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四十三）

　　数月来，程少楠一天都不敢离开当初和孟小麦约定的地方，每当夜幕深降，他就站在这里等待，等待孟小麦，等待他的爱。“你来，我等，等着把我的爱给你，你不来，我也等，直到把你等来爱你。”
　　下雨了，程少楠也不敢离开，如果他走了，那个爱了一生的人来了，就会转身离开。“我亲爱的小麦啊，你到底去了哪里？在水一方，是再次开启我们爱情的地方，我相信你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年轮的刀片，削去了我们斑驳的伤痂，在阳光下渐渐被爱覆盖，并且，再也不轻易说分离。这是你说的，小麦，你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我们的爱情像河边这一棵树，开了幸福的花，却结了不幸的果，你得让我明白，这果从何而来，如果这果是致命的毒果，就让它来毒我，我宁愿被它毒死，也强于糊里糊涂活着。我一生只求和你不离不弃，当真这么难？”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生壮志雄心高山流水的程少楠，此刻被情伤的摇摇欲坠，不是他软弱，在多情的清水港，一棵小草，也会萌动相思，一粒尘埃，也在寻找归宿，一只秋虫，也会诉说情怀，别说有血有肉重情重爱的他了，他将自己抛掷在清水港这条多情又凉彻的水中，天天伤痛、夜夜等待、时时迷惘、刻刻惆怅、分分失落-----
　　突然，站立雨中的程少楠，听到耳边有人在用祈求的声音呼唤他……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小麦，是小麦，小麦来了，小麦回来了，小麦就在他附近，小麦就在度假村里，小麦在呼唤他！他感受到了小麦的呼吸，听到了小麦的心跳！
　　随之，他又一阵心惊肉跳，好像灾祸即将降临，他不明白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害怕和揪心。
　　程少楠茫然地在原野上奔跑，从在水一方跑到七里香，又从七里香跑到垄上行，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小麦的名字，当他跑到百草园时，差点被脚下一物绊到，透过雨幕，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抱起来一看，正是他的小麦，披头散发，浑身是水，像个死人。
　　程少楠魂飞魄散，全身血液一下子倒流，他把小麦搂进怀里，用他的体温去温暖她，用他的爱情去呼唤她：“小麦，小麦你醒醒，小麦不怕，你不会有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一定要挺住。”
　　奄奄一息的孟小麦使魂不附体的程少楠一下子强大起来，他战胜了恐惧战胜了慌乱，抱起小麦往沈家小院冲去，把小麦放到车里一踩油门往医院呼啸而去。趁医生在抢救中，又分别通知了孟小冬和沈晓光。
　　好一会，抢救室的门才打开，程少楠扑过去：“我的小麦怎么样？快告诉我我的小麦怎么样了？”
　　“她受了严重风寒，现在要转到特护病房加强观察。”
　　“风寒怎么会醒不过来？风寒还需特护？医生，她到底怎么了？抢救半天怎么还没醒？光给她挂水有什么用？必须想办法让她醒过来啊，你一定有办法让她醒过来，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她只是受了伤寒，没有问题的对不对？”
　　“说是受了风寒，但最重要的还是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重创了她的身心，让她产生了急性的心理和生理症状。”
　　“那会怎样？”程少楠大声问。
　　“因为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导致体内全部能量耗尽，爱的痛苦、恨的痛苦，这两种感情在内心剧烈地碰撞，能不能醒过来全靠她的求生欲望。”
　　“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想活吗？”程少楠脸色煞白。
　　“她的心脏有沉睡的迹象，药物对她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爱的呼唤或许能有奇迹发生。”
　　程少楠双膝一软，“卟嗵”一声跌到在地，只觉一道深渊在他脚下裂开，无边无底，他滑进了这个深渊，不停在往下沉，它的边缘正在他的头顶上合拢，他明白，只要小麦离开他，他就永远不会再出来。
　　但他现在必须出来，医生说爱的呼唤或许能产生奇迹，即使他沉下去，也要先把小麦呼唤回来。
　　程少楠爬到墙边，用指甲抠住墙壁，颤颤巍巍站起来，连滚带爬扑到孟小麦床边，灯光下的孟小麦双目紧闭，眼圈发紫，脸色蜡黄，嘴唇泛着青色，生命的鲜血已经被抽干，整个人一丝生的气色都没有。
　　这还是他的小麦吗？怎么变成这付模样？
　　他的心缩紧了，他感觉到了死亡的呼吸，他不仅意识到而且触及到近在身旁的死亡。
　　这时候，孟家姐妹，沈晓光，李月，兰玉赶了过来。
　　看见小麦这付模样，小秋小夏小春哇哇大哭，其他几个一个个惊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
　　小麦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不！她不能死，他这么需要她，上帝不会让她死的。程少楠的心一阵忙乱，随之又变成剧痛，“我必须留住她！我不能让她走！上帝！求你帮帮我，帮我留住她，留住我的爱人。”程少楠在床边跪了下来，捧住小麦的头，亲她的脸亲她的唇亲她的眼睛亲她的耳坠，一边亲一边忙乱地呼唤：
　　“小麦，小麦，我是少楠，你听得见吗？你看看我呀，睁开眼睛呀，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不要看见我了吗？你不可以这样自私，你每次都要我听你的，这次你要听我的，为了我你不可以随便就这么走了，你打算到哪里去？扔下我一个人你要到哪里去？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要一起去，我们宣过誓白首到老死也不分开，你忘了吗？想反悔了吗？不要放弃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放弃我好不好？你说过，我们绕了这么久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终于再一次走到一起，要相爱永生永世！你说过，我俩绚丽的人生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握住这个机会，你不能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独自离开，这样我不会原谅你。小麦，求求你了，听话，快睁开眼睛，我要带你走，我会带你走，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到清水港去，我们到度假村去，我们到小木屋去，到水中央的玻璃房去。小麦，你喜欢的玻璃房已经完工，美得一尘不染，我没有让任何人进去，我要带你先进去，这些天，我天天等，夜夜盼，就等着你向我奔来，盼着你扑到我怀里。还有那块麦田，你问我为什么会有一块麦田，我现在告诉你，小麦，你听好了哦，那是因为你，看到麦田我就会想你，每年阳春三月我都会开好远一段路到乡村去看小麦，一株株小麦苗在我眼里全变成了你，绿色的你，水灵的你，可人的你，温柔的你，善良的你，清纯的你，成熟的你-----麦田是我思念你的伊甸园，所以我要在度假村亲手种一块小麦，我会好好呵护，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有，油菜和红花草已经下种了，你喜欢看油菜花对不对？喜欢它招摇的嫩黄色对不对？你喜欢红花草，喜欢用一朵朵粉色小花编花球对不对？以后，每年我都会陪你看油菜花，陪你编花球，我陪你看油菜花你陪我看小麦苗好不好？这是我们的约定，不许反悔哦？……小麦，还有那首歌，你喜欢唱的那首歌，我唱给你听，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带我离开这里/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我只想静静地和你相爱一生/带我离开这里/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找回我和你黯淡已久的星辰/只有你的吻/才能抵挡夜的寒冷/只有在紧紧拥抱中才能感觉到一点永恒/就算注定是流浪的一生/让我随你这旅程/就算失去勇气和自由/不悔恨/就注定是漂泊的一生/让我随你这旅程/要你永远感动我最深处的灵魂……’”
　　在小麦昏迷的三天三夜里，程少楠始终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床前一刻不停地呼唤着她的灵魂，生怕她感觉不到爱的力量离他而去，双腿麻木了也不肯站起来，喉咙哑了也不肯停下来，看得人心痛，听得人落泪。到第四天晚上他唤着唱着，一股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滴落在床上、地上、小麦脸上——他把嗓子喊破了，却还在喊，没有一点感觉。小秋吓得灵魂出窍，怕三姐没有醒过来程少楠再倒下去，她扑在三姐身上害怕地尖叫：“三姐，你快醒过来呀，程少楠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你不管吗？你好狠心，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们？怎么可以？三姐，三姐，你快醒过来，求求你快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啊？”
　　孟小冬和沈晓光看着程少楠这付样子又是心痛又是担心，万一小麦要有个意外，他也活不了，他一定会放弃活下去。
　　他们想让程少楠去休息一会，可此时此刻别说是他们两个男人，就是一队骡子也没有办法把他拖走。
　　“不要让我走，我不能走，我一走小麦醒不过来怎么办？她要走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一天，我不能让她离开我。”程少楠说完泫然泪下，泣不成声，他绝望了，他一刻也不停呼唤了她四天三夜还是没能把他的小麦唤醒过来，难道老天爷真的要把小麦带走？好！那就带他一起走！程少楠早就作好了这样的准备，爱了一生的女人不在了，他还有什么力气再活下去？只要她活着，他才有理由活下去，不然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他俯在小麦脸上亲了亲，轻轻在小麦耳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累了，不要害怕，要走一起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走，我陪你一起走，我们约好在奈何桥边的三生石上碰面好不好，那个婆婆正拿着红绳等着我们，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从最好年华开始做，做长长久久，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受一点苦，我会疼你爱你宠你，我们拉勾，不然你又要不要我，又要不管我。”程少楠说完握住小麦的手，用他的小指勾住小麦的小指，连续拉了三下，又盖了章，正欲放下，发现小麦的手指勾住他不放，他惊喜地一把握住：“小麦，小麦，你听见了？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你答应了是不是？小秋，快，快叫医生来，小麦有感觉了，她有感觉了，她在和我拉勾。”
　　小秋只看见程少楠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的话，他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见程少楠一脸惊喜指着小麦勾住他的手指，才明白过来，忙跑去喊医生。
　　医生跑过来给小麦全身作了一遍检查，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小麦心脏的跳动正在平稳，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可是她现在的生命还很虚弱，从现在开始她需要安静。
　　于是所有的人都被程少楠赶到外面去，他一个人留下来守护，没有一个人去和他争，也不忍心和他争，是他带血的呼唤把孟小麦从黄泉路上唤了回来。
　　晚上十点钟左右，程少楠耳边忽然传来小麦微弱的声音：“芙……蓉……晶……芙蓉……晶……”
　　程少楠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小麦，小麦，你说话了？你要芙蓉晶是不是？好，我去拿，你等着，我马上去拿过来。”说完冲出病房，可是没走两步便摔到在地，在小麦床前跪了四天三夜他的腿早已不是自己的，到后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车子上，往清水港冲去。
　　兰玉在后面追：“少楠，你上哪儿去？”
　　“找戒子，小麦要她的芙蓉晶。”
　　兰玉听不见他说的话，忙跑进病房，她听清楚了小麦微弱的声音。
　　一路上程少楠恨死了自己，还能找到吗？还能找到小麦的芙蓉晶吗？那天，他扔到了桌上就走了，兰玉有没有收好？要是没有怎么办？程少楠，你这个混蛋！珍藏了十年的芙蓉晶，怎么说扔就扔了？气得他恨恨扇了自己一耳光。
　　到了沈家小院，程少楠满室乱转，戒子呢？把它扔哪了？我一定要找到它，小麦还等着呢，要是她知道我把它扔了一定会伤心得不想醒过来，上帝！求你帮帮我，让我快点找到戒子。可是地上，桌上，抽屉里，垃圾桶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芙蓉晶踪影。程少楠绝望地坐倒在地，打电话，打电话兰玉，打电话李月，她们一定会帮他收好，帮小麦收好，他说过让她们戴到小麦手上的，对，一定在她们那里，让她们赶紧送过来，小麦还等着呢。
　　“别打了，我来了。”兰玉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把手伸到程少楠眼前，芙蓉晶静静伏在她手心里，闪着生命之光。
　　“走，快给小麦送去，晓光在车上等着我们。”
　　当程少楠把戒子又一次戴在小麦手上后，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着以前说过的话，在她手心里一遍遍写着以前写过的誓言，一遍又一遍，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几百遍写了几百遍后，小麦终于睁开了眼睛。
　　“睁开了，睁开了，醒了，醒了。”小秋和兰玉一直在观察小麦脸上的表情，程少楠说的话她们听不见但小麦能听见，那些话谁听了都掉泪，小麦怎么会无动于衷？
　　程少楠把脸贴在小麦脸上，他的泪珠在小麦脸上滚落：“亲爱的，谢谢你醒过来！谢谢你！谢谢你-----”说着说着程少楠的头无力地垂下来，然后倒了下去。
　　他陷入了休克状态，医生说他心力交瘁暂时昏迷，休息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小秋倒在兰玉怀里，小夏和小春流泪相拥，这场战役打得好艰难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一个个昏迷！
　　情到深处，原来真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