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四十四）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的李丽，天天怕鬼来敲门。
　　她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孟小麦会危在旦夕，她只是不希望孟小麦过得比她好，并不希望孟小麦死掉，别人都去医院她不敢去，随便买了一张车票连夜乘车狼狈出逃，白天黑夜缩在宾馆里，命令三宝随时把孟小麦的消息传递给她。
　　李丽的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阴险，疯狂的嫉妒心理使她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却只能让她知错就错一直错下去。如果孟小麦真要有个三长二短，她就是把命赔给孟小麦，孟家和程少楠也不会放过她，怎么办啊！唉，那晚……如果脑子里不掠过这个念头就好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会像流星一样坠入她的脑海啊，如果再能够三思一下就好了，那么她或许就不会去找那个女人了，那么就不会出事，她也不会狼狈出逃。
　　李丽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也看到了跟父亲一样的结局，于是更害怕，父亲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两条人命，四十年来天天担惊受怕，怕两个冤魂来索命，最终得了老年痴呆症，整天不吃不喝不睡，躲在床底下拉都拉不出来，更让人奈何不得的是，大便不肯用卫生纸，一定要用一百元的钞票，十元的都糊弄不了，她钱再多也不能让父亲这么折腾，一家人只好厚颜无耻到处去收假币。如果，如果孟小麦一死，躲在床底下就多一个人了，孟小麦，加上她父亲、外公还不天天来李家折腾？老天爷，求你保佑孟小麦千万别出事，千万啊！我不能也在床底下度完余生。
　　第四天晚上，三宝来电话说孟小麦醒了，李丽提了四天四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不敢回去面对她的同学、她的家乡人，真想移民出去算了，可以逃离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逃离清水港。再后来三宝告诉她孟小麦已经出院，在程少楠的精心照顾下好像恢复得很好，李丽这才悄悄潜回家。
　　几天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头，或许程少楠并没有去找他前妻，或许他们都认为是一般女人的吃醋而已，或许谁都不会来理会这件事，再说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李丽觉得自己这一招还算高明，那个女人问了几回她都没有告诉她，好险啊！李丽担心被发现的恐惧感在渐渐消失，烦恼程度也有所缓解，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那么，要不要去看看孟小麦呢？不去好像不太好，不去好像也没有什么，谁都知道她俩的关系僵持三十余年。可是，还是有点不妥，毕竟同学一场，况且还有个程少楠在，唉，到底去还是不去啊？
　　李丽还在左思右想摇摆不定，这天中午忽然接到程少楠电话，语气冷酷无情，约她晚上到“半个月亮”茶楼见个面。放下电话李丽魂飞魄散，一切都己败露，该来的终于来了，傲慢专横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惨败地瘫软在地。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天李丽盼着时间能永远停止，盼着地球在这一天毁灭，她好一了百了，今生最怕的就是程少楠看不起她，轻视她。
　　到了晚上，李丽硬着头皮去了，她没有别的路好走，只好孤注一掷，厚着脸皮去请求程少楠原谅。
　　来到“半个月亮”，程少楠已经在“月食”包房里等她，平日里那张能迷死女人的脸此刻让人不寒而栗。李丽又羞耻、又害怕，浑身发抖，她胆怯地低着头，她不能抬头，不能看他的眼睛，那犀利的眼神令她无所遁形。
　　“这二十年来你是为了她才把我打入冷宫，我恨她！但我只是恨，没有想到去找她，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你把她藏在心里，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有人认识她，有人比我更恨她，程少楠，被你打入冷宫的女人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前妻的话，使程少楠陷入困惑之中，他想不明白除了前妻还有谁会更恨小麦，前妻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前妻说那女人没有告诉她姓啥叫啥。在小麦醒过来后，清水港很多人都到医院来看望，唯独不见李丽，程少楠突然间明白了，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然而当李丽站在他面前，他从她的眼睛里已经什么都觉察到了，她的眼神在惊恐地游移着，和紧张地躲闪着。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程少楠盯着李丽，哑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的喉咙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无法以任何方式加重语气，虽然声音不高，但对李丽来说，无异于挨了雷轰，他声音里那种死一般的平静把她吓坏了，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她忽然明白程少楠选“月食”这间包房的用意，在程少楠的天空中只有一个月亮，那就是孟小麦！而她，将当着他面被这个月亮吃掉!黑暗一阵阵向她涌来，将她吞噬。
　　看她不作声，程少楠突然粗暴地吼道：“回答我。”
　　李丽心里一阵紧缩，最后审判日终于到来，她的灵魂在畏缩着，低声嗫嚅着：“我……我……对不起，我错了。”
　　程少楠失望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其实好想听见李丽说不是她，她没有这么做。
　　“为了什么？”
　　李丽一扬脸，眼泪流了下来，哽咽着说：“真的不知道才问的吗？想得到你的爱。”
　　“得到我比让你失去自我更重要吗？”
　　“是。从爱上你的那一刻就没有了自我。从学校里看见你的第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可是你，始终不肯给我一点……那怕是一丁点的爱意，你眼里只有孟小麦一个人，我看见你看她的眼神就疯狂，如果，你也能用看孟小麦的眼神看看我，或许我也不至于这样，为什么你不肯呢？我对你的爱一点也不比孟小麦少，我愿意把我的心剜出来给你，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愿意这么做，可是，为什么你对我就这么残忍？为什么？”
　　那一刻，程少楠呆若木鸡，他没有想到李丽会说出这番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软弱无力地说道：“可是，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而且早已经过去，况且你也有了家庭，你的生活比小麦好好几倍，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把话说到这份上，李丽已不再觉得难为情，反而还有点不顾一切的感觉，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坐在她面前的是她暗恋了三十五年的男人啊！这些话如果再不对他说她就只能带到寂寞的天堂里去。三十五年来，她把对程少楠刻骨的爱埋得深深的，如果他不来清水港，她会把它像一种致命的病菌一样，带进坟墓。
　　“不好，一点都不好，在你们眼中我什么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可我没有一件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东西——爱情！活到现在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你们只看到外表风光的李丽，但看不到内心痛苦的李丽，我那个丈夫只是你的替身，在我心里你才是我丈夫。可是，我想尽办法用尽力气，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能不恨吗？为了你我把自己的心都扭曲了，我过着一种变态的生活，你能想像吗？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给自己喜欢的男人，是多么痛苦，这种痛苦你永远体会不到。我承认我很坏，你以为我想这样坏吗？我也不想，可是，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难受，就痛苦，就疯狂，就控制不住自己，程少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过去是，现在又是。”
　　程少楠听得头晕目眩，本来想狠狠教训她一番的，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想过，总会来这么一天的，三十五年前在小桥上跟孟小麦撒谎的那天开始，从那时候起，我每天都觉得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三十五年前？”
　　“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欺骗孟小麦说，是你向我求爱，而令我失望的是，孟小麦拒绝了你，你还是不肯接受我，这次，你前妻也是我指使的，我怕你们在一起，三十五年前我的谎言会戮穿。”
　　程少楠惊呆了，重重地靠坐在座位上，一张脸像被大地震震过，面目全非。
　　“李丽，你还是我认识的李丽？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这样？”
　　女人嫉妒容易趋向疯狂，她真的疯狂了。他也是人，可以原谅一次但第二次就难了，她不但颠覆了别人的人生，还差一点害死小麦。她爱他固然没有错，但是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爱？怎么可以用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更不可原谅的是，她把小麦害成这样，在同学聚会上，还不停地嘲笑小麦，蔑视小麦，把小麦的离婚当新闻传播。如果不是她，那次聚会孟小麦就是最最幸福的女人，他就是最最幸福的男人，可是她却把他们变成一对爱恨交织的冤家。程少楠又恨又痛，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残忍啊！他真想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黑还是白，是不是肉做的。
　　李丽卷缩在那里，往日所有的高傲以及不可一世都随之消失，从孩提时代到现在，她头一次这么谦卑地哀求别人，奇怪的是，她没有觉得哀求的可耻，反而让她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觉得一身“轻”，她不用再为她疯狂的嫉妒而恐惧，甚至使她经常从噩梦中惊醒。
　　“你把我弄得这般悲惨我可以做到不计较，但是，我无法容忍你把小麦弄得这般悲惨，你，必须当面去向小麦认错，求她原谅，如果你不想让很多人知道这件事的话。”
　　程少楠必须要李丽这么做，因为他见不得李丽在小麦面前不可一世的狂妄样，见不得她那样嚣张地对待小麦，蔑视小麦。
　　“我……我不敢去，我怕小麦骂我。”
　　“你有胆做出这样的损事还会怕小麦骂？她就是骂你一万句也就抵消不了这三十五年来你带给她的伤害，带给她的痛苦。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些事是受过教育的你做的吗？第一次或许是你年轻不懂事，可这一次，你差点要了小麦的命啊，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伤害她，小麦要真出了事你就能心安理得活着？李丽，让我说你什么好？如果你是男人，今天我非揍你一顿。你必须去，而且在两天之内。”程少楠愤怒地扔下这句话，愤怒地拂袖而去。
　　走到外面，他落泪了，他的小麦，原来一次也不曾抛弃他，她一直在爱，痛苦地爱，矛盾地爱，甚至怨恨地爱。可怜的小麦，善良的小麦啊，你让我怎么办？
　　你能接受这个事实吗？我都接受不了啊。
　　程少楠都不敢想象要是当初他真的和李丽结了婚，两个人在清水港进进出出，小麦会伤心成什么样子。现在他对小麦怨恨他的眼神统统都了解了，她能不怨恨他吗？她能再次接受他其实和他一样，是对这份爱远远超过了恨啊。如果没有这次同学聚会，如果他不来清水港，如果没有他们的度假村，那么，他们将会一辈子生活在相互的怨恨中，一辈子擦肩而过，一辈子过着寂寞孤单的日子。以后他要怎样做才能弥补李丽对小麦的伤害啊，用他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够，何况他们只剩下半辈子。
　　嫉妒真是一把刀，最后不是插在别人身上，就是插进自己心里，李丽这把刀更了不得，插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心里。
　　程少楠又恨又怨又痛，小麦轻易中她圈套，一是她太过单纯，二是她对他不信任所致。岁月无情，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安然等待，有时缘分稍纵即逝，一个短暂的停留，一个不经意的犹豫，便让你错失良机。李丽一个阴谋，就这样颠覆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人生。
　　
　　回到小木屋，程少楠也不顾忌老太太在，上前拥抱住小麦，心痛得恨不得把她揉进心里。他以为，三十五年来只有他承受这份煎熬，今天才知道小麦承受的煎熬比他要多得多。
　　小麦见他绷紧一张脸出去就知道他是去找前妻，所以刚才还在埋怨妈妈不该把这事告诉他，老太太看看他怒气未消的脸，说了声我去睡觉就悄悄走了。
　　妈妈一走，小麦捧住程少楠的脸，说道：“让你别去你偏去，看看，气成这样，好了，别生气，你应该理解她才是，换了我或许也会这样做。”
　　程少楠听了心更痛，“不会，你不会，善良的你绝对不会这么做。”他抱紧小麦问：“小麦，你恨过我对不对？恨我骗过你玩弄你的感情对不对？现在还恨吗？告诉我实话，你一定要说实话。”
　　小麦盯着程少楠看，看了好久：“你今天怎么啦？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先别问为什么，你只要告诉我真话。”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说它好不好？”
　　“不！我要你说！”
　　“我不想说。”
　　“你一定要说。”
　　“那就说。”
　　程少楠把她抱得更紧。
　　“恨！既然你今天先说，那我就问你了，其实，一直想问。”
　　“我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可为何转身就放弃是不是？我说今生执笔只为你，可为何还给李丽写信是不是？”
　　“是！”
　　程少楠痛苦地闭上眼睛，小麦见他这样难过很不忍心，反过来安慰他：“少楠，你别这样好不好？都已经过去了，谁没有做过后悔的事呢？我不怪你，上帝疼我，又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所以我决定不怪你了，真的，一点也不怪你，一点也不恨你，我现在心里只有爱，你看不出来吗？”
　　小麦越这样说程少楠心里就越难受，“如果，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是有人故意在我们之间制造误会呢？你会怎么办？如果这一次还是她去挑拨我前妻这么做你又会怎么办？”
　　小麦惊诧地推开程少楠，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程少楠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小麦才恢复思维：“真的是这样子？真的吗？是……是李丽吗？是她吗？”
　　程少楠又点点头，小麦忽然笑了起来，程少楠慌了神，拍着小麦的脸惊恐地喊：“小麦你没事吧？没事吧？你不能再吓我呀？”
　　小麦还在笑，边笑边说：“我早该想到是这样，我早该想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她父亲一样坏。少楠，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怎么可以？”小麦禁不住回忆起那个祸起萧墙的冬夜，回忆起没有父亲的悲悲苦苦，回忆起她伤心欲绝的那段日子，她哭了，哭得天摇地动，哭她傻，哭她头脑简单，哭她幼稚。对程少楠的不信任，对程少楠的伤害，又让她无地自容。
　　程少楠第一次看见小麦哭得如此伤心，一口气差一点接不上来。在她哭了很久后，告诉程少楠李丽父亲当年是如何侮辱她母亲，迫害她父亲害死她外公。说完小麦问程少楠：“少楠，你让我怎么办？我能原谅她吗？我能吗？”
　　程少楠没有想到李丽父亲会对孟家做出如此令人毛骨耸然之事来，虽然，“文革”时代，是非正常死亡最多发最惨烈的时代，但是这场不尊重生命的可怕的梦魇发生在小麦一家人身上，发生在这个偏远的小乡村上，还是让他匪夷所思。难怪一首《父亲》她会听得泪流满面啊，她的父亲，她的外公是在忍受了多少冤屈而含冤而死啊。李丽会这么做他也想通了，这个女人心灵阴暗的东西太多，心灵的通道如此狭窄，和她童年受到不良的影响有关，如果她不肯来向小麦认错，就更是本质问题了，心灵这扇窗口的阴暗，足以让人生畏。
　　程少楠至今才明白当初为何对李丽的求爱毫不动心——她也很美，原来在她身上有某种使人温情顿消的东西，一颗阴暗的心，一个黯淡无光的灵魂。而孟小麦呢？孟小麦使他无法遏制地深为动心，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甜美、最可爱的女子，她那双看着他的清澈的眼睛像熔融的宝石，闪烁着柔和、纯洁的光芒。原来在她身上有某种使人顿生温情的东西：一颗善良的心，一个纯洁的灵魂。
　　“少楠，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我怎么就相信了她的谎言？竟然还为她对我的信任受宠若惊，你的第二封第三封信我为什么就不拆开看看？那次你来清水港，我为什么不来见你？为什么不当面责问你？不然就真相大白了呀。少楠，都是我不好，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你，别人在最好的年华里相爱，我们却在相互怨恨。”小麦又伤心地流泪。
　　程少楠心痛地抱住小麦，“不是你笨，是你太单纯，你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善良。小麦，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尽委屈受尽寂寞受尽伤痛受尽劫难，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是我说的，是我不坚持，是我先放弃，是我太要面子，我应该写到你拆开看为至，我应该缠着兰玉把我带到你面前，我应该赖着不走，那么，李丽再诡计多端也无处躲藏。怨我，都怨我，不哭了小麦，我们都不伤心了，我们不能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眼泪上，这辈子该受的难我们都受了，接下来就只有好日子了。”
　　程少楠心痛地发誓，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好好爱护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对于从小失去父爱的小麦，他既要给她父爱又要给她丈夫的爱，对于很早就失去丈夫的孟妈妈，他既要给她儿子的孝顺又要给她男人的照顾，前半辈子她们兑付给了泪水和悲伤，后半辈子他要她们兑付给欢笑和幸福，他要在清水港为她们建造一所无与伦比的温暖的家，让她们每一天都生活在温暖的阳光里，迷人的画境里，和他的呵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