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避灾祸举家赴辛村 叹穷困凤桂济大洋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02 09:50:28 字数:5154
上回书说到鬼子进驻口埠村,刘青玉决计将凤桂和一帮娃子们送到辛家村的大姐家里避难,连夜推着木轮车载着凤桂母女三人向着辛家村赶去。辛家村距离口埠有八九里之遥,夜路崎岖难行,刘青玉披星戴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才把木轮车推到了祝丹桂家的门口。此时已是丑时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个时辰,整个夜都是沉睡着的。
东天高悬的那弯新月散着皎洁银光,辉映着这一片苍茫的空旷大地。祝凤桂下了独轮车,趁着暗淡月色举首打量着这座宅院。丹桂家在辛家村的最南首,早先的时候凤桂曾经来过几次,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没来了。这座宅院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那座茅草遮顶的土门楼,两扇错着身子的黑色木板门。
“梆梆梆”凤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敲起了木门。丹桂家里养了一只狗,“汪汪”地狂吠起来,惹得邻居家的几只狗也跟着叫。“姐姐,姐姐!”凤桂接连叫了几声,脸贴在门板上,眼睛向着北屋望去。北屋的一扇窗口上亮起了红彤彤的灯光,看样子丹桂是听到狗叫声起了炕了。须臾,屋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屋门口,随即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谁啊?”凤桂回道:“姐夫,是我。”她听出了那是杨丰智的声音。杨丰智闻言,快步向着院门口走来,凤桂发现那个院子比平常人家的院子要狭长一些,所以走起来亦是颇费工夫。杨丰智走到院门口,或是不放心,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她回道:“我是凤桂。”杨丰智慌忙拉开门闩打开院门:“喔!你们怎么这么晚来了?快进来。”凤桂抱着小丫,青玉抱着酣睡着的新麦儿,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杨丰智摘下了门槛,把木轮车推进院子,随即又返身把门闩插上了。
丹桂早就起了炕,出了屋门口迎接她:“妹妹,怎么这么晚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丹桂的话里带着担心疑虑。“姐姐别挂念,没什么事!口埠村鬼子闹得凶,我们娘仨寻思着在你这里躲躲。”凤桂说着,已经进了屋,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扭头打量着这间土屋,不得不说大姐的日子过得也很是寒微,从屋内的摆设上就能看得出来。凤桂把屋内踅摸了一遍,盯着丹桂用疑惑的语气问道,“姐姐,咱爹给你们的那些家具呢?”爹给过大姐不少的好家具,这件事凤桂是知道的。丹桂脸有些微红,轻叹一口气:“唉!都让你姐夫卖掉贴补家用了。”凤桂不再问什么,她怕姐姐会因为此事难堪,眼睛仍然打量着这间屋子,见东边贴着墙根儿扯南到北一遛儿的大土炕,炕头上露着三个小脑袋,她知道,那是姐姐家的一群孩子们。“鬼子在口埠村闹得凶,我也正为了此事担心呢!也不晓得咱爹娘还有那帮兄弟们怎么样了?”丹桂一边从凤桂手里接孩子,一边问道。凤桂回道:“自从那场大火,咱爹的生意就不景气了,如今,爹也不再收徒弟了,有点零碎活就是铜桂和铁桂干着,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吧。”丹桂应着,听了妹妹的一番话似乎是稍稍放下心来,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这次来就别急着走了,多住些时日。”凤桂笑了笑:“姐姐,你若管得起饭,我就不走了,等着口埠的鬼子走了的时候我再回去。”丹桂笑应着:“行!你姐夫蒸包子呢!怎么会管不起饭?”她边说边晃着怀里的小丫,目光流露出了爱惜的神情,“这个闺女长得真是可爱,叫什么名字啊?”凤桂说:“还没起名字呢,不然,姐姐给她起一个吧。”丹桂笑了笑,也不推辞:“起就起!这么小的丫头,就跟着你逃难,我看就叫她‘逃儿’吧!”凤桂也笑了:“行!就叫她逃儿。别说,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恁!”丹桂笑笑说:“妹子,我可就是这么随便一说,你可别当真。起名字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两口子可得好好想想。”凤桂回道:“有啥好想的?不就是个名字嘛!哪个孩子不是随便起的?这年景吃不饱穿不暖、孩子又多,养活孩子就像是喂小猪崽儿一样,能让他们有个活路比什么都强。”凤桂说着,语气里有了些许的哀怨。丹桂低头看着倚在凤桂身上的新麦说:“新麦儿,快脱鞋上炕吧!天还早,再去睡一会儿。”说着又扭头瞅着正跟刘青玉说着话的杨丰智,“他爹,你去给孩子收拾收拾铺盖。”杨丰智应喏一声,走到炕头前,把睡在炕头中间的三个孩子往中间挤了挤,掀开被窝的一个角,回头看着凤桂:“妹妹!行了,让孩子睡觉吧!”凤桂给新麦脱了鞋子、衣服,把她塞进被窝,回过身来看着丹桂说:“姐姐,你家就这么一个炕头吗?”丹桂紧着回道:“有,有,西屋还有一个小炕头,让你姐夫去那里睡,咱们姊妹俩和孩子们在这里睡。”
刘青玉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偷偷塞进了凤桂拿来的那个蓝碎花的包袱里。那是他前年在益都县城醉仙阁赢来的大洋,他一直没舍得花费。杨丰智送走刘青玉,便又返身进屋,丹桂递给他一床被褥,他便抱着出了屋门。其实,杨丰智家里还真没有什么多余的炕头,这么多年了,一大家子人就挤在堂屋的那座大炕上睡觉。他来到西屋,这是一间仓储房,也是他做包子的厨屋,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积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杨丰智点燃了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屋里却并没有明亮多少——四周的墙壁都是黑的,黑色的墙壁把那一抹暗淡的光亮都吸收了进去,没有一点儿反光,那盏如豆的灯头儿仿佛是孤立的,只在它的周遭散着一圈儿暗红色的光晕。杨丰智从灶膛口抱了一抱没烧的玉米秸在屋地的正中平散开来,然后将褥子铺上去,衣服也没脱就钻了进去。他将双手反扣着垫在脑袋底下,瞅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外边已经有公鸡开始打唱了,他想着也睡不了多久了,是该起来蒸包子的时候了。他就这么躺了大约一个时辰,便从被窝里又拱了出来,将地上的铺盖一卷放到了墙角,随后去了院子,在墙根的一个瓷盆里洗净了手脸,又返身进了厨屋,掀开那口大锅的锅盖儿,从里面抱出一个大瓷盆,掫开盖在瓷盆上的一块笼布,双手搬出一团已经发好的白花花的面团,在那块大木案板上揉起面来。
其实,那天夜里凤桂一直没睡好,她躺在炕上和姐姐说了一会儿话,刚刚有了睡意,就听见西偏房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会儿还传来了“咚咚锵锵”的刀剁案板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姐夫又开始忙着蒸他的包子。太阳露头的时候,丹桂和凤桂都起了炕,姊妹俩来到院子里,凤桂就闻到一缕缕包子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儿,凤桂禁不住闭着眼睛抽了抽鼻子,一副陶醉的表情:“哇!真香啊!”凤桂回头瞅着丹桂说:“姐姐,你可真是有福气,姐夫会这么个手艺,不但能赚钱,还有包子吃。”丹桂笑了笑,没应声。
孩子们陆续起来了,炕头上排着的一遛儿小脑袋也都有了动静。丹桂八岁的儿子大伟先爬了起来,搓着眼屎打量着身边多出的两个小脑袋,大声地叫唤着:“娘!娘!”丹桂进了屋,看着他问道:“大伟,怎么了?”大伟睡眼惺忪,瞅着睡在他旁侧的新麦儿和逃儿问道:“娘!这是谁啊?”“这是你二姨家的两个小妹妹,快哄着弟弟妹妹们起来,洗脸吃饭了。”丹桂说着,又出去帮着杨丰智忙活去了。一帮孩子们起了炕,大家都围在一张小木桌四周坐定,丹桂先给每人舀了一碗漂着几粒小米的清水汤,又端出一个小簸箩放在桌子的正中间,簸箩里盛了十几个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窝窝头。她又扭身去了西偏房,一会儿端着一个洋瓷大碗进来了,大碗里盛了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丹桂将大碗往桌子上一放,随即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下来,拿起一双筷子指指桌面,说了一声:“行了,快吃吧!”新麦儿看着白花花的肉包子,双眼突然射出了平常少见的光芒,她指着桌子抬头看着凤桂说:“娘!包子!”
新麦儿似乎对香包子情有独钟,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日后她的婚事亦缘起于包子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嗯!吃吧!你大姨父蒸的包子可香啦!”凤桂说着,从碗里拿了一个包子递到新麦儿手里,又拿起一个使劲咬了一口,刚刚咀嚼几下,却突然停下来,看着围在桌子旁的一帮孩子目光有些呆滞。那三个孩子都没动,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呆呆地瞅着吃得正香的新麦儿,努力抖着喉咙咽着唾沫。凤桂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她将已经咬了一口的包子快速咽了下去,看着孩子们:“你们怎么不吃啊?快吃啊!”大伟扭头瞅着丹桂,声音小小地说:“娘!我们能吃吗?”丹桂狠狠瞪了他一眼:“数你嘴馋,平常不是经常吃吗?”说着又扭头看着凤桂,“你们娘俩吃就是了,不用管他。”凤桂把孩子们挨个打量一番,瞅着丹桂埋怨道:“姐姐你这是干吗啊?”说着从碗里拿出一个包子,朝着三个孩子递了过去,“来,来,快吃!”那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接,只是瞪着眼睛瞅着丹桂的脸色。凤桂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抽了抽酸溜溜的鼻子,问大伟:“孩子!你平常经常吃包子吗?”大伟摇了摇头,又瞅了瞅丹桂,眼神怯怯的。四岁的二伟话音高亢,突然冒了一句:“我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包子。”新麦儿狼吞虎咽,已经吃完了那个包子,伸手往桌子中间的那个洋瓷碗里指着,看着凤桂:“娘!我还要吃包子。”凤桂举起手里的筷子在她的手背狠狠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吃什么包子,你?”新麦儿被敲疼了,忽地缩回了那只伸出来的胳膊,“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泛着包子馅,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要吃包子,我要吃包子。”丹桂站起身子,把新麦儿抱在怀里,瞅着凤桂埋怨道:“干什么啊你?怎么还打孩子。”说着抬手抹了抹新麦儿的眼泪,柔声细语地说,“新麦儿,别哭了,大姨带你拿包子去。”随后抱着孩子出去了。看得出来凤桂一肚子的憋气,她深深呼了一口气,从碗里拿出剩下的那两个包子递到二伟、小伟的手里:“来,孩子,吃吧!”她又将那个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包子朝着大伟伸了过去,“嫌弃二姨吗?”大伟缓缓举起手,终是把那个包子接在手里,他瞅着凤桂眨巴眨巴眼睛。凤桂说:“吃吧!孩子。”大伟将包子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他的两个弟妹们见哥哥率先吃起了包子,也都咬了起来,吃得很香。老实巴交的杨丰智守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无视,他也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喝了一碗小米粥,啃着咸菜条吃了一个窝窝头,起身去了院子。
炕上的逃儿醒了,“哇哇”哭了几声,凤桂走过去把她抱起来,也来到院子里。丹桂的怀里抱着新麦儿,新麦儿的手里抱着一个又啃了半边儿的肉包子。杨丰智从厨屋里搬出一个泛着热气的麦秸楪盖儿,放到院子里早就停好的一辆独轮车上,用车帮上的一根草绳封了个结实,又从墙上摘下一杆杆子秤往车脊骨上一插,推着木车就出了门。一会儿,街上传来他的吆喝叫卖之声:“热包子唠!刚出锅的热包子……”凤桂抱着逃儿来到丹桂身边,抱怨道:“姐姐!孩子们都馋成这样了!怎么就舍不得给他们吃呢!”丹桂叹口气:“不瞒你说,这年景什么买卖也不好做,你姐夫下乡卖个包子赚不了几个蹦子儿,我不是舍不得给孩子们吃,是不敢让他们吃馋了嘴噢!”她的语气幽怨,透着一股子酸涩。凤桂不再说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朝着丹桂伸了过去:“姐姐,这个你拿着。”丹桂瞅了瞅她,表情有些惊讶:“你哪来这么多的大洋?”凤桂说:“今天早晨我给逃儿拿尿布的时候,在那个包袱里发现的。肯定是青玉放在里面的,你先拿着,打发打发眼前的困难。”丹桂瞅着她,忙着推脱:“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好歹我们家还有碗粥喝,有块儿窝窝头吃,你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的可寒微,我可不要。”凤桂走到她的身边,把大洋往她衣兜里一放:“姐姐,你家孩子多,吃饭的嘴巴也多;再说了,给镯子看病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两块大洋呢!算我还给你了,剩下的三块儿大洋就算是我们娘仨在你这里的生活费。”丹桂一只手还抱着新麦儿,腾出一只手忙着掏口袋,连连说着:“我可不要,咱们自家人,你这样说就外道了。”凤桂按住了她从口袋里将要掏出来的手,语气有了些怒意:“姐姐!你若是再这样让来让去的,我们娘仨可就不在你们这里住了,这就走。”丹桂瞅着她,顿了顿说:“你这个脾气啊!跟咱爹一模一样的。”凤桂回道:“咱爹的女儿,能不随他嘛!”说着,随即“嘿嘿”地笑了。丹桂也笑了。俗话说:贩盐的主家喝淡汤,卖席的老婆睡土炕。这话一点儿也没错说。凤桂思量着,早就该想到姐姐家是舍不得天天吃白面包子的,那只是他们家赖以生存的生意,而不是他们生活的饭食。这个年景,像他们这样的穷苦人,谁家又能天天吃到如此美味的包子呢?
凤桂又想起了那五个大洋的事儿,她知道那是青玉临走的时候特意给她留下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算是个有心的男人,看着这些大洋,却又勾起了凤桂的伤心事,她又想起了两年前生疱疹身亡的镯儿,她明白这些钱还是青玉为了给镯儿治病借来的那些大洋。正如他所说,是从大哥刘光玉的大舅哥马玉成那里借来的,可是借了这么久了,他刘青玉就不想着还吗?倘若刘青玉今天不给她留下这五个大洋,她已经把这档子事儿忘记了,如今旧事重忆,凤桂突然觉得有了些蹊跷。不行!等回到口埠一定要问个明白,而且,还必须去一趟县城的醉仙阁,找到那个马玉成,当面致谢。凤桂就是这么个较真的倔脾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对她的好,她一辈子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正所谓:
卖包是手艺,不为果腹饥。
日日蒸香肉,不知啥滋味。
辛劳串街巷,换得半斗米。
斗米蒸粮团,填嘴充肚皮。
一日有三餐,顿顿饿不死。
日复再一日,生生永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