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铜牙上坟土匪打枪 金桂成婚驼背送牌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27 11:39:34 字数:10044
上回书说到祝凤桂心灰意冷意欲寻死,就在她打算跳下棺材岭的那一刻却被一个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抱住她的那个人正是刘光玉。
张大婶子跑向这里的时候没忘了叫上刘光玉,因为她知道那个已经烂醉如泥、连走路都是问题的刘青玉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张大婶子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由她在陡坡底下跟凤桂说话,吸引她的注意力,而刘光玉则由缓坡那一面偷偷爬上了棺材岭,趁其不备一把将凤桂抱住。事实上张大婶子的计划很成功,当刘光玉把兄弟媳妇从岭顶抱下来的时候,那个一步三跌的刘青玉甚至还没晃悠到现场。
刘光玉和张大婶子扶着凤桂往回走,半路上正遇到跌得全身是泥浆的刘青玉,他正摇晃着醉醺醺的身子迎面而来,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刘青玉……刘青玉……是谁啊?”张大婶子有些纳闷,瞅着他怔怔地问道:“青玉,你嘟囔啥呢?”刘青玉微微笑了笑:“刚才……刚才有个人问我刘青玉家的门在哪里,我……我哪知道啊!他若是早问我,凤桂家在哪住,我早就……告诉他啦!你说他傻不傻?傻不傻?嘿嘿!”张大婶子扭头看着刘光玉有些忧虑:“老大,你三弟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口胡言乱语?他原来这样过吗?”刘光玉说:“婶子不要管他,看样子他这次是真喝大醉了。”张大婶子有些担心:“老大,我扶着凤桂,你去扶着青玉吧!他喝那么多的酒,别再回不了家了。”刘光玉应喏着,便走过去扶住了青玉,四个人一起往家里赶去。推开院门,眼尖的张大婶子却发现院门内的柴火垛上放着一个布袋,遂疑惑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众人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刘光玉走过去把布袋提在手里,撑开袋口向里打量,却是一整袋高粱米。他扭头看着凤桂说道:“是粮食。”众人都感到惊讶,是谁放在这里的粮食呢?
这个时候,刘老三拄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堂屋门口。刘兴国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不过是几天不吃不喝,他就觉得站立不稳了。他这样一把年纪的人,哪里还经受得住如此这般的精神打击?刘光玉朝着他喊了一声:“爹!刚才汉玉来过了吗?”他看着这个米袋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二弟刘汉玉,除了刘汉玉也不会有别人往他们这里送粮食。孰料刘老三却摇了摇头,低声回道:“没来啊!”又问道,“老二回来了吗?”刘光玉也是不解,暗自嘟囔:“这个二弟也真是,到家里也不跟爹打声招呼。”看来,他认定是刘汉玉送来的这袋高粱米。心细的凤桂却不这么认为,她端详着留在墙角的那个硕大的泥脚印早就开始怀疑,那个脚印肯定是送粮食的那个人留下来的,但那个脚印绝不是刘汉玉的。她曾听青玉说起过汉玉的体型,而且家里还留着汉玉的一双鞋子,那双鞋子一直穿在刘青玉的脚上,由此看来,这兄弟俩的体型应该是不相上下,而那个大脚印一看就是身材魁肥的人踩出来的。凤桂这样想着,她刚才又听到了爹的那番回话,更加认定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倘若是刘汉玉来过,他又怎么不到屋里跟爹说几句话呢?众所周知,刘汉玉可是个孝子。
凤桂又打量着那个米袋子,见上面写了一行字:董记米铺。她更加疑惑了,这明明就是董武粮铺的米袋,难道那个家伙会发善心,给他们家送米?想到这里她又使劲地摇头,因为她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凤桂看着还在疑惑中的刘光玉,低低地说道:“大哥,别瞎猜了,既然有粮食吃,你们就把它分了吧!”她又回头瞅着张大婶,“婶子,你也带一些回去。”张大婶子连连摆手:“我可不能要唻。”她不是不想要,她是受不起这个恩情,她晓得这个年头粮米比金子都要金贵。在凤桂的执意下,那袋高粱米还是平均分成了三份,刘光玉和张大婶子每人拿走了一份。
刘兴国的死对刘老三是一个沉痛的打击,不久他就病倒了。大儿媳妇马兰花虽然也给他生了三个孙子,但是都比不了他和这个孙子的感情深,兴国是他朝夕相伴眼瞅着长起来的,这种祖孙之情甚笃。那时候的刘青玉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活的无望,爹病重,小儿新丧,凤桂卧炕不起,这个家似乎一夜之间就坍塌了。刘青玉一时心力交瘁不知所以,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照顾着家里的一大帮子人。神秘人给的那一袋高粱米因为分给了大哥和张大婶子一部分,刘青玉所得的也是甚少,没用多久就见了底儿。爹的病情一直恶化,而且最近他开始绝食,刘青玉给他喂高粱米粥他只是紧紧闭着嘴巴不张口,气得刘青玉将汤碗一扔就跑去了院子。凤桂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堂屋的炕头跟前,将炕沿上放着的洋瓷碗端起来握着汤匙给刘老三喂食,爹依然紧紧闭着嘴巴。凤桂说:“爹啊!你不能不吃饭啊!”刘老三老泪纵横,睁开眼睛看着凤桂,嗫嚅着说道:“儿媳妇啊!我听张大婶子说,前些日子你要寻死,可不能走这条路啊,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省下这口饭给你们吃吧!你们都还年轻,可得好好活下去啊!”爹的话句句扎心,此时的刘老三真的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再让他眷恋的。凤桂话音带着哭腔:“爹!你老说啥呢!你的身子骨还硬实着呢。”刘老三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呼吸有了些急促,他拉着凤桂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媳妇,我……我不行了,我死后,祖坟地里不要给我留坟头,多腾点儿地,能多种一些口粮……”凤桂泣不成声,双手握着刘老三的手轻轻抽泣:“爹!你老就别说了!”她回头喊院子里的刘青玉,“去!把我给爹做的袍子拿来。”刘青玉应诺一声,转身进了内屋,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那件凤桂日日夜夜赶制的深绿色棉袍。凤桂瞅着刘老三说道,“爹!这是我给你做的长袍,你穿穿试试?”刘老三苍白的脸色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晕,那多久未见的笑意又重新浮上他那张已然僵硬的面颊,他抖动着下颚的那缕胡须颤颤巍巍地说:“好,好,以后爹就不用再穿王大骡子的那件长袍了,嘿嘿!”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声天真,像个小孩子。
刘青玉扶着爹在炕头上坐了起来,凤桂抖开那件崭新的长袍披在他身上,伸胳膊穿袖子,抻衣领系纽扣,刘老三一直乐呵呵地笑着,一双无力的眼睛慵懒地眨动着。凤桂把衣服给他穿好,扶着刘老三重新倒在炕头上,刘老三一脸的满足,扭头盯着刘青玉说道:“三儿,把那坛子酒抱出来,我……我想再喝一口。”刘青玉应了一声,躬身弯腰从炕龛里取酒坛子。凤桂便把刘老三又扶坐了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刘青玉搬出了那坛子酒放在炕头跟前的那张矮桌上,从饭橱里取出爹喝酒用的那个专用小酒盅,倒了满满一盅酒慢慢端到刘老三的唇边。刘老三张开嘴含住盅沿儿,将那盅酒一口灌了下去。喝完了酒他微微闭上了眼睛,神情夸张地吧嗒吧嗒嘴皮子,脸上荡漾着满满的陶醉。那口烈酒滑过他的喉管,开始刺激他的神经血管,他死灰色的脸上竟然飘起两朵鲜艳的红晕,像女人涂了红纸的红嘴唇儿。刘老三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很有神采,射出两道从未有过的光芒,一直盯着矮桌上放着的那坛子酒看着,看着……看得呆若木鸡,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刘老三呼吸越来越微弱,但他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坛子酒看着。凤桂不知道他看什么,刘青玉却心知肚明,这坛子唐三香酒一直是爹解不开的一个心结,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死他也没解开。刘老三死了,眼睛睁得老大瞪着那坛子酒死的,可以说是死不瞑目,但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带着无限的满足。“爹……”堂屋里传来凤桂和刘青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刘老三仙游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下午,就在青玉兄弟俩还在商量着给爹买不买寿衣的时候,张大婶子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白布包裹。她将包裹往刘光玉的手里一递,沉沉说道:“大侄儿,给你爹买的八大件儿,给他穿上吧!”刘光玉接过包裹,感到很是惊讶,不只是他自己感到惊讶,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疑惑不解,张大婶子这是怎么了?怎么给爹买这些物件呢?他们都不知道去年刘老三曾经给张大婶子的老伴儿买寿衣的事,自然也不晓得张大婶子的用心,张大婶子是感激刘老三呢!不管怎么样,刘老三当年的那份慷慨她是铭记不忘的。凤桂并未感到惊讶,且能懂得张大婶子的这份心意,她忘不了弥河挑水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情景。
这正是:
凄苦终生一世寒
思孙心切孤魂断
莫道陋主多吝啬
至死不忘新长衫
再漫长的冬天也有熬到头的时候。转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清明节那天,刘光玉领着马兰花、刘青玉领着凤桂去了冢子岭祖坟地。光玉兄弟二人并没有遵从刘老三最后的遗愿,还是在那片老坟地给他修了一堆坟头。爹和刘兴国的坟头就并排在那里。刘青玉走近一看,却是吃了一惊,他见地上有些许燃尽的纸灰,貌似有人来给爹上过坟。他蹲下身察看,见那些纸灰松散新鲜,像是刚刚烧过的,便抬头望着刘光玉问道:“大哥,你来上过坟吗?”刘光玉摇摇头,他也并不知情。凤桂握着一根树枝扒拉着那些纸灰,她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滩滩浸透在土里黏糊糊的东西,便用指头捏了一小撮放在鼻前嗅嗅,却有股子血腥味儿,怎么会有血渍呢?她更感到惊讶了。
凤桂低头看看在怀里安睡着的婴儿,伸出一只手掖了掖包裹着的被角,扭头四处打量,瞅着眼前这一片即将返青的绿油油的麦田,眼睛里含着泪光,泪光中辉着希望。她似乎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里挂满了沉甸甸的麦穗的丰收景象。凤桂轻声问道:“他爹!今年咱们家的这片地要丰收了,打的粮食能够吃吗?”凤桂问这句话的时候眸子里辉动着憧憬,她对饥馑年实在是恐惧了。刘青玉语气很坚决地回道:“能!不但是咱家,整个口埠、乃至整个益北乡都会丰收的。”凤桂使劲儿点点头,瞅着刘青玉:“他爹!丫头都过了满月了,还没名字呢!你给她取个名字吧!”刘青玉抬起头,眼睛望着四周这一片葱绿的田野,沉思了一阵子:“凤桂!你看这一片新绿的麦苗儿多么招人稀罕,我看咱们的闺女就以此为名,叫她新麦儿吧!”“新麦儿……”祝凤桂反复嘟囔着,扭头看着青玉,“嗯!这个名字好听。”正如刘青玉所料,那一年果真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个让人恐慌的饥荒年貌似永远离人们远去了,老百姓们终于又可以有顿饱饭吃了。
有一天,新麦突然病了,高烧不退,青玉和凤桂便抱着新麦儿去了北村的同春堂大药房。药房掌柜孙正义给新麦儿把脉诊断,说孩子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只要按时吃药,过不了几天也就没事了,凤桂听了才放下心来。孙正义随即开了药方,安排药房的两个伙计张泽和王权抓药。张泽把系好的药包递到凤桂手里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愁苦的表情,想说什么终究是没张开嘴。孙正义早就看出了凤桂的难意,笑了笑说道:“药先拿着,给孩子治病要紧,没钱也不打紧,等以后有钱了再送过来也就是了。”凤桂两口子慌忙向孙掌柜致谢,抱着孩子欲踏出药房门口的时候,张大婶子的大儿子张大雷一步踏了进来。孙正义看着张大雷问道:“老大,你娘的腿伤好些了吗?”听孙掌柜的问话,貌似他已经知道了张大婶子受伤的事儿。凤桂本来已经出了药房,听了孙正义的问话又退了回来,扭头盯着张大雷问道:“大兄弟,你娘咋地啦?”张大雷回道:“喔!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正在炕头上躺着呢!”凤桂有些惊讶,反问道:“是吗?那我得去看看,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她老人家啦!原来是受伤了。”凤桂回到家,把孩子托付给了刘青玉,又去糕点铺买了两袋糕点,拎着就去了张大婶子家里。
张大婶子怎么会受伤呢?那是清明节的那天夜里,张大婶子拎着祭品乘着月色去了冢子岭刘家祖坟地,她将供品摆在刘老三的坟头前,点燃了纸钱,嘴里默默念叨着:“刘三哥,不管他们怎么论道你,你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个敞亮人,我也感激你。当年要不是你,我家老头子也不会走得那么体面;还有弥河挑水的那件事,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或许我就陷在泥浆里出不来了,你这份恩情我会记一辈子的……”刘老三若是在天有灵,听着张铜牙的这番话应该也感到惊讶。或许连刘老三自己也没想到,他生前绞尽脑汁地算计,却算计了一份入心的感情。张大婶子在坟前嘟嘟囔囔。冢子岭上站着一个抱着枪的矮个子,他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冢子岭的土匪军师徐会议,那天夜里,正巧轮到他夜班站岗。冢子岭土匪就七八个人,人手少,所以除了史大当家的其余的人都要站岗放哨,这是队伍里的规矩。徐会议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暗夜里那团跳跃的光亮,心里纳闷不已,这么晚了谁在那里放火呢?正想着,岭底传来一声问话:“有什么情况吗?”喊话的人正是大当家的史洪生。史洪生身着藏青色的狐皮长袍,腰里系着一根牛皮武装带,束着他消瘦的身形,武装带上别着一把短枪。他蓄着短平头,狭长的脸庞白白净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的,绝没有半点儿恶匪的样子。
史洪生抬脚爬上了土岭,他走到那棵掐脖树底下,徐会议迎了过来,打了一声招呼。徐会议指了指南边田野里跳动的那团艳红的火苗,沉沉说道:“大哥,那里有人在烧纸。”此时此刻,冢子岭四周一片漆黑,那团燃烧的火苗很是招眼,史洪生早就发现了那团焰火问道:“兄弟,谁在那里燃纸火呢?”徐会议回头瞅瞅史洪生:“不知道,或许是上坟的吧?”史洪生凝眉端详了一阵子:“这么晚了谁会上坟呢?”他朝着徐会议一伸手,“二弟,把枪给我。”看来史洪生要打枪了,最近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觉得自己这个土匪当得窝囊。都说干土匪逍遥快活,吃香的喝辣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饥荒年一年挨着一年,老百姓们吃不饱饭,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县城里的那帮人还催着他上供,倘若不按时上交大洋,他这个土匪窝怕是早就被政府军给端了,想到这里史洪生就觉得郁闷,他想朝着那团火打一枪,不管那人是谁,也不管打不打得中,只要是放一枪他心里就觉得舒坦。
徐会议也了解大哥的毛病,喝点酒就想着要干点儿坏事,便从背上摘下长枪,递到他的手里:“大哥,我看像是刘老三家的坟地,是不是他们家的人在那里上坟啊?”史洪生不屑地说道:“管他是谁呢!打一枪先痛快痛快……”史洪生说着将长枪举在手里,眯着一只眼睛,借着那团亮光向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影瞄准,然后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张大婶子正蹲在刘老三的坟前用木棍挑着燃烧的纸钱,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枪响,她眼前的那团纸灰飞起老高,吓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脑袋摆动,借着月光向身后打量,见冢子岭顶上有两个人影晃动,她知道那里驻扎着史洪生的匪帮,暗忖看来是惊动土匪了。她不敢怠慢,爬起来想离开那个地方,只跑了一步却“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她这才感觉到小腿隐隐作痛,伸出手掌摸索,却沾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那一刻她明白,看来自己的腿是受伤了。受伤了也得抓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张大婶子这样想着,挣扎着爬起来,祭品也顾不得拾掇了,跌跌撞撞地跑进暗夜之中。第二天刘青玉给爹上坟,也就发现了张大婶子留在坟头前的纸灰和血渍。
且说冢子岭顶的徐会议见那个烧纸的黑影一瘸一拐地跑了,扭头看着史洪生说:“大当家的,我看八成是上坟的,你那一枪肯定是打中他了。”史洪生把长枪往徐会议手里一递,沉沉地说:“爱干什么干什么的,你好好盯着,我回去睡了。”他说着,欲抬脚下冢子岭,徐会议却说了一句:“大哥,你不过去吃一点儿吗?”徐会议曾经吃过刘老三上坟的祭品,他又想起这档子事来了。史洪生回头问道:“吃啥?”徐会议喜滋滋地答道:“若是上坟的,肯定有上好的供祭品,那都是方肉、炸鱼,丰盛着呢!”他吃过,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说得有滋有味儿。史洪生语气决绝地回道:“我不去。你怎么什么都吃?也不嫌恶心。”徐会议不再搭话,心里却暗暗沉思,都半月没见油水了,还装什么清高?干个土匪连吃个饱饭都是奢侈,这土匪还干着有什么劲儿?他将长枪往背上一挎,跑下冢子岭,向着刚才燃烧纸钱的位置走去。刚迈开脚步,却听身后的史洪生喊了一声:“等等!”徐会议顿住脚步,回头打量,史大当家的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一拉他的胳膊:“走,咱俩一起过去。”
史洪生不强装着了,他确实已经一个多月没见油水了,如今即使放下大当家的身架子不要,也要先吃个肚子圆。二人快步走到刘老三的坟头跟前,见那里果然摆了三个洋瓷碗。徐会议蹲下身,划着一根火柴,借着跳跃的火光细细打量,见那三个碗里并没有什么方肉之类的食物,只在其中的一个碗里放着一块儿火柴盒那般大的桃酥饼干。看来青黄不接的年月,连上坟都是糊弄鬼了。史洪生气不过,抬起脚将其中的一个瓷碗踢出老远,他又要抬脚踢第二个碗的时候,却被徐会议抱住了大腿:“大哥,别踢了,好歹瓷碗也是个收获啊!以后队伍里来了新的兄弟,咱们也算是给他们提前准备好了吃饭的家伙什儿。”史洪生赌气地将高高抬起的那只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跺,一声没吭,扭头向着冢子岭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徐会议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个空碗拿在手里,又取出碗里的那块儿火柴盒一般大小的桃酥在嘴里嚼着,跟在他的身后回了营房。
这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如今五天过去了,张大婶子的腿伤也好了不少。幸亏子弹从她的小腿肚子穿过,子弹并没有留在她的腿上,也没伤着筋骨。凤桂坐在张大婶子的炕头前关切地查看着她的伤势,问她这是怎么了,张大婶子叹了口气,说前些日子走路不留神儿,倒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并无大碍。张大婶子撒了个谎,她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凤桂,总不至于说是偷偷给你的公爹上坟,让土匪开枪打了吧!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到了1934年的9月8日,时令白露。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长高了不少,散开的枝头像一顶硕大的凤冕冠。抬头看,枝枝丫丫上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儿,已经过了桂花怒放的时节,所以地上败落的花瓣儿比树上的要多得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凤桂又生了一个娃儿,还是个丫头。那一年,凤桂22岁,新麦2岁。
正所谓:
简村陋舍几点成
凛风苦冷越长冬
厚雪覆压混不现
春风一吹孕新生
丫头出生的第七天上,祝孙氏到刘青玉家“送月子”,她挎了满满一箢子的吃物,面饼、油条,甚至还有三个红皮鸡蛋。凤桂刚刚生产,身子还极度虚弱,她躺在炕上瞅着娘推脱着:“娘,家里还那么多吃饭的嘴巴,我不能收啊!”娘笑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婴儿滑溜溜的脸上轻弹了一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歹你爹还有那么个手艺,怎么着也是饿不着我们的。只是你家,就指靠着冢子岭的那半亩地过活,青玉又没什么手艺,怎么着也是我和你爹的一块儿心病。”凤桂笑笑,感激地回道:“娘!你回去跟我爹说一声,等过一阵子我能下地了,就让青玉跟着我爹学木匠去,我也不想他天天守着那半亩地,日子也没个盼头。”凤桂瞅着娘的眼神有了些期许。娘回道:“这个没得说,你爹敞着门的收徒弟,自己的姑爷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只要青玉愿意学,是那块儿料就行。”娘说着,抱起了炕上的婴儿轻轻拍打着,在屋里来回走着圈子。
凤桂扭头瞅着在炕头前来回逛荡的娘,笑着说:“这丫头还没取名字呢!要不,你给她起了名吧!”娘紧着回道:“唉呀!我这个庄户女人,学堂没上过一天,胸无点墨,哪里会取什么名字噢!”娘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着身子腾出一只手伸进了口袋,一边在里面抠搜着一边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我给丫头捎了一对手镯过来呢!”她从衣袋里掏出了两个明晃晃的银手镯,先将其中的一个咬在嘴巴里,一只手捋出了被窝里包裹着的婴儿的粉嫩的小手,将其中的一个手镯套在了她的手腕上。她似乎是突然来了灵感,笑吟吟地说着,“凤桂!我看这个丫头就叫刘银镯吧!小名就叫镯儿。”凤桂轻轻点点头,鼻孔里“嗯”了一声:“行!就叫她镯儿。”这个时候,偏房门被轻轻推开了,门缝里探进来了一个小脑袋,眨巴着眼睛瞅着屋里的人出神。娘发现了新麦,笑着说:“新麦啊!快进来,姥姥给你拿好吃的了。”娘嘴里还叼着那个未来得及给镯儿套到胳膊上的银镯子,含糊不清地说着话,随即伸手把房门拉开,一弯腰又把三岁的新麦儿抱在了怀里。新麦瞅着姥姥的脸轻声说道:“姥姥!我也想要银镯子。”娘说道:“行,这一对银镯子,你们姊妹两人一人一个。”娘说着,将镯儿递到凤桂的怀里,从嘴巴里取下了那个一直咬着的银镯子,拉着新麦的一只胳膊,给她往上撸了撸衣袖,把那个镯子套在了新麦的小胳膊上。新麦得了稀罕的银手镯,高兴不已,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想是到院子里正做着饭的爹那里显摆去了。
“娘!我大弟的饭店生意怎么样?”凤桂瞅着娘问道。娘回道:“还行!有他那个精明的媳妇照应着,生意应该错不了。”
凤桂生新麦的那一年冬天,祝金桂和崔马村高长国的女儿高灵芝成了亲。高长国育有一子一女,儿子高典之在县城里那算得上是有本事的人,听说在扈家官庄的吕约长手底下做差,在口埠村还开着一家药铺,小女便是金桂娶的这个媳妇高灵芝。高灵芝比祝凤桂小不了几岁,凤桂上私塾的那几年曾经和高灵芝共在一座学堂,所以她对金桂媳妇亦是有所了解。高灵芝是个鬼灵精,嘴皮子溜,心眼也多,说话办事滑头滑脑,这是高灵芝留在凤桂脑子里唯一的印象。
金桂和灵芝成亲以后,高灵芝说啥也不同意金桂继续跟着他老子再做什么木工活计了,说干那个没出息,倒不如在集街选个好位置开家酒馆儿来钱快。金桂很听她的,便就此事跟爹商量,祝世交虽然不甚同意,但儿子毕竟已经是有了家室的人,他思量着过于干涉会招人讨厌,也不得不同意金桂的请求,当然,他知道那是金桂媳妇的主意。当年冬天,祝世交就张罗着和大儿子祝金桂分了家。祝金桂也得了他应得的那份家财,便任由媳妇摆布,小两口即刻在口埠村北头开了一家小酒馆儿。不得不说,高灵芝为人精明,做生意也是把好手,三年来,两人不但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娃儿,小酒馆儿的生意也被高灵芝打理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其实,四年前的一桩心事在祝孙氏的心里一直搁置不下。那是金桂和高灵芝成婚之前,祝孙氏总对这桩婚事不太放心,她觉得金桂心直口快,而高灵芝却心眼奇多,担心两个人以后过日子会不合拍,况且她那个弟弟有钱有势的,高灵芝嫁给金桂做媳妇是祝家攀了高枝,这样的媳妇金桂能降伏得了?但高灵芝执意要嫁给金桂,祝孙氏也没办法。她晓得是儿子的那张能说会道的好嘴把那个女人哄骗住了,但这只是一时的,恐怕不会长久。祝孙氏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对这桩婚事是不尽满意的。她打听到赵铺村有一个驼背先生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晓未来,便决定去拜访他,给金桂卜算这桩婚事。那天她就瞒着家里所有的人偷偷去了赵铺村。
祝孙氏对算命先生报了大儿子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掐指细算,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问祝孙氏这桩婚事有没有定死,倘若还有活口趁早退了最好。祝孙氏闻言也是大惊失色,说如今已经看了日子,再过四天两人就要办喜事了,怕是退不了了。驼背先生闻言轻轻摇头,长叹一口气说了句摸不着头绪的话:“劫数啊!”祝孙氏还想问什么,但是驼背先生已经站起身子,他走到书桌跟前,只是举笔写了一道黄符交到她的手里,“这张符纸写着你儿子一生的命运定数,你最好让他随身携带,能退却他身上的阴戾之气最好;倘若退不了,也能保他……”驼背老者言尽于此,突然打住了话茬,不再继续说下去。祝孙氏忙问了一句:“大师,我儿子天天揣着这张纸,时间长了它岂不会破损,又如何能天天带在身上呢?”驼背先生沉沉回道:“你家先生不是做木工的吗?让他将字雕刻于木,挂在他身上不就行了吗?”祝孙氏闻言颇感惊讶,他是怎么知道自家掌柜的是做木工的,难道他开了天眼,事先预料到了?刚想张嘴相问,然而算命先生已经起了身,招呼另一个人去了。祝孙氏也没办法,便付了卦钱回了家。回家的路上,祝孙氏被驼背先生的一席话搞得有些惴惴不安,她展开那张符纸察看,见上面写了四句话,却又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心里越发不安,转身回去,求着算命先生给念了遍。回来的路上,祝孙氏反复揣摩着那四句话:弑时雪雨寒,妻忿致祸端,戮躯两异处,父悯休炭棺。然而,却始终也没参透其中的意思。回到家,她拿给给祝世交看,祝世交也不懂其中的奥妙,只是满不在乎地把符纸往桌子上一扔说:“别听老头胡说八道,人命自有天注定,岂是这些装神弄鬼的人能算出来的?”祝孙氏又说了驼背先生的意思,让他给金桂雕刻一块儿腰牌。祝世交起初不同意,但最终经不住老伴儿的死缠硬泡,便挑选了一块儿上等的枣木,做了一个像鸡蛋那般大的精致的腰牌,又用雕刀把那十六个字刻了上去。当天晚上娘就把那块腰牌给了金桂,并嘱咐他以后永远挂在腰上,千万别摘下来。金桂读了一遍上面的刻字,也没看懂其中的意思。见娘说得如此恳切,只是笑笑回道:“娘!儿子记下了,你就放心吧!”
娘对凤桂说起这档子事儿的时候,凤桂感到疑惑不解,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通水沟的驼背老者,凤桂又问娘那十六个字是什么,娘早就熟背于心,便默念了一遍。凤桂听了凝眉沉思,虽然她也没琢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她能从那些字里读出阴戾之气,遂眉头不展,陷入沉思。凤桂抬头看着娘有些忧愁的表情,便转换了一种语气安慰道:“莫寻思那么多了,再说驼背先生的话也不可全信。”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我二弟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一提这事儿,娘的脸上有了些阴云:“没有,这个没心没肺的鳖东西,自从前年出了门,至今也没个音信,连封书信都不捎回来,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娘!你不用担心,我二弟聪明着呢!他不会有什么事的,说不定现在做了大官了。”凤桂伸出手,拍了拍娘的手背。“你倒是这样说,我和你爹能不牵挂着他嘛!我们可不乞求他能做什么大官,这兵荒马乱的,参什么军啊!能图个安稳的营生也就是了。”娘语气有了些埋怨。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两年前的事了,三年前正是大闹饥荒的受灾年景,祝世交的木匠生意停了歇,祝家众兄弟也就没了差事儿。那年冬天大儿金桂和高灵芝成了亲,转年春天祝银桂却不顾家人的反对应征入伍,跟着一支队伍南下了。谁料想银桂这一走竟然是音信皆无,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两年了也没往家里捎个信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