”我爹说:“照你这么说,他爹金信恩一辈子没剥削过人,也算不上地主,可最后咋样?还不是被人批斗死了!”我姐一撅嘴说:“我不管,我就觉得他顺心。”
我爹发了怒,说:“你个死丫头,懂个啥呀,你要是跟了他,以后上面来了个啥运动,你可就跟着惨了!”我姐说:“啥运动,我都不怕。”我爹说:“你不怕,你爹害怕哩,我不能让我的闺女跟着他整天提心吊胆呀!”我姐说:“爹,你能不能再顺我这一回啊?”我爹说:“闺女,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已经和他金善水相好了?”我姐说:“就是,我们……我们已经相好了。”
她这么一说,我爹一下子就火了,他举起手就要打我姐,被我娘给拉住了。我爹气得脸色黑紫,指着我姐哆嗦着说:“从今天起,你就跟他断了,以后我要发现你们再有来往,你、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了。”
那天我爹气愤地背着手出去之后,我就见我姐的一双眼里泪汪汪了。
我爹让我姐跟金善水断了来往,可她哪里肯听啊。那个春夏,我姐经常吃过晚饭就出门了,爹娘问她出去干嘛,她常说去找梅花姐,有时也说去找田英或田凤,但往往都是和金善水约会去了。我曾在晚上和玩伴们捉迷藏时,在青龙岗的山顶上见过他们几次,当时他们静静地坐在龙岗上,正望着明月星空悄声说话。有一次,我在他们背后,突然喊了我姐一声,她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那天晚上,她一遍遍地叮嘱着我,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我给她做了保证,她还是不放心,在领我回去的路上又说如果我肯保密,她会给我买糖吃。过了两天,她果真塞给了我一把糖果,吃了我姐的糖果,这件事我就咽到肚子里了。
我没告诉我的爹娘,但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爹娘见我姐几乎每晚都出去,又很晚才回来,于是就起了疑心。我爹让娘去问梅花姐,梅花姐跟我娘说了谎,我娘又去问我三婶,我三婶说不常见我姐去她家里。我娘心里就慌了,她又去问田英、田凤的娘,她们也说我姐不常去她们家里。我娘就知道我姐和金善水一直好着呢。到了晚上,我娘就令我二哥梅品飞跟踪我姐,这一跟踪,我姐和金善水的事情也就暴露了。我二哥跑回来说他们俩上了青龙岗,我娘骂他说,为啥不在那儿守着,半道跑过来干啥呀。她是担心我姐遭了金善水欺负,娘非要我爹过去把我姐给拽回来;我爹不肯去,怕一旦闹起来,让外人知道了,毁了我姐的名声。后来爹娘就又让我二哥过去盯着他们了。
到了九点多钟,我姐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等她呢。她一看爹娘的神情,就站在门边不敢往里走了。我爹说:“你过来?”我姐说:“爹,娘,你们这是干啥呢?”我爹说:“你晚上去哪里了?”我姐吞吐着回答:“我,我去三叔家找花姐玩了……”我爹冲她吼道:“你还敢撒谎呀?你二弟一直跟着你们呢。”我姐瞪着我二哥说:“二小,你竟然跟踪我?”我二哥把头缩到了大哥身后。我娘说:“你别瞪他,是我让他跟着你的。我说你咋天天晚上往外跑呢,原来是会金善水那小子了。我跟你爹是咋跟你说的呀,不要你再跟他来往,你把我们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我姐说:“娘,我跟善水哥是真心的,你们咋就不能应了我们呢!”我爹拍着桌子说:“你中意谁都行,就是不能跟他金善水好,你爹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跳火坑的!”我姐也来气了,说:“只要能跟着他,火坑我也愿意去跳。”
我爹一把将桌上的白瓷碗给摔碎了,他嘴上的胡子哆哆嗦嗦,对我姐说:“以后你甭想晚上再出去,我很快就会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的,到时候,我看你对他死不死心。”我姐一下子哭了,呜呜咽咽地说:“你凭啥定我的婚事……”我爹说:“就凭我是你爹!”
从那天起,我姐晚上就不能出门去见金善水了。我姐再说去找梅花姐、田英、田凤她们,我娘就说:“你甭哄娘了,我知道你想干啥呢。你要真想找她们,那明天让她们到咱家里来。”我娘这么一说,我姐一摔门就躲进东间的卧室里了。
到了七月,我爹真就给我姐应下一门亲事。做媒的还是妇女主任张翠兰,听她说,那男的叫江淮,人不但长得俊秀,一表人才,还是平阳公社里的一名干事。那江淮的家境也好,他爹是卫生院里的大夫,他娘是中学里的老师。我爹这次不大相信张翠兰的话了,就去寻我三叔去打听这个江淮,三叔常跟孟德武到公社里去开会,公社里的干事他基本都认识。经三叔一了解,这张翠兰说的还真是实情。我爹心里很是中意,就择了个好日子让张翠兰通知男方来家里相亲了。
那天我大伯、大娘、三叔、三婶都过来了,他们见了那江淮都夸着好,于是我爹就决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但我姐不应啊,我爹就劝她说那江淮如何如何的好,爹劝我姐不听,又让我娘去劝,姐还是不听,跑过来对爹说:“你们甭再劝我,这门亲事我是不会同意的。这辈子除了金善水,我谁也不嫁!”我爹就火了说:“这门亲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正当我爹准备给我姐择日定亲的时候,我大哥出事了。
我大哥的左腿被砸折了。大哥的婚事定在了年底,女方要求必须在年底之前盖座新房,否则这婚就不结了。我爹只好应了,接下来就开始着手盖房的事,宅基地是有的,土坯自己可以做,所需的砖瓦也能从公社的砖瓦厂买来;唯独这房梁、椽子需要经队里审批,才能到大队的林场里去伐。我爹就找了三叔,三叔是大队的副支书,就给批了条子。不想树快刨倒的时候,天上突然起了大风,那大槐树就猛地朝我大哥砸下来了,再跑已来不及了,他一侧身,头和身子躲过去了,结果一条腿就给砸折了。
大哥的腿一砸折,在家一躺就是一年多,新房子盖好了,女方也把婚事给推后了。刘二芳她爹说,等孩子的腿好利索了再成婚吧。大哥这一出事,我姐的亲事也被撂倒一旁了。
那年暑假,孟高智常往我家里看望我哥,他的心思我姐是明白的。有一天,我爹娘出工不在家里,只留我姐在家照看大哥,他就趁此机会跟我姐表白了。我姐说:“孟高智,谁都知道,那知青点的关小菊喜欢你,人家不但长得漂亮,又是城里人,你又何必过来纠缠我呢?”孟高智说:“我对她没感觉。”我姐也回了他一句:“我对你也没感觉。”他愣了一阵又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是不是那个公社干事?”我姐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他很失落地问:“听说你们快要订婚了,是真吗?”我姐生气了说:“是真的,这下你死心了吧!”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上他了,可我不比他差呀,他不就是公社的一个小干事吗?等我明年一毕业,我杨伯伯肯定能把我安排到县机关里的,到时候……”我姐说:“好了,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去哪里跟我都没有丝毫关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里了。”我姐的话把给他伤着了,他好久再没来过。但我知道,到了晚上,他还常来我家门前转悠,因为我曾不止一次撞见过他。
关小菊确实在追孟高智,那个暑假,我常常看见她到孟高智的家里去,街上的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有些好事的女人见她从支书家里出来了,就追着她问:“小菊,见到高智了没?”她脸一红说:“见到了。”女人们又问:“你和高智的事,支书应下了没?”关小菊点了点头,女人们就笑起来了,说:“小菊,小菊,你真是好命啊,以后你跟着高智有享不尽的福呢。”
虽然孟德武夫妻很喜欢关小菊,但是孟高智对她却没有好感。当那些女人们问起孟高智的时候,他就异常冷淡地说:“你们不要胡说啊,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和她处对象。”这话传到关小菊的耳朵里,听说她躲在知青点哭了两天两夜。
后来队里的女人们都说,孟高智之所以不答应和关小菊处对象,大概是因为她出身不好的缘故。关小菊的父亲早年曾在国民政府任职,后来做了省城的干部,文革时被打成了反动派,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乡村改造去了;这一改造就是十年,至今未回。人们推测,孟高智或许是担心关小菊的父亲影响了他的前程,所以才看不上关小菊的。可她们并不知道,孟高智心里一直装着我姐梅香呢。
到了十月,上面忽然下来了国家恢复高考的通知。这个通知在广播里一播放,知青点的那些年轻人就沸腾起来了。那天夜里,知青们扯着嗓子齐声欢唱,悠扬的琴声久久飘荡在青龙岗的夜空。我们几个孩子们跑过去看热闹,只见七八个男女围在院子里的篝火边,边舞边唱像群疯子,最后那几个男知青似乎喝醉了,唱着唱着就失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