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乘潇雨金桂遭斩首 借酒劲青玉捞断颅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29 21:09:34 字数:9164
上回书说到祝金桂和冢子岭的一帮土匪被国军押到扈家官庄东湾沿行刑。史洪生被两个士兵连拖带拽扯到那条长条凳跟前,一个士兵抬脚照着他的腿弯处猛地一踢,史洪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个士兵分别扭住他的两条胳膊,将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摁在长条凳面上。刽子手岔开双腿扎好马步,裆下骑着那条长条凳,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双手抱着刀柄,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那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刽子手举起刀的同时还微微扭了扭手腕,他这个举动很明显地在调节着刀锋的准度。高典之见刽子手摆好了架势,才操着尖利的嗓门儿赖嗤嗤地喊了一声:“开斩……”高典之几乎话音刚落,刽子手手里的大刀就狠狠剁了下去,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史洪生的脑袋应声脱腔,顺着湾沿的斜坡骨碌碌向着湾底滚去,好像一个被递了脚劲儿的绣球,土坡上有几棵荆棘棵子挡了一下子,那颗脑袋便戏剧性地拐了个弯儿,蹦跳几下,掉进泛着黑泥浆的湾水里。“噗通”一声,水面上随即冒出了一串大小不一的泡泡,少许便恢复了平静。现场没人能看清史洪生那颗脱腔即滚落湾底的断颅是什么情况,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遗留在湾沿上的那具无头躯体是何状态。那两个扭着他胳膊的士兵在他脑袋被砍下的那一瞬间双双松开了手,任由那具无头躯体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侧倒在一边,只见他四肢微微抽搐,那一直保持着跪姿的双腿竟然慢慢伸得笔直。凳面上还遗留着一副金边儿眼镜。
刽子手或是因了第一次抡刀刀法有些生疏,他掌握住了准度却没把握住力度,刀锋砍下那颗头颅剁进凳面有一指多深。刽子手晃了晃刀把,咬了咬牙才把大刀重新从凳面上拔了出来。这对于一个合格的刽子手来说是一次严重的失误,他把鬼头刀举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睛仔细地瞄了瞄刀锋,发觉锋刃并没有锛刃,这才重新扭正了刀身,随手将史洪生遗留在凳面上的那副金边儿眼镜一拨拉,又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摆出了刚才的那种高举欲砍的架势。
凤桂扶着爹就站在人堆里看,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史洪生,她没想到恶名昭著的大土匪史洪生竟然是这么英俊儒雅的一个后生。在她的心里,她一直把他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恶鬼模样,她也没想到那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竟是如此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死到临头还苦苦哀求尽作奴才相,绝没有义盖云天的英雄样子。祝世交全身抖得厉害,下颚的那缕胡须不知所向地胡乱摇摆着,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酒盒,拧开盒盖儿狠命灌了一大口酒,又把酒盒塞进口袋。凤桂使劲儿抱着爹的腰身,以使他不会歪倒下去。
“下一个……”高典之鬼魅般的嗓音再次响起,仿若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现场所有人听了这声喊叫禁不住都屏住了呼吸。两个国军又把一个人架上了木凳。这个人凤桂认识,他就是自己成亲上坟的时候,死皮赖脸吃他们祭品的那个家伙,也就是土匪的军师徐会议。徐会议的那颗鲶鱼一般的脑袋被按上了凳面,他对于这种场面似乎不太感冒,起码表现得比他大当家的要勇敢一些,他明白这场祸事是自己招惹出来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连累史大哥枉送了性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他也扯着公鸭子般的嗓门儿高喊道:“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这声喊竟然很有气势,有点儿共产党员们英勇赴死大义凛然的架势。徐会议脑袋搭在血糊糊的凳面上偏楞着眼神四处踅摸,他突然眼睛一亮,或是在观看的人群里发现了刘青玉夫妻二人。他认识他们,便张开嘴高喊道:“兄弟!吃了你的蒸肉和炸豆腐,大哥记着你的好恁!不过这辈子是还不了了,等下辈子吧!”围观的众人听他这么喊都不晓得他是啥意思,但那一刻的乡亲们都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共产党。共产党英勇就义一般都是大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那种气势是恢宏的,那种场面是壮观的,而这小子却高喊着“蒸方肉、炸豆腐”的鬼话,这是有信仰的人吗?
刽子手也纳闷,怎么死到临头还净说些好吃的东西?我让你到阴曹地府陪着阎王爷吃蒸方肉、炸豆腐去吧!想罢手中的大刀高举,狠狠一剁。这次他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教训,鬼头刀掌握的准度力度恰到好处,徐会议的脑袋应声脱腔,刀刃刚刚沾到凳面。刽子手的刀法掌握得不错,但徐会议的那颗扁平的脑袋却出乎预料地在地面上慵懒地翻了一个滚,并没有顺着湾沿斜坡滚下去,就像是一个失了力道跌落在地面的铁饼。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徐会议那双长在那张大长脸两侧的小眼睛刚开始的时候还怒目圆瞪,又紧着眨了几下眼皮,随后缓缓闭上了,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那颗脑袋正掉落在刽子手的脚底下,刽子手抬腿狠狠一脚踢了出去,同时嘴里沉沉喊了一声:“下去吧!”只见那颗扁平的断颅腾空而起,借着脚力竟然在水面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花,随即“噗通”一声跌落水中,冒了一串水泡便没了踪影。
祝世交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连砍了两个人的脑袋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接连喘了几口粗气,嘴里吐出一滩污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发软、站立不稳,眼睛一闭昏厥了过去。凤桂忙招呼刘青玉和铜桂过来:“把爹扶到了木轮车上躺了下来。”“爹,爹!”凤桂俯身轻声吆喝着,两手交叠按着祝世交的胸口不断挤压着,祝世交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始终没有醒过来。
“下一个!”高典之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士兵又从地上架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或者说那件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肥大,这分明就是一个还没长成身量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少年一步都没有走成,几乎是被两个士兵硬拖到了长条凳跟前。他被拖到凳子跟前的时候,脚上的那双破了洞的破棉鞋也脱落了,其中的一只脚丫子是光着的,看来根本就没穿裹脚袜。少年的脑袋被压上凳面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咧开大嘴突然赖嗤嗤地大哭了起来,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爹啊!娘啊!”现场所有人听着少年的哭声禁不住潸然泪下,以袖遮面抹起了眼泪。高典之那声“开斩”的喊声刚落,刽子手手起刀落,少年的脑袋应声落地,骨碌碌地向着湾底滚去,他那具娇小的躯体蜷缩着侧倒在地上,被那件宽大的长袍包裹着此时倒看不出任何形状。
湾沿头的“砍头行动”还在继续,板凳四周淌满了殷红的鲜血,就着雨水、融化的雪水的冲刷顺着沿坡向着湾底流去,冲出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鲜红色的水沟。木凳前面叠压了好几具无首躯体。那些围观者有些胆小的人已经退走了,看这种场面需要莫大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
“下一个……”高典之又高喊了一声。此时,跪在那里喘着气的只剩下祝金桂一个人了。两个士兵架起金桂向着那条板凳走过去。“慢着!”人群里突然一声大喝,围观的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女人阔步走进场子,站在那条长条凳的前面,把两个架着祝金桂的士兵挡在了外面。那个女人正是祝凤桂。吕信也循声回望,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他慢步走到凤桂身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表情冷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凤桂瞄了他一眼,不亢不卑地回道:“我是祝凤桂,祝金桂的姐姐。”吕信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凤桂大声应道:“我兄弟无罪,他不是土匪,更不是什么共党,为什么要砍杀他?”祝凤桂说着,扭头瞅着站在吕信身后的高典之大声喊道,“高典之,金桂好歹是你的姐夫啊!你就真的忍心要杀他吗?”高典之瞅了瞅凤桂,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愤怒:“姐夫?他若真是我姐夫,会支派人杀了我爹吗?”凤桂眉头紧锁,语调铿锵有力:“典之,到底是不是他支派的,你怎么这么武断?没亲眼看见的事儿又怎能当真?”高典之大声回道:“是我姐姐亲口说的,那还有假?即使不是他亲手杀了我爹,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高典之说着,扭转了视线。“典之兄弟,不管怎么说,金桂毕竟是你的姐夫,而且跟你姐还有了孩子,你就真忍心让你的外甥没了爹吗?”凤桂言至于此,心生悲悯,语气有了些哀腔。高典之听凤桂这么说,或是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终是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矛盾之中,内心也有了些挣扎。
站在吕信身后的董武见情势有变,眼珠儿一转,他快步走到吕信身后,踮着脚将脑袋贴到吕信近前,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说:“约长大人,这共党到底还杀不杀?”吕信晃了晃神儿,斩钉截铁地回道:“杀!怎么不杀?”随即朝着那个拄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董武贴着吕信的耳朵耳语的时候,凤桂也用眼睛余光暼见,当时的凤桂只顾着和高典之讲道理,她见眼前的这个高典之被自己说得没了言词,似乎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想趁势再说两句,却看见吕信将手一抬,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刀剁板凳的声响,她慌忙回头看,祝金桂的脑袋早就不见了踪影,凤桂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坐在湿地上。
行刑完毕,那帮国军在吕信的呼喝声中已经撤退,围观的人们业已尽皆散去,没人愿意再冒着彻入骨寒的天气看这种血腥的场面,场院里留下的除了祝世交一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是村保花钱雇来打扫现场的。刚才还气氛紧张的场院如今显得空空荡荡的,凄风苦雨中透着一股子悲怆和阴冷。那些土匪本就是史洪生纠集的一帮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闲汉,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人来给他们收尸。北风卷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片子打着转儿地呼啸着,呜咽有声,仿若悲戚。湾沿边儿堆积了一大堆无头尸体,他们的躯体上已然覆落了些许的雪花儿,看上去白灿灿的一片。
祝世交从刚才的昏厥中幽幽醒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心碎不已。他在青玉和铜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那堆躯体旁边,搭眼就认出了金桂叠在最上面的那具尸体,禁不住老泪纵横:“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啊!你死得可太惨啦!”祝世交哭了一阵子,回头瞅着呆愣愣的凤桂,沙哑着嗓子说道,“妮儿!咱们把你大弟的尸首运回去吧?”凤桂点点头,走到那个打扫现场的中年汉子身边低低说道:“这位大哥,我们能把我兄弟的尸体运回去吗?”中年汉子点点头,盯着凤桂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子怜惜:“大妹子,当然能。”他又看着叠压在那里的那堆尸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可惜了,这些娃儿还都这么年轻。”中年汉子招呼另一个清扫现场的后生,“小托,帮个忙,把他们家的尸体抬到车上去!”后生应着,两个人一个揪住肩膀,一个抓住脚腕,将祝金桂的尸体抬到早就停在旁侧的那辆木轮车上。那个年轻后生往车帮上放尸体的时候手劲使得有些过大,致使木轮车一个扭捏差点儿歪倒。中年汉子有些不高兴了,盯着年轻后生轻声说道:“怎么毛手毛脚的,轻点儿放!”中年汉子于车帮上认真摆正了祝金桂的尸体之后又转身向着场院北边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捆湿漉漉的草毡,他走到凤桂身边看着她说道:“大妹子,给他盖上吧!”凤桂朝着中年汉子鞠了一个大躬,语气带着悲愤和感激:“谢谢大哥了!”中年汉子并没应声,将草毡递到凤桂手里之后招呼着那个后生转身走了。他们将地上的余尸抬上一辆双轮车,拉到南边的那片老坟地,又将尸体排进一个早就挖好的大坑里,草草掩埋妥当之后便都回了村子。临走的时候中年汉子还顺走了那条沾染着鲜血的板凳,不晓得他要它有什么用,难道还想留个念想?
此时,场院里显得更加空旷。祝世交瞅着车帮上那块遮盖着金桂尸体的草毡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咱们可不能让你们的兄弟死无全尸啊!”凤桂知道爹的意思,她抹了一把泪水回头看着铜桂:“三弟,你下去把大哥的头颅打捞上来吧?”铜桂嗫嚅着连连退后步子,他的脸早就吓得如纸一样苍白。凤桂又扭头瞅着刘青玉,“青玉,你去。”青玉也倒退着步子,和祝铜桂一样的语气和神情。凤桂恨恨地说了一句,“一帮没用的东西!”她弯腰挽了挽裤腿,看来,她要亲自下水打捞。祝世交看着她说道:“凤桂,你不能下水,这么冷的天,容易乍着身子,再断了奶水,娃儿可怎么办?”祝世交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酒盒递到凤桂的手里,“二妮,你让青玉把这壶酒喝了。”凤桂不明白爹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便问了句:“爹!你老这是啥意思?”祝世交回道:“没啥意思,快让他喝了暖暖身子。”凤桂不知道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把酒壶往刘青玉手里一递,沉沉说道:“爹让你喝了。”刘青玉接过那个酒盒,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随即拧开盖子,扬起脖子将那大半盒酒瞬间灌进了肚子,烈酒立马在他的肠胃里燃烧起来,继而向着全身弥漫,烧红了他的脸膛,也烧旺了他骨子里的那种野性,他红着脸大喝一声:“凤桂,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家去干?你且老实待着,我去摸大弟的头颅!”刘青玉说着,大踏步向着湾沿头走去。祝世交没说话,他想要的就是刘青玉的这种效果,从昨天晚上他爷俩的那场对酒里祝世交已经看出来了,他这个女婿只要是喝醉了酒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却说酒劲燃烧的刘青玉走到湾沿边儿就地一蹲,顺着那溜儿血水沟向着湾底出溜下去,像是坐滑梯。到了水塘边儿,裤腿也不挽,他就“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湾水其实并不深,只是没过他的膝盖,他躬着腰在水里摸索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双手抱上来一个脑袋,他把那颗脑袋朝着湾沿晃晃,大声吆喝:“是不是这个?”刘青玉只是在成亲那天与金桂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对他很是生疏,况且如今看的不是活人,而只是一个脑袋,他就更拿不准了。站在湾沿上的祝世交眯缝着双眼打量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回了句:“不是。”凤桂也凑了过来,回头看着祝世交说道:“爹!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下去看看。”凤桂说着,蹲着身子向着湾底出溜下去,最后在水湾的台坎那里停了下来。
刘青玉将那颗脑袋摆在湾沿二登台坎上,又弯腰探手在浊水里继续打捞,一边摸索着一边缓缓移动着小碎步。那件早就被雨水打湿的深绿色的棉袍紧紧贴在他身上,此刻看上去倒像是一只贴着水面浮凫的绿皮蛤蟆。按说没在湾水的那几颗断颅除了徐会议的脑袋被刽子手踢到湾中央之外,其余的都是就坡滚落应该就在湾水边沿的位置,但刘青玉在湾水边的位置却是打捞不到。这是因为湾池面积不算太大,积水也不多,再加上汇入池湾的浊流流速甚疾,湾水便成了一汪活水,打着漩涡围着湾池四周旋转,早把那些脑袋冲得到处都是。这一切天然因素无形之中增加了刘青玉打捞头颅的难度,对他的心理素质也增加了考验的力度,应该说对他醉酒后的心理素质加大了考验。
此时的刘青玉烈酒烧脑正是最鼎盛的时隙,他弯着腰涉着水在池湾里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不了几步又直起身子,手里抱着一个滴着血水的脑袋,他先瞪着眼睛瞅着那颗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暗暗嘟囔了一句:“这个也不是。”随之猛地把它往池塘中央一甩,像是奋力扔出去了一个橄榄球。“噗通”一声,那颗脑袋打了个水花儿就沉了底,那片水域泛出了一圈儿涟漪,“咕嘟咕嘟”地窜着混浊的水泡泡。刚才甩出去的那颗头颅刘青玉是识得的,那是徐会议的脑袋,那颗脑袋的形状太明显了,两只眼睛长在那张大长脸的两侧,还翻着一对朝天的鼻孔,如今可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鲶鱼头”了。刘青玉趁着燃烧的酒劲儿继续在污水里探寻着头颅,湾沿二登台坎上已经摆了七八个闭眼睁眼形态各异的脑袋,凤桂又挨个仔细打量了一番,其中并没有金桂的头颅。凤桂蹲在二登台坎上继续指挥着水里的刘青玉:“青玉,这里面没有金桂的头颅,你继续打捞!”守着这么多的脑袋,此时的她居然是毫无惧意。“我都摸了个遍了,实在是找不到了。”继续在污水里躬腰打捞着的刘青玉语气有了些低沉和懊恼,凤桂听他的话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高亢,觉得他的酒劲儿应该是快醒了,那一刻她很担心,担心刘青玉醒了酒是否还会继续干这个活儿,便紧着喊道:“你再好好摸摸,好好摸摸。”“不摸了,真没有。”刘青玉撂蹄子不干了,踩着浊水向着岸边走来。“不行,你必须把金桂的头颅打捞上来!”凤桂说着站起身子,她想在岸边找一根长条之类的东西打他,以阻止他上岸,脑袋也随即左右转悠寻找着衬手的物件,目光却在湾沿斜坡那里停了下来,全身僵住突然不再动弹。她看见在斜坡的荆棘丛中卡着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那一刻她本能地断定那个东西就是金桂的头颅。
凤桂脚踩湿泥,三步一滑两步一出溜,终于爬到那丛荆棘棵子跟前,从里面捧出了那颗脑袋定睛打量,果然是金桂的头颅。只见那颗头颅沾满了带着血水的红色泥巴,圆睁双眼,死不瞑目。凤桂泪流不止,伸出手将他的双眼合上,抱着头颅爬上了湾沿坎儿。
正所谓:
凄楚霜雨天,天怒人哀怨。
冷对不平事,风萧人亦寒。
古村临土湾,蜂树秃摇展。
岸堤砍头刑,刀刀影光幻。
浊水捞断颅,夫相酒壮胆。
今朝徒殒命,世事后人谈。
凤桂将头颅塞进包着金桂躯体的那个草毡里。车上这边坐了萎靡不振的祝世交,那边盛了金桂的尸首。铜桂推着车子,众人后面跟着,点开步子向着口埠村的方向走去。一行人到了家,祝世交便开始思量儿子入殓埋葬的事宜。不管怎么样,金桂成家立业也算是成人了,不能就这么草草地葬了,可金桂走得突然,一时又到哪里去给他打造棺木?祝世交苦苦思索间,脑子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那口檀棺。檀棺已经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但盛殓遗体还是不成问题的,虽然祝世交心里还隐隐有些舍不得,但想到儿子的惨死,最终是下了决定,于是即刻吩咐儿子们从仓储房里抬出那口檀棺。众人先把金桂的遗体抬进去,祝世交亲自把他的头颅摆在脖项处,从祝孙氏手里接过一床崭新的红花棉被盖在了尸体上面。自从檀棺经历那场大火之后,祝世交早就重新打好了一副柳木棺盖,只是还没来得及雕龙刻凤,如今只能把它搬出来应急了。祝世交挥舞着铁锤把那个柳木棺盖钉在了檀棺上。这个时候,还在哭哭啼啼的祝孙氏突然止住了哭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她快步走到了祝世交身边,一把攥住了祝世交还握着铁锤的手腕,眼神儿愣愣地看着他。祝世交看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惊讶:“你怎么了?”“他爹!腰牌……”祝孙氏指了指棺木,低声说了一句。祝世交闻言也瞬间沉默了,他在心里又把那四句话默念了一遍:弑时雪雨寒,妻忿致祸端,戮躯两异处,父悯休炭棺。念了一遍,他似乎觉出了什么意思,又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四句话,念着念着,他突然间有些恍然大悟,脸色也瞬间变得蜡黄。这四句诗总结了金桂的毕生运数,而且还都预言得那么准确。大体的意思是:被杀时雨雪寒天,死因乃妻惹祸端,亡时尸首两处,葬时父赠炭烧之棺。
此时的祝世交对那个驼背大师可以说是佩服之至,真不愧为“活神仙”,竟能预言得如此准确,不但把金桂的命运劫数全部说中,而且连他会用这口祖上传下来的檀棺盛殓儿子的尸首都能准确无误地掐算出来,那个驼背老者绝对是开了仙眼的,非俗人所能比及。祝世交这么想着,扭身向着东偏房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短撬棍,他用撬棍将棺盖上刚刚钉进去的钉子又使劲撬了出来,随后围着棺木转了一个整圈,将钉子全部起完,朝着众人喊了一声:“把棺盖儿抬下来。”旁侧的人看着祝世交怪诞的行举个个呆懵,并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是看着他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过问,此时听了祝世交的呼喝指令,便一起合力把那个棺盖儿又抬了下来。祝世交缓步走到棺木跟前,一手扶着棺沿儿,一手插进棺木,掀开盖着金桂遗体的那床红面花被子,将手探了进去,他摸了摸遗体腰间的位置,恍若触摸到了什么,抬头瞅着祝孙氏轻轻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在。”祝孙氏再次看到儿子的遗体,触目伤怀,眼圈儿瞬间又红了,她捂住口鼻忍不住幽幽悲戚起来。祝世交刚才是摸索他给儿子做的那块腰牌了,他要确定那块腰牌还挂在他的腰上,因为驼背先生曾经特别嘱咐过,无论生死,腰牌戴上了就永远不要摘下来。祝世交已经彻底相信那位驼背大师所说的话,他的神算已经让祝世交近乎崇拜了。
众人又在祝世交的指挥下将棺盖再次扣上,祝世交亲自挥舞大锤把铁钉重新钉上了。祝世交刚才的所为并不是多余的,驼背大师所说的“腰牌生死不离身”也不是信口雌黄,三十年后祝金桂被人抛骨坟场,正是这块腰牌给金桂报了“阴府”之仇,让一个身负数条人命的奸恶之徒见了阎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天夜里,一家人分配着任务张罗着金桂的丧事。金桂有个三岁的儿子,按道理说应该披麻戴孝为父送葬的,可是自从高长国被杀以后,高灵芝就带着儿子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如今事出突然,又到哪里寻找他们娘俩?再说就是找到,凭着高灵芝决绝的脾性,也不一定同意让那个娃子来送葬,大家伙儿商量了一阵子,决定由丹桂家的两个儿子来哭丧,凤桂家的新麦儿也跟着。
第二天,丹桂家的两个儿子大伟、二伟,凤桂家的丫头新麦,三个娃子披麻戴孝给他们的舅舅送葬。大伟当头领着,吸溜着鼻涕口水,煞有介事地举着招魂宝幡,悲悲戚戚。当天午时,便把棺木葬在了东坟场祝家老坟地。给金桂做完公事的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聚在祝世交家里,大家伙儿都心情沉重,堂屋里的气氛很凝重。祝丹桂抱着娃儿站在人堆里默不作声,杨丰智在她身侧垂手默立,表情呆滞。刘光玉也在,作为亲戚他是来帮忙的,弟媳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大哥的陪工到底亦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屋里的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凤桂正站在门口,第一个拉开门冲到了院子里。她抬头打量,见院落里竟然站立了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手执棍棒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正中站立的一个身影她倒是看出来了,正是董武。
董武那天夜里跟着吕信等人清剿冢子岭的土匪,见众匪里面并没有刘汉玉这个人,才明白那晚刘汉玉是虚报家门,想起刘汉玉割掉自己耳朵的事,憋屈在他心里的窝火便一下子迸发出来。如今连那个史洪生都被砍了脑袋,他也不必再怕谁了,他立马纠结一帮闲汉无赖先去口埠南村刘氏兄弟家里寻衅,却没见到半个人影,董武便寻思着肯定都在祝世交家里给祝金桂做公事呢!便率众迫不及待地向着这里直奔过来。果然不出董武的所料,他要找的人都在这里。
“董武,你要做什么?”凤桂当头而立,厉喝一声。现在的凤桂对这个董武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在扈家官庄杀金桂的时候,若不是他对着那个吕信窃窃私语怂恿挑事儿,金桂也不会那么快就被砍下了脑袋,而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董武狞笑一声:“我要干什么?师妹,你且问问你的丈夫,是谁割了我的耳朵。”凤桂闻言亦是吃了一惊,她并不知道董武被割耳朵的事端,刘青玉也从来没对她提及,便回头看着青玉问道:“青玉,这是怎么回事儿?”没等刘青玉回话,刘光玉说道:“弟妹,那天晚上董武率众到我家抢劫钱财并要谋我性命,多亏被我家二弟刘汉玉撞见救了我,汉玉为了教训他才割了他的耳朵。”“少他妈废话,兄弟们!给我烧,给我砸!”董武等不得刘光玉继续分辩,一摆手,肆无忌惮地喊道。跟在他身后的那帮举着火把的人齐刷刷应了一声,就欲作恶。
祝世交突然跑到屋门口,从墙根儿处抄起一把明晃晃的三齿钢叉,往身前一横,大喝一声:“我看谁敢?!你爷爷我早就活够了,今天来一个杀一个!”“吆喝!师父,你老这身子骨还行啊!”董武嬉笑着走到祝世交的身边,突然伸出双手攥住钢叉齿猛地一拽,叉柄已经从祝世交的手里脱了手,祝世交“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只剩下哼哼吆吆的份了。董武握着那把刚刚夺过来的钢叉猛地往地上一戳,大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烧,烧他个寸草不留!”“是!”众壮汉应一声便欲打算分头行动,危急关头,忽听得门楼口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紧接着就是一声清亮亮的枪声,“啪”的一声,似乎把沉沉的黑夜都要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