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5）

　　与金善水同年毕业的孟高智，在平阳中学教书一年，就被学校推荐上了开封师范学院，成了令人羡慕的工农兵大学生。当年，平阳公社推荐的共有十八人，但最终选拔上的却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孟德武的长子孟高智。孟高智之所以能被选拔上，一是因为他是高中生，二是因为他出身根红苗正，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在兰阳县里有关系。
　　兰阳县的县委书记杨保国，与孟高智的二伯孟德文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两人曾一同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时两人同在一个炮兵团，孟德文任团长，杨保国任政委。后来孟德文在五二年秋天的上甘岭战役中壮烈牺牲。抗美援朝结束后，杨保国又在部队呆了一年，五四年转业到了兰阳县做了县长。到任不久，他就到青龙岗来看孟德武了。
　　见了孟德武，他的一双眼睛也就湿了。他握住孟德武的手说：“德武兄弟，今天我替你哥看你来了。”孟德武把他请到家里，问了他一些哥哥当年在部队的事，他跟孟德武一一说来。当说到惨烈的上甘岭战役时，他竟然哭起来了，他说，“你哥是为了救我才被炸死了的，是你哥把我扑倒，替我挡了美军的炮弹，我才活了下来……”临走时，杨保国说，“德武兄弟，以后家里有啥困难，你就尽管去县里找我，我杨保国这辈子欠着你们孟家一条命呢。”从那以后，两家人就跟亲戚似的常年往来了。
　　孟家和杨保国的亲近不单单是因为孟德武的二哥，孟德武也曾救过他的性命。一九五八年秋，杨保国因在省里召开的征粮大会上，指名道姓地骂了省委领导带头搞“浮夸风”，而被割了职，后来批斗几个月被押到龙岗大队接受劳动改造。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六零年，大队里绝了粮食，人们饿得浑身浮肿，很多人都活活饿死了。为了活命，一部分人就出外讨饭去了。当时杨保国有一段时间饿得不省人事，人们都以为他要死了；就在他将要断气的时候，孟德武从外地讨饭回来了，就是他把讨来的菜团子给了杨县长吃，才救了他一条性命。
　　孟德武对他有救命之恩，杨保国都记在心里呢。所以当孟德武跟他提起儿子被学校推荐上大学这事的时候，他就跟孟德武说：“德武兄弟，你只管放心吧，孩子上大学的事就交给老哥了。”他不但能让孟高智上大学，还把他的未来给规划好了。他说，“等孩子大学毕业了，我会想办法把他安排到县机关里，你看我和你嫂子身边只有一个闺女，今后我就把高智这孩子当做半个儿了。”听他这么一说，孟德武就知道儿子今后能有前程了。
　　那段日子，孟德武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往常若见社员偷懒耍滑或听谁说了浑话，他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能将人骂得狗血喷头；但那段时日里，他天天乐呵呵的，见了几个懒汉出工时聚众闲聊，他也不发脾气，慢悠悠地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聊几句就行了啊，都抓紧干活了。”对于他的变化，队里人是猜不透的，直到孟高智的入学通知书送到队里了，大家伙才豁然明白了。社员们知道以后，就一个挨一个跟他道贺，他一高兴就在家中摆了几桌酒席，把全大队的领导和要好的社员们都请了过去。
　　那天他喝高了，就得意地跟大伙说：“我十几岁就跟党闹革命，打鬼子、斗地主、分田地，折腾了半辈子，也就当了个大队支书，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我娃儿不一样啊，娃儿有文化，如今被推荐上了大学，他今后肯定要比我这老子强呢！”二队长田俭粮说：“老子英雄儿好汉，高智侄儿日后肯定比你强。”孟高君说：“三伯啊，依我看高智兄弟毕业了就能到县里当干部呢，到时候就成咱青龙岗的真龙了。”金信平看不惯孟高君，便接了一句：“孟高君，你当年把龙王庙都给烧了，这会儿又信真龙了？”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孟德武也笑着说：“哎，哎，高君，你这话可不敢乱说呢。”孟高君说：“咋了嘛？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日后我高智兄弟肯定能做大官呢。”众人都跟着附和，个个说孟高智将来必有好的前程，孟德武是越听越醉，越醉越喝，最后竟喝得不省人事了。
　　孟家祖上曾出过几位明清官吏，或许是受先人思想的影响，孟德武年轻时就渴望当官。当年，为了能在县里谋个官职，在打下龙岗寨不久，他便跟随兰阳县大队西进，配合华东野战军攻打开封城了。谁知天不遂愿，在四八年八月攻占开封城时，他右腿被炮弹炸成了重伤，后被送回兰阳县医院治疗了数月，右腿仍不能行走，他只好回到青龙岗老家休养。这一休养就是大半年，经过持续锻炼，右腿最终能行走了，但他从此也成了一个瘸子。别看他瘸了一条腿，但在龙岗寨里他依旧有着威严。村子里的几个委员田俭粮、孟德顺还有我三叔梅学光都曾跟着孟德武搞过农会，都知道他的领导能力和他那耿直的脾气，所以几个委员私下一商议，就共同推选他做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村民们也没有忘记家中的土地都是来自孟德武的土改，所以个个都对他感恩崇敬。孟德武瘸了腿，他的一张脸也就时常冷着了，不发脾气还好，一旦发了脾气，那张脸就更加令人生畏了。
　　刚做村支书头两年，孟德武的话很少，只在开会时讲上几句。直到后来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整个人才日渐活泛起来了。孟德武成婚很晚，他结婚那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整整比他老婆大了十二岁。他老婆叫郭兰英，人长得齐整，还是平阳镇郭家庄村支书的妹妹。村里人还不知道谁给说的媒呢，他就把一个漂亮的媳妇给娶回来了。
　　他们俩不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而是在平阳镇的集市上相识的。那天他到镇上去赶集，郭兰英跟母亲在集上卖菜，他拿了一捆豆角让她称，郭兰英却盯着他一直看。他说：“姑娘，你把豆角给我称了。”郭兰英不去称豆角，却睁着一双眼睛问他：“你是不是叫孟德武啊？”他一愣，问她：“你认识我？”郭兰英嘴角一笑说：“三年前，你到俺们村搞土改时，俺见过你的，当时你还跟俺哥到过俺们家呢。”他问：“你哥是？”郭兰英说：“郭大诚。”他忽然想起来了，说：“我记起来了。”郭兰英脸上一喜问：“你想起俺了？”他说：“我记起跟你哥到过你家的事了，可没想起你当时……”郭兰英把手里的菜一摔，说：“你走吧，这菜俺不卖你了。”
　　孟德武见姑娘莫名地生气了，忙跟她道歉走开了，可他还没走多远，姑娘就追上来了。郭兰英把一捆豆角塞给他扭身就走。孟德武拿着一捆豆角在后面撵着他喊：“姑娘，姑娘，给你菜钱啊。”郭兰英仍旧朝前走，头也不回。她不停下，孟德武就一直跟着她，到了集市边上，郭兰英停下来了，回过身来问孟德武：“你一直跟着我干吗？”孟德武吞吞吐吐地说：“我不能白要你的菜呀，你把钱收了。”说着就在衣兜里掏钱。郭兰英说：“我哪里是白给你的？我那菜里抹上药了，你敢吃吗？”孟德武一听就笑了，说：“我枪子儿都敢吃，还不敢吃你的豆角！”郭兰英“咯咯”地笑着说：“那你回去吃了吧，药死了可别怪我。”孟德武说：“不怪你，你只管把钱收下。”郭兰英说：“这钱我先不收，我要看你下个集市能不能活着过来呢。”孟德武说：“我的命硬着呢。”郭兰英说：“我得走了，要不我娘就该着急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孟德武说，“下个集市别忘了还我钱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孟德武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泛起的红晕，那双水灵的眼睛里似乎也流着一种温柔。
　　从集市上回来，郭兰英的音容笑貌就在他脑子里抹不去了。过了五天，又到平阳镇的集市，孟德武没吃早饭就过去了。他在集市上寻了半天，也没见着那姑娘的身影。见不着郭兰英，他心里就有些失落了，又转了两个来回准备走了，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就见郭兰英正睁着一双大眼冲他笑呢。她说：“孟德武，你还真是命硬哩。”孟德武说：“为了把钱还你，我也得挺过来啊。”郭兰英说：“他们说你冷性子，不爱说话，我倒看你是个贫嘴呢。”孟德武问：“谁说我冷性子的？”郭兰英说：“还能有谁，你们队里的人呗。我跟你说，你的情况我基本都摸清了，你说你都三十多岁了咋就还没成个家呢？”这话问得孟德武红了脸，他说：“年轻时闹革命，后来腿就瘸了嘛……”郭兰英说：“这不算啥，你走起来腿脚还是很利索的。这样吧，今天你请我吃碗丸子汤，改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孟德武说：“中啊，我再给你买个烧饼夹油条啊。”
　　吃了孟德武的丸子汤和烧饼夹油条，郭兰英并没给他介绍对象，倒是把自己介绍给他了。在以后的几个月，两人常在集市上见面，这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也就走到一起了。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孟德武就找了郭家庄的一个表叔，让他到郭兰英的家里去提亲了。起初，郭兰英的爹娘听了媒人的介绍不肯同意，嫌孟德武年岁大且是个瘸子，好好的一个闺女咋能嫁给个残疾人呢。但郭兰英的哥哥非常赞成这门婚事，为了促成妹妹的婚事，他跟爹娘说了不少孟德武的好话，说兰英若是嫁了他，这辈子肯定受不了委屈，日后还准能跟着享福呢；郭兰英也缠着爹娘非要应下这门婚事，最后他们二老也只好应了下来。
　　那年的腊八，孟德武和孟家族里几位长者，赶着马车把新娘子接回了家。相比孟德武的冷淡，他娶回来的这个女人则是个热心肠子，熟不熟识的只要见了面她就能跟人唠起来，谁家借她家的东西她都给，见了孩子多的困难人家，她也会过去给孩子们送点吃的。过了一段时日，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个热心人了，所以村里的女人们都非常喜欢她。等与她相处熟了，女人们也跟她开起了玩笑，问她：“妹子，支书的年岁比你整整大了一轮，你咋就偏偏相中他了呢？”郭兰英羞羞答答地说：“不知道嘛，俺这心里就中意他呀。”女人们就笑了，又问她：“支书他在外面从来冷着脸，到了家里还跟你冷不？”郭兰英说：“在家里他要是还冷着脸，那不就成门神了吗？我们家老孟对我好着呢！”她这么一说，女人们就跟着起哄了。
　　在村民们看来，郭兰英不但是个热心人，还是个理家能手。在家里，她能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地里，她能锄草施肥，收割翻地，样样农活儿都做得又快又好。后来村里人都说，孟德武真是好福气，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在这个女人的操持下，孟德武家的光景不几年就好起来了，光景虽好了，但郭兰英却一直怀不上孩子，两人为此愁得不行。到镇卫生院、县城医院里都去抓了药，吃了一两年还是怀不上。妻子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啊，我让你们孟家绝后了。”孟德武也死心了，安慰妻子说：“没娃儿就没有吧，咱俩单过倒也省心了。”夫妻俩本不报希望了，孩子却突然来了，而且一连就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的出生，让孟德武重新焕发了生机。他的话日益多起来，工作劲头也比之前大了，对人也不再那么冷淡了。有一天我三叔说：“德武哥，七八年了，我终于又见到当年的你了。”他笑着说：“如今有了娃儿，我这心里就有了希望了，你哥我这辈子混不出个啥名堂，日后要让娃儿们光宗耀祖呢！”从那时起，他就把孟家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