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走向生活(二)
作品名称:花城三月 作者:蒋黎 发布时间:2018-03-28 17:04:30 字数:9349
九
等到杨柳岸等人回来,已到了吃晩饭时间。陈静娴正在灯下替何冠俦补衣服。何冠俦买来饭菜作为酬礼。“好小气,买那么一点饭菜!”杨柳岸眼睛瞅着桌上摆的饭菜揶揄道。
“哪天你替我补衣服,我代买就是了,而且多多的更丰富,只怕于献民要吃醋了。”何冠俦笑着回答。
“去你的吧,嚼舌头的货。”杨柳岸啐道,羞涩得满脸桃红。
何、杨平时接触不多,彼此说活更少,像今天这样相互调侃还是头一次。
好了,两人别打嘴仗了。我睡了一天也吃不了多少,大家分着吃吧,真不够了再去买点就行了。”陈静娴调和着。
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白菜炒牛肉,一盘炒菠菜。陈静娴将面汤分成三碗,各取个馍围着写字台吃起来。
“小杨,今天逛了一天街,城里有什么好玩的?”陈静娴同道。
“也没什么玩的。东南西北四条街,用不了一小时便走完了。那街道最多有五公尺宽,来辆汽车,行人只好往铺子里躲,还不胜我们南方的一个县城热闹呢!看了一场电影一苏联片《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后来在书店泡了很久,有用的书不少,但两手空空,只好等有钱了再买吧。”杨柳岸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俄语迷!今天没出去,又用了一天功吧!你该介绍介绍学习俄语的经验。不知怎么搞的,拿起俄语书就头疼。”陈静娴说。
“对对,把你的经验亮出来,可不能保守啊!”杨柳岸附和着。
“谈不上什么经验,只不过对俄语感兴趣罢了。俄语看起来难学,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比学英语容易些。首先,语音部分比较好掌握,只要三十三个字母念准了,任何一个单词就可以念出来;当然还要注意重音的部位,在口语上还有俄罗斯和乌克兰音之分。其次,俄语语法很严整,动词要变位,还有数、时变化,但比较简单,易于掌握;名词、形容词、代词、数词都有六格变化,还分单数、复数,加起来一个词有十二变,初学时很伤脑筋,但其变化仅在词尾,而且很有规律,记住了它们的规律,万变不离其宗,习惯了也就不觉难了。当然,还有少数单词不按规则变化,只有一个个死记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通过课文巩固所学单词,一个独立的单词是死的,安到句子里去就活了……”何冠俦滔滔地说下去,态度很严肃。
“你记单词有什么窍门没有?我怎么老是记不住,今天记住了明天又忘了?”陈静娴问。
“也没什么窍门,只要专心就行。我习惯把单词写在卡片上,一张小卡片一个单词,正面写俄语,背面写汉语,一天记多少单词便写多少卡片,一个单词反复念几遍,再换第二张卡片,直到最后一张。然后再从第一张开始,如此三至五遍,基本上记住了。我把它叫做循环记忆法,接下来,如同前面所说,赶快看课文,通过课文巩固下来。我还有个喜欢分析单词的习惯,每个单词有个词根,它是相对稳定的。词根与不同的词冠和词尾结合,可以变出几个甚至几十个不同的词来。只要记住了这个词根,与其有关的词使很容易辨认,记起来就容易多了……”
“你现在掌握了多少个单词?”杨柳岸问。
“大概有三千多吧!借助词典可以啃专业俄语书了,只是生词较多,经常査词典,读起来速度太慢也太吃力,我力图在今年内改变这种局面。另外,我还想在口语上下点功夫,争取将来能同苏联专家对话。”
何冠俦的一席话,使杨柳岸得到许多有益的启发,也深深地被他治学精神感动了,从他宽阔的前额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看出沉静、专注、白信的神色。别看他平时忙忙碌碌,惜时如金,可他的穿着打扮始终保持着整洁、潇洒,他那健壮的身姿洋溢着用不完的精力。
十
一号窑洞里坐满了人,因板発奇缺,大家只好坐在几张床铺上。唯独郭超不肯就坐,只见他披着他惯常穿的中式对襟棉袄,靠墙蹲在地上,容内仅点一支蜡烛,非常昏暗。
王琦坐在临窗的写字台前,翻弄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大家都清楚,他每次当众讲话之前总好翻弄这个小本本,力图使他的讲话精悍有序,有声有色。这时他站起来面向大家。
“同学们!今天我去厂部请示了几件事……”王琦说到这里,见郭超嗞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一支烟,大口喷放着。马上提高嗓门嚷道:
“吸烟者到外面去!”
“管天管地,管不着拉粪放屁,老子吸支烟你也管着,真他妈的咄咄怪事!”
“你那白由影响大家就是不行,你不见这窑洞不通空气,还经得起大放烟雾!”王琦继续大声嚷着。
眼前大多数人听得出来,这是在报火车上的一箭之仇,想把郭超的傲气压下去。
还是胡相林出来顾全大局,将郭超半拉半劝地往门口推,顺手拿起一把扫帚墊在门槛上让他坐下。他还是不肯坐,蹲在门槛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王琦只好不管他,继续他前面的活题。
“我代表大家到厂部反映的三个问题已得答复。第一个问题,大家想上工地看看,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因为那里是我们将来的家,只因最近汽车运输太紧张,车辆又少,请大家耐心等一等,等腾出手来会安排的。第二个问题答复倒挺爽快,马上可以派一名俄语教师来,并且表扬了我们的好学精神。第三个问题,说是本月十五号是厂里规定的发放工资的日子,请大家稍稍忍耐几天。最后还说人事处李处长近几天要来看望大家,还要给大家作报告,介绍厂里的形势以及对我们的安排。因此,希望大家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俄语。最后请团员留下,散会。”
大家一听借钱的希望没有了,未免有些扫兴。反应最强烈的还数郭超,只见他一脸不高兴地站起来埋怨道:“厂里也太抠了。这么大个厂,借两个钱花花都不肯。今天逛了一天城,把仅有的一元钱花光了,今后几天的烟钱还没着落呢!”郭超的话把大伙逗乐了。
“大炮,趁此机会干脆把烟戒了。”郑云飞站起来
扭着水蛇腰走向郭超逗笑说。
“戒烟,谈何容易!大L,你不懂,饿烟比饿饭还难受。我可以饿三天饭,可一天不抽烟就没魂了。”郭超苦笑着说。
在郭超周围又聚集中了李驭民、梁庆悦等人,企图好好逗乐一番。
“大会开完了,请团员的留下。”王琦下了逐客令,一本正经地说,他对上述逗乐觉得无聊,从心眼里瞧不起郭超的为人。
“同志们,今天下午我们厂团委交了我们组织关系。
团委书记指示:我们七名共青团员成立一个临时团小组,由我任组长。每星期过一次组织生活。厂团委目前正在开展向王崇伦学习的活动,号召团员和青年为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努力工作。大家可能都已知道,王崇伦是东北的普通车工,可他创造的‘万能工具胎’,将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几倍。请大家现在讨论一下,结合我们的具体情况,应该怎样投入这项活动。”待非团员走后,王琦滔滔地说。
“我们现在还没分配具体工作,估计厂里还得派我们出去实习,也不知在这里待多久,这活动怎么开展?”熊福生严肃地说。
“既然厂里决定派教师来帮助我们学俄语,肯定我们要在此呆一段时间,我们就团结身边的青年,展开学习竞赛,掀起一个学习俄语的热潮。”胡相林说。
“对!我赞成。我们应该向‘俄语迷’何冠俦同学看齐,向俄语大山发起攻势。”杨柳岸兴奋地补充道。
“He!He!(俄语:不!不!)我怎么值得大家看齐?”何冠俦红着脸说道。
“昨天他还向陈大姐和我介绍经验呢,单词掌握了三千多,现在能借助词典啃俄语专业书,怎么不可以看齐?”杨柳岸激动地说。
胡相林、熊福生、于献民、郑云飞都赞成杨柳岸的提议。
“我看就提掀起学习热潮,不必标新立异。另外,我要提醒一下,个别团员混同一个里普通群众,打起扑克来没玩没了。今后应该注意!”正当大家讨论热烈之际,王琦权威地作出结论,并不指名地批评了个别团员。
明白,王琦是在点他,也不好辩解,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十一
两天后厂里如期派来了俄语教员,俄语课开始了。大家放荡之心立即收拢起来,都拿出在校时认真、严肃的学习态度,因为大多数同学明白,参加工作后有这样一个全天学外语的机会是难能可贵的,应该倍加珍惜。在校时一、二年级学的是英语,由于国家政策是一边倒,全面向苏联学习,三年级改学俄语,但每周只有两节俄语课,其他功课又压得那么紧,那么重,没有多少精力顾及俄语,因而大多数人还未入门。
教室安排在厨房隔壁的一孔窑洞里,摆几张靠背上带一条平板的连椅,算是课桌和板凳,黑板挂在窗户上,挡去不少光线,只得把门大开着,好在中原大地阳光充足,坐在无灯的窑洞里也能勉强看清黑板上的字。这番情景令人极易联想起延安的抗大,心中触发起几分革命浪漫主义的情调来。课程安排较紧凑,上午连上三节课,下午留给大家做作业和复习。
教员是一位刚从俄语专科学校刚毕业的年轻人,业务较熟,教学认真;时不时来一段课堂提问,除郭超、陈静娴外,其余同学的回答令教员非常满意。教员的劲头更足了,一鼓劲地将课程往前赶。
一时间龙泉沟里到处是俄语的朗诵声,同学们见面和分手大都使用俄语,学习热潮蔚然掀起。
在这种氛围里,何冠俦更是如鱼得水,劲头更足了;除了课堂上所学,他的自学课程一点不减。没有人再称他“俄语迷”了,因而更自由更痛快;偶尔感到这种超强学习有点累和苦,但他自己又安慰自己,苦一点算什么,苦中有乐嘛!待到两个月下来自测结果,看起俄语专业书来速度加快了不少,需要査词典的次数明显減少。他赏到了苦中有乐的甘甜。
而这时的郭超深感脸上无光,他本来对外语深恶痛绝,学英语时常常考不及格,因而基础甚差。教师偏偏好叫他站起来在课堂提问,七尺高的汉子站在人群中间,十回有九回不是答不上来就是答错了,多丢人呀!只见他课后低垂着头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加之饿了几天烟,心中憋闷得慌,每天下午不做作业也不复习,东游西逛,偶尔跑到厨房帮厨讨得几支烟过瘾,晩上早早地蒙头睡大觉,来个破罐破摔。大家看在眼里替他着急,又知道他的脾气倔單,想帮忙也帮不上。遇上教师叫他回答问题时,他干脆说:“我不会!”
陈静娴也够为难的了,她是要脸面的人,杨柳岸最了解她,碰上她答不上来便在旁边小声地提示,但课后遭到王琦的严厉批评,杨柳岸只好向陈静娴说明情况。她只好骂几句“这王老头,真死鬼!”之后奋起直追。她分析自己落后的原因,可能是白已年龄偏大,思想复杂一些,单词记不住,语法背不牢,今天记住了明天又忘。她试用何冠俦的循环记忆法,效果也不见佳。她急了,问杨柳岸:
“小杨,我怎么老记不住呢?谈谈你的体会好吗!”
“心诚则灵。”杨柳岸微笑着回答。
“死丫头,我心急火燎,你倒有心思开玩笑!”
“心要专注。记单词和语法时要一心扑上去,一句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俄语书。我有这么一点体会:有的单词可以根据政治上或生活中的事情联系起来,能很牢固地记住。比如,улучшение这个词——读音为‘吴努妻贤民耶’,而译成汉语为‘改善’的意思。最近缅甸总理吴努及其夫人来我国友好访问,无疑会改善中缅关系,将这词与这件事联系起来,这个单词便牢牢地记住了。”
“鬼丫头,真有你的,经你这么一提,我马上把这个词记住了,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她俩谈得正浓,忽听见窑顶上传来念俄语的声音,仔细听去,像是熊福生的声音。他正在反复练习俄语字母P的发音,其发音类似英语字母L,但要求发出均匀颤动的P~~~~~~,怎奈舌头僵硬,木头似的,怎么也发不准P的转舌音,可他还坚持练下去。
她俩听了一阵都会心地笑了,她们了解熊福生,在学习上有一股坚忍不拔的精神,相信他会克服这道障碍。
胡相林走进来借针线,见她们乐滋滋的,笑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杨柳岸笑指客顶,只听得P——、P——的发音不断传来。
“你们在笑他。”胡相林省悟过来,“可你们还不知道熊福生梦读俄语,那才有趣呢!这几晩我睡得较晚,我们一号窑夜里那股热闹劲才逗人,郭超的鼾声如雷,间或听见有人在念俄语,开始还以为是何冠俦在背单词,仔细听去,原来是熊福生在梦读,连续几晚都是这样……”
两人听了不禁笑弯了腰。
十二
好不容易熬到月中15号——厂里法定每月发工资的日子。头天晩上,郭超撺掇好几个人去提醒王琦,别忘了第二天去厂部领工资。其实王琦并未忘记此事,他早考虑好了,邀请胡相林一起去,认为事关经济大事,多一个人更保险,他相信胡相林稳重可靠,万一出了差错也是两人担着。
这天早上他俩搭厂车走了。
他们乘一辆旧卡车,驾驶室内早有人占据,只好背靠车头坐在车厢内。车在未修的临时公路路面上行驶,颠簸得很厉害。他们全不顾这些,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工资,不再靠家庭供养,成为自食其力的人,他们不禁有许多感慨和遐想。
胡相林想的是,领到工资以后要根据轻重缓急安排好,首先要分期分批还清债务,他计算一下有一百多元的债务在身。自土地改革以后,家庭的经济接济便分文不名了。他记得很清楚,自那以后全家被逐出老住宅,几乎是扫地出门;二老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被安置在村头河边的破榨油房内,虽然按人口分了土地,但父亲大半生清闲惯了,不会作田地里耕作之事,母亲又是小脚,从未下过地,弟妹们还小,他们能够勉强种上分配到的几亩土地,不挨冻受饿便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的接济!在校三年虽说不用缴学费和伙食费,但牙膏、肥皂、笔墨纸张得白费买吧?最简单洗换衣服要添吧?没办法,只好厚着脸求救于亲友,这里借十元,那里借五元,三年下来可不积累下这笔借债!当时曾赌咒发誓,等持到工资后如数还清,从现在起就是逐日实现诺言的时候了。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这套青布学生服、袖、领、膝盖和臀部都已补过多次,立等新陈代谢,但他决心还清债务后再考虑自己的事。今后稍许宽裕后,还得逐月接济家里。这样会不会被说成与剥削家庭划不清界线呢?……
王琦比胡相林的经济条件好多了。他家在县城开一片杂货店,父母亲自操劳经营,近几年生意尚好。父母仅供给两个上小学的弟弟,家庭生活自然还轮不到他操心;在校期间能经常收到家里的汇款。他现在身上穿的一套灰卡学生服和蓝卡大衣还是八成新的呢。因此,他打算领到工资后,留足必要的生活费后,尽量多购置一些技术书籍,通过刻苦钻研和辛動实践,争取尽早变成本行业的内行,取得工程师职称;同时,以自身的政治优势向行政管理方面发展,如果可能,持个又红又专的管理干部干干。
王、胡俩刚回到招待所走进二号窑洞,10名同学都围了上来,这是平生第一次领工资啊!怎能不关心呢?
郭超的关心尤甚,他已在招待所门口遛随有时,只因饿了几天烟,浑身不是滋味。他发现美国吉普露头,立即回来报信,挨着几个窑洞叫遍了:“快来领工资啊!”
待郭超第一个领到工资时,飞快地点了点,把钱再装进工资袋,并高举过头高兴地嚷着:“烟钱有了,乌啦!”
他立即奔向附近的烟摊买下几包“黄金叶”,回到自己的窑洞,往床上一挺,一支接一支地腾云驾雾起来,别提有多么兴奋了。等到同室的人领完工资回到窑洞时,他提议道:
“明天是星期日,同学们!进城喝两盅去!”
“好呀,我赞成!”周昆首先拥护。
“我也算一个。“李驭民那圆圆的脸上一对小眼晴,微笑着只剩一条缝。
“有道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我自然奉陪够!”郑云飞高兴地参与。
“哑巴!你呢?”郭超问道。
“我,我,我不去。”梁庆悦半天才说一句。
“怎么,急着往家寄钱?你家不是分了田,分了地,,还有胜利果实,还怕老母饿着?”李驭民笑问道。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郑云飞解嘲道,同时向李驭民速去一个眼色。
“对对,算我没说。明日咱们四人出去美美地吃喝一顿。”
李驭民很机敏,即使郑云飞不递眼色,他也听出郑云飞的弦外之音,此话要是被王琦听到,八成又要上纲上线,扣上“阶级烙印”之类的大帽子。好在郑云飞很随和,虽然是团员,可从来不在群众面前显露优越感。这时他有意把话题岔开,免得引出不必要的嫌疑。
“诸位,这就算说要了,明日上‘真不同’。”郭超从床上蹦起来,权威地宣布道。
十三
领到工资之后,两位女将为了合理使用这笔钱,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颇费了一番心思,先査査自己的家底再说。
杨柳岸的行李很简单,除了半旧的普通花布面子的被褥外,只有一个陈旧的藤条箱,箱内一半容积装的是学过的书籍和讲义,另一半才是几套旧衣服。两件衬衣,一件白的,一件白底撒花的,都已穿了几个夏天;两套春秋和冬季都可穿的罩衣,分蓝、灰两样颜色,袖、领都已磨破,都已补过。
她想,全部换新暂时难办到,只好慢慢来。时令快进入夏季,应添置一件新衬衣,买几本上次在书店看中的专业书,留下生活费,看情况给家里寄点钱。
陈静娴的东西复杂多了,单床上的设施就比小杨的值钱得多——地道的湘绣红被面,外加一条纯羊毛毛毯,连枕套都是上等湘绣。一口大皮箱,里面装的全是衣物:各色绸质旗袍和裙裤,毛呢衣裤等一分明是办终身大事的残存物。它们都被深深地压在箱底,多年未见天日了;上面才是几套日常穿的衣物:灰布、蓝布做的列宁装、中式衣裤。
以往,她的这些秘密谁也不让看,今天破例叫杨柳岸一饱眼福。小杨不禁嘻嘻笑道:
“陈姐,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吗?”
“傻、厂头,这点东西算啥,这是我上学时挑着带出来这几件,连个零头还不足呢!”
“可惜你这辈子可能再也用不上了,不如到旧货店里卖掉算了,省得搬来搬去。”
“那能卖几个钱。再说,人家也不一定收。”
“是啊,当一种东西社会上不时兴的时候,谁肯花钱买来压在箱底呢?”
其实,她如想卖还有更值钱的东西:一对金镯子,两个金戒指,还有百十块银元,都塞在皮箱的夹缝里。这种隐私对谁也不能泄露,除非以后有了心上人。
査完家底,陈静娴叹了口气,觉得该添置的东西太多了,眼下的低工资除了伙食和零用,还能买什么呢?
不过她没有家庭负担。父母亲都已在土改运动后自杀,她在家最小,哥哥姐姐都在多年前自立家业,没有义务管他们,因而经济状况比杨柳岸强多了。
十四
吃罢早餐,除郭超等准备下馆子的四人,其余的八名同学全部出动,向城中走去。
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土马路的粉尘很厚,走不多远鞋面上落满灰尘。陈静娴边走边嘟哝:“这鬼马路真脏!”见她脚上白胶鞋已经面目全非,恨得直咬牙。
“今天算老天照应,要遇上雨天,不把鞋粘掉才怪呢?”熊福生安抚道。
“你没听老乡说,这马路是晴天一层土,雨天满路泥,姑且称为‘水泥’马路。”胡相林调侃道。
王琦不动声色,心里嘲笑道:“真是个娇小姐!”可他说得冠冕堂皇:“不用急,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变成柏油马路!我们是创业者,是开路先锋,就得吃点苦,这是我们的光荣。”
大伙听着觉得有点唱高调,但你不能不佩服这高调唱得有道理。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卡车,扬起一片生土,大家赶快散开往路边麦地躲,眼晴跟踪那辆车,只见车后拖着长长的尘雾,像一条黄色长龙。
“于献民,你不是在研究喷气式汽车吗!眼前这辆不就是喷气式吗!”熊福生高兴地说。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是两年前的一段小故事。当时报上和广揺里报道了我国第一架喷气式飞机试制成功。于献民听了后说道:“为何不可以研制一种喷气式汽车?”他说这句话时表情非常认真,似有所悟。熊福生听后记在心上,他虽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佩服于献民那种遇事好动脑筋的精神。今天他想起了这件事,拿出来开个玩笑。
于献民并未生气,随大家一起一笑置之。
他们等路上的尘雾消失后再继续向前走,好在那个年代汽车还是稀有物,不会经常碰上。又走了一程,他们进了城,走在窄狭的北大街,商店不多,大多是居民住宅,接近十字街头商店才逐渐多起来。大家注意到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与南方大不相同,不使于顾客选购,致使王琦说出“此地人不会做生意”的话。
“新华书店”四个大字映入大家的眼布,这在全国是统一的,这个招牌出自一人之手。他们走了进去。书店门面不大却较深遂,为了采光,在内堂装有明瓦,可以看出是由民宅改装的。
店里的书籍倒还丰富,书架上分门别类排满了新书,有如磁铁之吸引铁块,把这一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牢牢地吸引住了,几乎全部在工业技术专柜上挑选各自喜爱的书,,陈静娴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圈,什么书也吸引不了她,拉上杨柳岸去采购衣料。杨虽然前几天来过一次,此时还不想马上离去,但碍不过陈姐的面子,只好对于献民交代一下她要买的几本书,请他代付款,跟着陈静娴走了。
陈静娴已计划好,今天来城里的主要目的是买几件应季衣服,而且竭力神掇杨柳岸打扮打扮,十八岁的大姑娘,别再那么寒酸气十足了。
她们跑遍东南西北四道街所有的百货商店,没有选中一件成衣,不是样式看不上就是颜色或尺码不称心,陈静娴有点愤愤。从店里出来,街上行人虽不太多,只因街道过于窄狭,过一辆汽车,行人只好往店里躲,而且好大时候尘土还未消失,陈的心里更生气。后来她们商量买衣料去定做,又往店里钻,选了十几家,每人总算买下一段白色人造丝衬衣料,陈还买了件蓝底洒红碎花灯芯绒衣料,是上海产品,她们都比较称心。可是杨柳岸不敢再买,她说,她还得留点钱往家寄呢!
她们接着上缝纫店,觉得那些裁缝一个比一个土气,看那做好的成衣样品,陈杨都看不中,没法,扫兴地在街上转悠,不觉来到“真不同”饭店。
杨柳岸突然想起郭超他们几位今天要来这里喝酒,她悄悄地贴近柜台的玻璃窗往里窥探,只见店堂空空,仅角落里坐着四个人,果然是他们。郭超手拿酒壶手之舞之,力劝大家喝酒。
陈静娴被小杨吸引过来,共同窥视一会,并未引起特别的兴趣。
陈静娴此时觉得全身疲意不堪,力催杨柳岸往回走,最后总算到一家衣店订做了衣服。
十五
郭超等四人的酒宴已进行不短时间了。他们要了四个冷盘:酱牛肉、卤猪耳、白斩鸡、花生米,两瓶白酒,使开始喝起来。
这时喝得已有醉意,郑云飞已经面红耳赤,其实他喝不多,脸见酒即红。他借此拒绝郭超的力功,以保护他的歌喉。
“我们来报到足有十来天了,也不见那位领导来接见一下。实在说不过去。”周昆感収道。
“管他见不见,只要给钱就行;如今虽说关了的,就是少了点,除了伙食费、烟钱,余下的还能干点啥!”郭超酒后话多起来。
“听说大学生一来就是40元,比我们多。”李驭民道。
“我看也可以了,半年以后转了正,也可拿到40多元。”郑云飞安抚大家。
“那还差不多。来,喝!”郭超还是一股動地猛喝。
店里顾客渐渐多起来,李驭民叫服务员赶紧上热菜。不一会儿上来四样热菜:炒猪肝、炒腰花、回锅肉、炒鸡蛋。外加一大碗粉丝肉片汤。同时上了大米饭。大家停杯吃饭,唯独郭超不肯停杯,反而更加放肆地喝开了。
吃罢饭,李驭民和郑云飞提出先走,说是上书店买几本书;临行前郑云飞对周昆耳语几句,意在叫他看好郭超,别出什么意外。
周昆饭后继续陪着郭超,劝他吃了饭再喝,可郭超有个习惯,喝酒后不再吃饭,他反过来劝周昆陪他喝,周只好从命,其实他还有一大半酒量未使出来呢,他怕郭超喝醉,只好替他分担点。他知道郭超不把已买好的酒喝完不会罢休。
昨天听王琦给厂里打电话,好像是谈什么要厂里派车来,可能是叫我们去哪里玩。”郭超醉眼惺松地说。
“我看不会,八成是让我们去现场看看,受点教育。”
“按理,也该让我们出去玩玩,成天关在沟里学习、学习,真烦透了。”
“咱们这一代的主要任务是搞建设,正像上一代的使命是武装斗争一样,学习是重要的。”
“我这个人不习惯闭门学习,我真想去打仗,天南海北到处闯,那才痛快!”
“中国的战争太多了,朝鲜战争刚结束,你还嫌不够?”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成天到处跑,真后悔当年没有考地质学校,听说搞地质的经常到处跑,钻深山,露宿野外,可开心啦!还有人约我去考军干校,由于父兄的劝阻没有如愿,不然,说不定还能得个少尉军衔。”
“那都是艰苦而光荣的职业。”
“喝!老周。”
周昆发觉郭超舌头开始发僵,像是要醉了,便不许他再喝。他到收费台去结账,付完款,拉起郭超往回走。
走在路上经寒风一吹,郭超的酒劲渐渐发作,走路都不稳当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趔趄起来。周昆只好扶着他,闻着呼出的酒气,听他断断续续说些酒话一没醉,哪能喝醉,我,我,还能喝一斤……
他们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未走上半里地,周昆的体力和耐心都已用尽。好在此时李驭民和郑云飞赶来了,费尽周折,才把郭超扶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