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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6)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3-27 10:34:55      字数:5110

  孟高智上了大学,人就变得骄傲了。
  假期回到村子里,他四处跟人讲述自己在开封城里的见闻。说开封城里有座铁塔,那铁塔虽有千年却异常坚固,当年日本鬼子占领开封城,曾朝它开过几炮,它竟屹立未倒。社员们赞叹着说,果然是个坚固的铁家伙!孟高智一听就笑了,说:“你们要以为它是铁家伙那就搞错了,那塔虽然名叫铁塔,却不是用铁造的,只是他的颜色像铁罢了。”社员们又问他,那铁塔究竟有多高?他说:“高得很呢,比咱村里的青龙岗还要高,站到上面能看到整个开封城,就是北面几十里的黄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呢。”
  他说了铁塔,又说起了开封的杨家湖、潘家湖、包公湖,每一个湖都比青龙岗的村子还要大,看起来就跟海似的。一到夏天,城里人就跳到湖里游泳,不但男人游,女人也游,百十人跳进湖水里,在远处一看,就跟鱼儿似的飘荡在湖面上。社员们问他有没有跳湖里游过?他说:“那当然,几个湖我都下过,那湖深得很,听说杨家湖下面埋着宋朝皇帝的宫殿呀!我心想得下去瞧瞧,就憋着气一直往下找,可体内的气都用尽了还是触不到湖底,我想那湖估计有几十米深吧。”人们好奇地问,那湖底下果真埋着宋朝的宫殿吗?他回答得很坚决,说:“肯定埋着呢!你们不知道,明朝末年,李自成带领起义军攻打开封,遭到了守城明军的殊死抵抗,起义军围攻了三个多月都没能打下来,最后李自成的部下一怒,就扒开黄河,放水淹了开封城。开封城被淹,城内的百姓死了二三十万,大水过后,整个开封城就变成了一片废墟,城内几乎所有的建筑,宫殿、河道、州桥全都被埋在黄沙下面了。”
  人们听后不停地感叹着,由明末水淹开封,又说起了抗战时期花园口决堤那场灾难来,孟德顺说:“大概是一九三八年五六月吧,听说小日本攻陷徐州以后,就准备进攻郑州了,蒋介石为了阻止小日本西进,就下令扒开了郑州北面的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一开口,那滔天大水就沿着贾鲁河奔腾而下。那时候正赶上天降暴雨,据说位于中牟的赵口黄河大堤也很快被洪水冲垮了,两股洪水汇到一处,就跟脱缰野马似的,卷着滔天巨浪朝咱们东边滚滚来了。大水先是淹了中牟县,而后淹了尉氏和开封,随紧接着就到咱们兰阳县了。西边县区所有的房屋都被摧毁了,所有的耕地都被吞没了,人和牲畜大多都被淹死了,洪水奔到咱们青龙岗时,冲来了无数人的尸体,老人的、孩子的,女人的,一个个地都漂浮在青龙岗的下面啊……”田俭粮说:“是啊,我还记得,大水退去之后,咱们寨子里光帮着埋葬的外地人的尸体就有三四百个。当年,要不是咱们寨子里的人都逃到了这青龙岗上,恐怕也多半被活活淹死了啊!”
  年长者说起早年的灾难,又扯到了四二年大饥荒;说了四二年大饥荒,又忆起了三年自然灾害,一桩桩的天灾人祸,像似一把把烙铁烙在了他们的心上。灾难虽已过去多年,但猛然提及,他们仍然抖动着嘴唇,眼里饱含热泪,在一一述说着每家人的悲惨往事。
  孟高智听队里的年长者说起苦难没完没了,在一旁又插不上话,就拉着几个年轻人讲述他大学里的事情了。他跟人讲学校里的宿舍、食堂、教室,又说学校的花园、操场、图书馆和大礼堂;说老师们讲的逸闻趣事,说女孩们的衣着打扮和她们参与的各种活动等等。年轻小伙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眼睛里流露着对孟高智的羡慕,很显然那时候我们大队里的年轻人都把孟高智看作龙岗大队最有出息的人物了。
  当然也有看不惯他的,田治宏就瞧不上他骄傲的样子。那天孟德武又在跟年轻人显摆,田治宏走过去说:“孟高智,你把城里说成了天堂乐土,咋?你这工农兵学员,今后还能留在城里了?”孟高智说:“我咋就不能留在城里嘛?”田治宏说:“你可得了吧啊,你以为俺们真不懂啊,你们这工农兵学员等到毕业了,还是哪来哪去,社来社去。你从咱们平阳公社出去的,到时候还得回到平阳公社来。”孟高智一时被他的话给噎住了,这时他一看我姐走过来了,就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你说的那是一般的工农兵学员,我跟他们能一样吗?你知不知道我杨伯伯可是咱们兰阳县的县委书记?我将来留在县城的机关里,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嘛!”
  这段话孟高智是特意说给我姐听的。我知道,那时候他就打心里喜欢我姐梅香了。我姐人长得漂亮,在我们龙岗大队,所有的姑娘们都比不上她,社员们都说她看起来就跟我姑姑年轻时一个模样,一说一笑,脸上都放着迷人的光彩。
  孟高智喜欢我姐,就常常一个人到我们家院子前转悠,他是在寻机会接近我姐呢。我当时才七八岁大,在他暑假、寒假时,一到中午或傍晚的时候,我就经常见他把身子靠在我家院子外的那棵大槐树上,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家的院门看。我从家里出来时,他就从兜里掏出两颗糖塞给我,问我姐姐在不在家,有时还给我一张折叠的纸,让我交给我的姐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写给我姐的信件。
  我姐似乎并不喜欢他,每次我把信纸交给她以后,她看也不看就给撕了;还批评我说,以后不许再吃他孟高智的糖了。我嘴上答应了,可下次见了孟高智的糖果,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就接了。为了能得到他的糖吃,我照常收下他的信,却不敢拿给我姐看了,就偷偷填到锅灶里给烧了。等孟高智去城里上学走了,我就没有糖果吃了。有一段日子,我竟然特别想念他了,整日整夜地盼着他从城里回来;甚至晚上睡觉都梦到他给了我一大把的糖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把下面的枕头都给流湿了。
  按说孟高智的条件已经够好的了,他当时在开封城里上大学,他爹又是我们大队的支书,兰阳县的县委书记还是他们家的亲戚,今后毕业了,很可能就成为国家干部了;这么好的条件,在平阳公社十里八村的,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但是我姐就是看不上他。后来我才知道,她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可谁也没想到,她心里喜欢的人竟然是一穷二白且是地主成分的金善水。
  我姐之所以喜欢上了金善水,我想多半是出于对他同情的缘故吧。后来,我三叔家的梅花姐曾问过我姐,队里那么多年轻小伙子,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一个小地主了呢。我姐说,有一天下工回来,她在村口的龙水河边上遇见了金善水,就见他一个人蹲在河岸上洗手。他一双手都被磨破了,手面上沾满了泥血,他清洗完了又用槐树刺儿挑破了手上的血泡,我姐看到了他疼痛的样子,心里就开始一阵阵的酸疼了。从那天起,我姐的心里就抹不掉他了。我姐跟梅花姐说,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她的心就莫名地酸疼起来,这种酸疼总是让她想哭;而一旦遇到金善水时,她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想走过去和他搭话,给他安慰。即使离开了,眼睛看不到他了,可心里却也抹不去他,还总是盼着见他。我想这就是爱情吧,那是我姐从心底里萌生的一种真爱。
  金善水毕业后做了四队的会计,说是生产队的会计,可除了记记工分和年终决算之外,其余时间他还得下地干活。或许是出身不好的缘故,他平时特别不爱说话,但干起活来却分外卖力,十七岁的他干活的劲头要超过队里的壮汉了。前几个月,锄头磨烂了他的双手,绳索勒烂了他的肩头,可他从不叫苦,拿破布包了伤口照旧卯足了劲干活,人们都说他就像一头倔强的牛犊,身上有着使不尽的力气。他的这种能吃苦的韧劲,着实让人感到敬佩而又同情。要论起学习来,他比孟高智还要优秀,但他出身不好啊,一个地主的后代,既不能被推荐上大学,也不能到学校里去教书,他空有一肚子墨水,也只能在田地里掏力气了。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们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日常生活中始终与身边的“牛鬼蛇神”划清界线,唯恐上面来个什么运动,而害了自家人跟着遭殃。在我们龙岗大队,除了金信平、金信义兄弟两家人外,其余的人都是有意疏远金善水的。别人怕与金善水亲近惹下祸患,而我姐却从来不怕,她心里想着亲近他。忽然在街上遇到了,她就主动走过去跟他搭话了,有时问他母亲的哮喘病是否见好了,有时问他妹妹金兰在学校的学习状况。我姐总是绞尽脑汁想和他多说几句话,而金善水似乎并不乐意跟她多聊,他总是简单回了一两句就匆忙走开了。其实,金善水当时心里是喜欢我姐的,他就是怕给我姐带来不良影响,才不愿跟我姐多说话的。但我姐不明白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是讨厌自己呢,所以我姐就因此伤心了。
  后来,我姐生气了,决定下次见面就不再理他了,她也不是真的不理他,只不过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那天中午下工之后,他们在龙水桥前相遇,我姐只当没看见他,仰着脸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当她进了村子回头看时,就见金善水还站在桥前朝她张望呢。还有一次,两人在街上相遇,金善水朝她走来正要与她搭话,我姐一转身就跟知青点的张文良说起话了。我姐说:“文良同志,听说最近你们知青宣传队,正在排戏准备到咱公社演出呢?”张文良说:“就是的,你要不要参加?”我姐问:“我能参加吗?”张文良说:“当然能了,你样板戏唱得那么好,你要能加入进来,这次全公社文艺大赛,我们肯定能够获胜了。”
  我姐故意和张文良说个没完没了,而且聊得格外开心,金善水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我姐不给他搭话的机会,最后他只得垂着头默默走开了。他一走远,我姐就停了下来,她望着金善水孤零零离去的背影,就像一阵子怪风吹酸她的心了。从那之后,我姐就再不忍心伤害他了。
  我们大队西头有个知青点,一个院子里住着八个成从省城下来的知青。八个知青中五个男的,三个女的,个个都擅长文艺。张文良长得文气,但做事精干,是他们的头儿,能吹了一口好笛子;李军强又高又瘦,不爱说话,会拉手风琴;魏海星是个话唠子,平时爱耍小聪明,能拉小提琴;马东鹏长得人高马大,但口琴吹得特别动听;王大志年龄最小,个子最矮,一张嘴特别甜,队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他的二胡拉起来能把人听哭了;女知青最漂亮叫关小菊,长得身材高挑,明媚大眼,她跳起舞来真就跟天鹅一样美丽;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叫程玲玲,总是一副害羞的模样,遇到小伙子跟她搭话她就脸红。但她是最有学识的,知青点几乎所有编排的剧目都是她写出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叫高凤英,人长得白白胖胖,个子不高,但最数她的嗓子好了,唱起歌儿来,那清脆嘹亮的声音能传遍整个村子。
  那几年,他们八个知青经常给社员们表演节目,唱红歌、跳忠字舞、说快板书,但要唱起样板戏来,她们都不如我姐了。我姐演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和《杜鹃山》中的柯湘真是传神了,每次登台演唱,场下都是掌声雷鸣;就是唱了半辈子豫剧的大伯在场下听了,都不由得对儿子们感慨着说:“如果你爷爷尚在的话,你香妹若能经他老人家培养几年,也肯定是个名角儿了!”
  因为样板戏唱得出众,所以知青们一有演出比赛就邀请我姐参加。我姐常到知青点跟他们排练节目,有时也跟李军强学拉手风琴,跟关小菊学习舞蹈。我那时虽小,但也爱听他们吹拉弹唱,就常跟在姐姐后面到知青点里去看热闹。起先,我很少见金善水过去,后来他也经常去了。他先是跟张文良学吹笛子,笛子学会了,又找马东鹏学吹口琴。只要姐姐在那儿,他就一直不肯走,等姐姐牵着我的手走了,我回头一看,他就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呢。但那时他是很少跟我姐姐搭话的,现在想来他当年也是够羞涩的了。
  说起来,在男女相处方面,他金善水还不如我姐大方呢。为了能够更多地走近金善水,到了中学放假的时候,我姐就时常到金善水的家里去找他的妹妹金兰。起初她还怕别人说闲话,就拉着梅花姐一同去,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没有顾虑了,一个人想去也就直接去了。在金善水的家里,我姐主要与金兰和她的母亲唠家常,有时也帮着她们母女做些家务。金善水不常在家,他总是和四队长金信义呆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忙着四队的工作安排或核算队里的账目。但遇到他在家的时候,两个人就能说上几句话。
  开始他们可谈的事情不多,都是一些有关地里庄稼的事。金善水爱到大队部或小学里去看报纸,后来他就主动跟我姐说一些外面的消息。话题一旦广了,两人交谈的东西也就多了,时间一长,两人说话便不再觉得难为情了,再后来他们之间竟无话不谈了。
  我姐和金善水开始恋爱的年月,兰阳县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为配合学大寨运动,平阳公社组织了一个“学大寨演出队”。演出队里的成员都是从各生产大队的驻队知青或文艺青年中抽调而来的,那一次我姐也被挑选上了。他们先在平阳公社的一个知青点进行突击排练,而后到公社各大队巡回演出,当时正在赵庄大队整治风沙、盐碱的杨保国书记,看完了他们的演出说了一番夸赞的话。他说:“你们这群娃儿不简单啊,你们编排的这些节目,把咱们兰阳人民这种战天斗地、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都给演活了啊!”县委书记一夸赞,我姐他们在平阳公社演完了,就又被县里抽调到其它公社巡演去了。
  他们这一巡演就是两个多月,巡演一结束,我姐就急匆匆赶到龙岗大队来了。她匆匆忙忙赶着回来,不是想念我的爹娘了,也不是想念我这个三弟了,而是想念她的金善水了。当她乘着马车赶到村西的老牛圈时,就远远望见她日思夜想的金善水正站在高高的土堤上候着她呢。那一刻,我姐的鼻子一酸,两股子热泪就从她白净的脸上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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