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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士华报信儿子亡命 青玉涉赌凤桂寒心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26 23:13:34      字数:8756

  上回书说到刘家兄弟二人又被董武拉进米铺赌窖赌博,从米铺里跑出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正是宋士华。宋士华早就随着董武退出了祝世交家,专业为董家打理这家米铺生意。宋士华人虽已退出,对师父祝世交的恩情却是念念不忘。不得不说,这小子本质不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夜在董家赌窖凤桂挨个返还赌债,还给了他三块大洋,宋士华对凤桂也是感恩不忘,也晓得师姐是坚决反对刘青玉赌博的,如今他见刘青玉两兄弟又进了米店赌窖,他就想去南村给凤桂通风报信。这本来是他的一番好心,孰料,却酿成了一场惊天的惨剧。
  且说宋士华跑到刘青玉家里,见凤桂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儿子兴国,双手还在忙碌着缝制那件绿长袍。宋士华急躁躁地说着:“师姐,青玉哥又去赌博了。”“什么?”凤桂喊一声,“腾”地站起身子,怀里的那件棉袍掉在地上,孩子也醒了,“哇哇”大哭。凤桂将孩子往炕头上一放,随手将那件长袍往孩子身上一盖,瞅着宋士华说道,“走,带我去看看。”“师姐,孩子怎么办?”宋士华指指正哭得“哇哇”大叫的刘兴国问道。凤桂也瞅着孩子,眼睛里突然滚下了泪花儿,她咬了咬牙,一拉宋士华的胳膊:“不用管他,快带我去。”说着,揪着宋士华就出了屋门口。
  祝凤桂快挪金莲,跟着宋士华一路小跑来到了董家米铺的后院。宋士华指指一个椭圆形的井盖儿,对着祝凤桂说道:“师姐,就在这里,你自己下去吧!我不方便出面。”说着扭身去了米铺房。凤桂瞅着地上的那个井盖儿,禁不住怒火中烧,这个董武也算是机关算尽了,聚众赌博总是挑这样的老鼠洞,净干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米铺的地窖比起董府的窖井条件差了些,隔音效果也不是很好,所以凤桂能听到井底传出来的阵阵吆喝之声,她听到这种声音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抖。那一刻,她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那股子气力,弯腰双手扳住了那块儿青石板,猛地把它掀了起来。大白天的,外面日头高照,阳光明媚,地窖里却是沉暗一片,掀开井盖的那一刻,从里面透出了一缕昏黄色的灯光。凤桂也没仔细打量那个窖井到底有多深,纵身一跃就跳了下去。这个赌窖面积很小,中间的位置就摆了一张赌桌,赌桌旁侧就围了三个人,刘光玉、刘青玉,还有董武。董武这次是有备而战,他没忘了刘光玉兄弟二人上次赢光了自己钱的那档子事儿,那次玩的是“捻红钱”,这次董武不会再上那个当,三个人刚进了窖井董武就开始讨价还价,说什么也不再玩“捻红钱”了,要求玩“掷骰子”。刘光玉也不含糊,随即答应下来,他觉得他们兄弟二人还整不过董武一个人?三个人商量妥当,刚刚开把,却听得窖井口一声“噗通”大响,三个人不由得同时向着声响的位置望去,见那里瘫坐着一个女子,双手抱着双腿直哼吆。刘青玉认出来了,他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双手扶住了地上的女子,急躁躁地喊着:“凤桂?你怎么来了?”凤桂一脸痛苦的表情,像是跌着哪一块儿了,她抬起手照着青玉的脸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打得很响。
  “你,你,怎么答应我的?”凤桂指着刘青玉,声音颤抖地问道。刘青玉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双手把凤桂抱了起来:“凤桂,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去说。”说着抬脚蹬上了木梯。刘光玉也早就站起了身子,他将桌面上的七八个大洋往衣兜里一划拉,就打算跟着刘青玉出窖井,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把手插进口袋,把刚才装进口袋的大洋重新掏出来往桌面上一拍,只拿了一枚装进了口袋,然后转身也出了地窖。刘光玉刚才神神叨叨的举动是有来源的,他思量着凤桂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让他们把赢来的钱带走的,他没忘记去年凤桂带着二人去还赌钱的那档子事儿,刘光玉之所以带走那一个大洋,那可是三弟带来的本钱,本钱是要带走的,它可是能买半斗高粱米的。董武坐在正面的一把高椅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不露声色,他始终没抬一下屁股,脸上却露着阴冷的微笑。
  刘青玉不断打量着被他抱在怀里的祝凤桂,脚步飞快,向着家的方向急奔而去。凤桂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着,大冷的天气,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看来,她是跌伤了哪一块了,刘青玉焦急不已,一时间六神无主。青玉刚跑到自家的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出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叫之声,听上去像是爹的声音。青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抱着凤桂向屋里跑去。刚进屋门,刘老三闻声从偏房门口跑了出来,急躁躁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快看看,我孙子,孙子……”刘青玉冲进内房,将脸色苍白的凤桂放在炕头上,又打量着倒在炕上的刘兴国,见他呼吸急促,脸色铁青,喉咙里还发出“呕呕”的响声。“爹!孩子这是怎么了?”刘青玉焦急不已。“我哪里知道?我也是刚刚进屋,进来的时候,孩子就这个样子了。”刘老三语气哀怨地回道。爷俩正说着话的工夫,刘兴国已经不行了,他翻了翻眼白,嘴角吐出了一团白沫,刘青玉使劲捋着他的小胸口,不断地给他挤压着,嘴里大声地喊着:“兴国,兴国,你醒醒啊!”他的喊声并没有喊醒一岁不到的兴国,倒是把旁侧的凤桂从半昏迷状态中喊醒了过来。她努力地偏着脑袋瞅着兴国,又使劲儿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儿子的小手,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眼角流下了两行热泪。刘青玉瞅了瞅凤桂,急躁躁地问道:“你快看看,咱们儿子这是怎么了?”凤桂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攥着兴国的手更紧了,突然,她感到那只小手一软,耳边随即传来刘老三和刘青玉接连不断的呼喊:“兴国……兴国……”凤桂松开了那只冰凉的小手,微微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刘兴国当天就草草地下了葬,就埋在冢子岭南边的那片儿祖坟地里。之后的几天,凤桂躺在炕头上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她一直都没有从痛失爱子和丈夫赌博的悲伤情绪中走出来,她对刘青玉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失望,对未来的生活也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心灰意冷。一个月后凤桂终于可以下地活动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只是扭伤了脚,并没有伤着肚子里的胎气。那时候,凤桂又怀孕四个月了。爹这几天一直不在家,见天地往刘光玉家里跑,痛失孙子对他来说是一桩无法接受的折磨,他不想待在家里触景生悲。
  凤桂阴沉的脸色就像是外面的坏天气,她盯着刘青玉突然说了一句:“咱俩的日子过到头了。”外面蓦然打响了一声闷雷,把这座老房都摇晃了几下,房梁上“簌簌”地掉了些尘土。坐在她对面的刘青玉没搭话,双手抱着瓷碗吸溜着稀薄的米粥,嘴里的那块儿咸菜嚼得“嘎嘣”脆响,像是填了满嘴的炒豆子。这碗米粥是他那次去董记米铺赌博,董武打赏给他的那两捧高粱米熬出来的。凤桂将汤碗轻轻放在矮桌上,一声闷雷响过之后,屋里似乎出奇地安静,连她刚才轻微的放碗声都显得格外地响。她缓缓扭动脑袋,目光透过窗口望着外面如墨黑一般的天空,抬起一只手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刘青玉猛地墩下了抱在手里的那个白瓷碗,这声“咣当”的大响似乎比刚才的那声闷雷还要响亮,剩了大半的米粥随着瓷碗地旋转瞬间甩满了桌面,他一只手探进上衣口袋,哆嗦着抠搜出了一盒老刀牌香烟,抽出一颗叼在嘴上。其实,刘青玉是不会吸烟的,这包烟也是他前些日子在董武的米铺赌博,顺手装进口袋的。
  他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几次火柴都没点上,最后扭身从灶膛里抽出一根还亮着明火的烧火棍戳在烟头上,然后狠狠吸了一口,既而吐出了一团浓烈的烟雾。那根烟卷被他刚才不着点儿的烧火棍捅鼓得已经严重弯曲,又被他过度地吸溜,只嘬了几口已然燃烧了大半,不一会的工夫,狭小的堂屋空间已经被他呛得像北村那座香火旺盛的铛铛庙。凤桂并没有瞅他,扭头一直盯着窗外,好像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电闪雷鸣地突袭。她眨眨满是泪水的眼睛,许久才憋嗤出了一句话:“今天我就从这个家里搬出去。”她这句话显然是激怒了一直抽着闷烟的刘青玉,他挥起手里那根还没填回灶膛的烧火棍猛地重重敲在桌面上,同时嘴里大叫一声:“孩子没了,我心里不难受吗?你爱搬不搬……”外面突然打亮了一道闪电,电光把暗黑的厨屋映得瞬间雪亮,而猛敲在桌面上的那根烧火棍登时四分五裂,蓦地窜起了数不清的火星子,恰似放了一道急芯子的烟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儿子夭折,对他来说也是个莫大地打击,他也不想赌,可他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赌坊。因为,他想让一家人吃顿饱饭。
  凤桂沉默不语,她猛地站起身子,一脚踢开身后的那个马扎,双手忽地拉开屋门,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外面的瓢泼大雨之中。刘青玉站在门口大声呼喊着:“你去哪儿?”但这个声音并没有传到凤桂的耳朵里,当她一脚迈进院子里的时候,那倾倒在瓦檐头、草棚顶、洋瓷盆的如柱大雨弹奏着声色各异的腔调填满了她的耳朵,早就把刘青玉的那一声呼唤淹没得无影无踪。凤桂身上的几件单衣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湿透了,虽然是五月天,但突然浇灌的大雨依然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儿。
  灶台上的那盏煤油灯本来跳跃着一束左摇右摆的红亮,如今也被从洞开的屋门口突然刮进来的一缕夹杂着雨气的湿风吹灭了火头,屋里的光线比以前更暗了一些。刘青玉起身走到灶台前,他的心情居然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沉暗。他只划了一根火柴就点燃了那盏灯火,弯腰从灶台里角拿起一个酒瓶和茶碗,重新于板凳上坐定,倒了满满一碗酒,扬起脖子一口就灌了下去,随后顺手拿起桌面上那块儿刚才吃剩的萝卜咸菜填到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紧接着又倒了一碗白酒,端起茶碗儿又狠狠地呷了一口,一口喝下了大半,只是把那块咸菜疙瘩嚼得更响了。刘青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酒,他是豁出去了,不就是酒吗?今天他倒要看看这玩意儿能把人怎么样。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而且连太阳都偷偷摸摸地钻了出来,厨屋里暗黑的空间几乎瞬间就由暗变亮,从窗口投进来一缕缕方方正正的金黄色阳光,拉长着身子在屋里画了几个不规则的长方块儿,数不清的细尘于其中轻轻摆舞,仿若一只只赋予了生命的微小生灵,都在那束艳丽的光照里交头接耳、携手齐舞。那束阳光也映着刘青玉那张被烈酒烧红的脸膛。那瓶五十二度的二锅头已经被他尽数倒进肚子里,他的肚子里并没有什么缓酒的食物,只有那半块儿咸菜疙瘩伴着烈酒来回搅动,越搅让他觉得越是难受。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声,其音夹带着焦躁:“青玉,快去看看,凤桂要寻死了!”刘青玉被酒烧得耳根“嗡嗡”直响,此时的听觉虽然不怎么好使唤,但他依然听清了那声呼叫。他突然拉开屋门窜了出去,望着院门口喊话的张大婶子问道:“婶子,凤桂咋地啦?”刘青玉往院门口跑的时候,脚步踉踉跄跄、身子跌跌撞撞。张大婶子一直皱着眉头瞅着他,等他跑到她的跟前,不等得他发问,她先声色严厉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喝醉酒打老婆了?”刘青玉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她,语气吞吞吐吐:“没,没!”他刚才也听清她的喊话了,不管怎么样,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让他有些惶恐不已。
  凤桂冒着倾盆大雨夺门而出,她的心情跟自己被大雨浇透的身子一样冰凉冰凉的。她一直向西跑出村口,踩着尽是泥汪儿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跋着步子,脚上的那双鞋子早就被泥巴不知道吸在哪里了,一块儿碎瓦楞刺破了她的脚底板,她每走一步都感到钻心地疼痛,但她顾不了这些,在雨中淋着,她反而觉得心情比在家里的时候清亮了一些。如柱的雨水砸得她睁不开眼睛,周遭的世界灰蒙蒙一片,她的心情就像是此时迷茫的天地,看不到远方,看不到希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所以此刻她在雨中行走的步子很是缓慢。好在过了阵子那雨突然就停了,而且短短几分钟的工夫就云开日现,一轮火红的日头重新显露了出来,躲在飞逝的流云后面忽明忽暗,远处土路上汇积的那一汪汪的水洼儿,忽而被光照染成晶亮,忽而又变成黑黄的土色,变换着色彩愰着她的视线,她莫名其妙地顿住了脚步。
  此时正是收获时节,然而蛤蟆窝这片田地里却是光秃秃一片,远处的那座圆土坟、近处的这座棺材岭一览无遗,在她的视线里清晰地晃动着。有几只燕子在棺材岭的顶端盘旋,它们扭着矫健的身形忽高忽低地起落,那种自由自在的姿势让凤桂有了一种想要飞起来的幻觉。飞起来的感觉是不是很棒呢?她突然有了这样的奇怪想法,并身不由己地扭身下了坡地,踩着湿滑的田间土埂向着那个方向一扭一拐地走去。田间的土已经被雨水浸透了,凤桂三步一歪五步一倒地走到那座棺材岭跟前,她昂头望着停在岭顶的那几只看上去很小的黑色燕子,躬腰俯身,手脚并用,贴着缓坡一步一步地攀爬了上去。
  十五岁那年的秋天,她和三弟铜桂曾经攀爬上这座棺材岭,她清晰记得那时候岭顶铺满了一片黄澄澄的野山菊。她喜欢野山菊,之所以喜欢它是觉得它生命的品质与自己有几份相像。它顽强美艳地生长在岭顶干燥的浮土里,哪怕有一小撮儿湿润就会扎根生长,汲取着可怜的养份顽强地绽放。一棵棵、一朵朵,都染着金子般的色彩,散着淡淡幽香。它娇嫩的花蕾或绽放或含苞,绽放着的很艳丽,含苞着的很娇媚,像一棵棵袖珍版的向日葵楚楚迎风。她采一朵贴着鼻尖嗅嗅,觉得身子一紧,感觉像有一只手触摸了自己的敏感部位,一种快意的舒畅从心灵最深处缓缓升腾出来继而弥漫全身,她就感觉自己轻轻飘了起来,像那枚小小的蒲公英,舒展着柔美轻盈的身躯轻轻荡荡地游弋。她上私塾的时候那个教书先生曾经说过灵魂尚亦如此,亦是如此这般的轻盈和美妙,她信。她还信每个人灵魂境界的不同就会有不一样的心境,庸俗平淡的,高尚清纯的,其实都能寻找出一种美来,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她觉得她能寻找出那种美妙,并把它深藏在心里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独自享受,就如享受此时此刻的心境……她采了一大把野山菊,巧指翻飞编出一个金色的花环戴在头上,然后俯瞰着岭底的那片火红与金黄相杂的深秋风景。然而,此时的棺材岭顶上除了断壁上的那几棵秃枝荆条却什么都没有,一如岭底的这片蛤蟆窝地,透着一股子光秃秃的荒凉。
  那年,她和铜桂爬上岭顶之后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别看铜桂小小年纪却是胆大包天,他十岁那年能像猴子一样一鼓作气爬到棺材岭的顶端,而且能站在峭壁边缘健步行走,且还能玩个“金鸡独立”。凤桂却是断断不敢的,她闭着眼睛爬到离地不过四五丈高就已经吓得战战兢兢,一步也不敢再往上爬了,而且下地对她也成了一种考验。她躺在斜坡上,四肢蹬着松土,出溜到地面的时候脸色都吓得惨白,最重要的是,还磨坏了娘给她做的她最喜欢的那条藏青色的瘦腰裤,裤裆处剌出了一个拳头般大的窟窿,露着里面大红色的裤衩子。铜桂指着那个窟窿耻笑她,笑得都岔了气儿,羞得她捂着裤裆跑回了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凤桂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她的双手似乎攒聚了无穷的力量,一鼓作气爬到棺材岭的顶端。那几只燕子还停栖在岭顶峭壁的那棵荆棘棵子上,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她低头俯瞰,眼睛里突然闪动着一丝晶亮,她还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度欣赏过风景,那土黄色的村落和荒野都被雨水洗刷出一种亮亮堂堂干干净净的颜色,在她的眸子里交织着舞动着!她缓缓扭动脑袋向着西北方看去,目光触及,那座硕大的圆土坟于她恍惚的视线里若隐若现,看着它,她的思绪就像是脚底下这片荒凉的原野,开始翻滚汹涌……
  儿时的天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星星?多的就像是秋天晒在场院的豆粒儿,密密麻麻紧紧凑凑地数也数不清。还有那轮悬在头顶触手可及的大月亮,没有云彩雾霾的遮挡,它就那么明亮,那么清澈,清澈得就像是仲夏夜里张大婶子讲的那一连串的故事,即使是恐怖的鬼故事听上去亦仿若是一泓甘泉润泽,一汪清凉涤荡。
  正如是:
  银月凌空解时情
  玉树合声摇倩影
  静夜听闻神鬼事
  惊骇天际滑流星
  
  张大婶子讲故事的时候连树上的金蝉都闭了嘴,草丛里的蛐蛐都忘了叫,湾里的蛤蟆都哑了声,围着人群飞舞的蚊子都忘了叮咬,这群小东西竟然也懂得渲染气氛。不管它们是不是有意的,铺满月光的大场子里就只剩下张大婶子绘声绘色的讲故事的声音。张大婶子喜欢讲她的一些亲身经历,说有一次独自赶夜路回家,路过村西蛤蟆窝的那个大圆坟,糊里糊涂地就迷了路,正在她无所适从之际,有一个身着白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并给她指明了回家的路,那女子随即就不见了踪影。她就推着木轮车顺着那条羊肠小路一直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宿,后来她感到既累又饿倒在地上睡了过去,第二天她被赶早的乡亲叫醒了,她发现自己就睡在那堆坟土上,而圆坟四周的浮土被踩了一圈明晃晃的小路,这圈儿小路就是她昨夜推着独轮车踩踏出来的。张大婶子说她那夜是鬼附身了,那个白衣女子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白骷朵儿”。“白骷朵儿是什么?”凤桂听完故事忍不住问了一句,语气怯怯的。也难怪,那年她只有十一岁,大人说什么她也信。张大婶子摇了摇蒲扇煞有介事地说,或许就是坟墓里的冤魂吧!专门吃人心喝人血的鬼怪啊!那夜回家凤桂紧紧攥着娘的衣襟,问她张大婶子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娘犹豫地说,她也搞不明白真假,不过听村子里的人说多年前张大婶子确实在那个圆坟上睡过觉。凤桂便对于这个世界上真有白骷朵儿的事深信不疑,也就在那晚她失眠了,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眠,而这所有的根源都来自于张大婶子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亦就像是用烙铁烙印在了她童年的记忆里,以至于她很多年都不敢独自走夜路,更不敢路过村西路边的那堆大圆坟。
  她十二岁那年跟着爹去赵铺村串亲戚,爹中午喝醉了酒,在亲戚家一直睡到晚上还没有醒酒,凤桂执意要扶着爹回家,回家势必要经过那条唯一串连着口埠村的小土路。而那条土路的旁侧就是那座张大婶子说过的圆土坟。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离着那座圆土坟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凤桂的心里就开始打鼓,她耳边回旋着张大婶子那些诸如白骷朵儿、冤魂之类的说辞,心里也是“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本来在爹的左侧搀着他的胳膊,却不由得倒了个身位,闪到了爹的右侧,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那座土坟的恐惧的本能反应。路过坟堆的时候,她像一只受惊的鸟雀一样紧紧贴着爹的肩膀,但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向着坟堆瞟去。这个时候,爹的脚底下或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被酒烧得摇晃不已的身子突然一个踉跄摔了下去,不歪不斜,正趴俯在那堆坟土上。几乎同时凤桂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怪叫,扶着爹的那双手也猛地撒开了,还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身子。爹摔在松散的坟堆上并没有被跌醒,反而翻了个身子又沉沉睡了过去,并且响起了忽高忽低的呼噜声,凤桂很害怕,她真担心爹的呼噜声会惊醒坟堆里的冤魂,或者飘出白骷朵儿之类的厉鬼顷刻间要了他们爷俩的小命。凤桂一直不敢走过去把爹重新扶起来,甚至往前挪一小步都不敢。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她突然撒开脚丫子狂奔了出去,顺着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向西跑。她对那座坟墓的恐惧甚至超越了对爹的亲情,关键时刻连亲爹都不要了。
  凤桂一鼓作气跑回家,张口气喘地把事情的原委跟娘一说,娘忿忿地骂了她一句:“死丫头,怎么连你亲老子都不要了?”娘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墙上摘下了那盏气死风灯,领着凤桂、丹桂就出了门,三个人一路小跑向着村西赶去。到了那座坟堆那里,娘提着那盏气死风灯围着圆坟察看,只是没找到爹的身影。娘有些着急了,看着凤桂语调严厉地问,“你爹呢?”凤桂也早就吓得灵魂出窍,说话都结巴:“他就躺在这儿的,或者,或者,被白骷墩儿吃了吧!”“吃个球儿。”娘焦急地喊着,“这么冷的天儿,想把你爹冻死啊!快四处找找。”娘仨便分头寻找,后来娘在南坡的地里找到了正吓得瑟瑟发抖的爹。原来,凤桂刚才吓跑了以后,过了一会儿祝世交就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座大坟上心里也是发怵,便强支着站起身子往家走,无奈却迷失了方向,觉得自己是在往家走,实际上是顺着田地向南去了,走了一阵子又感到头晕目眩,看来那酒劲儿仍然没有醒透,他支撑不住又倒在地里睡起了觉。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那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定睛北望,见不远处的那座大圆坟荡着一团飘忽不定的“鬼火”,正在不断地围着坟堆转圈圈儿,吓得他沉叫一声,爬起身子就跑,无奈惊吓过度,脚步也不听使唤,只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里,昏死了过去,直到祝孙氏发现了他,把他抱在怀里呼喊,他才悠悠醒来。祝世交是不知道,他刚才发现的那一团所谓的鬼火,其实就是祝孙氏手里提着的这盏灯笼。凤桂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身侧的那几只燕子或是被她惊扰了,突然“啾啾”地叫了几声,展开翅膀飞了起来,它们成双结对,在那片原野之上舞成一种风景。而这种风景,也只有在天堂里才会有。凤桂缓步挪到棺材岭峭壁的那一面的边缘,双手抓着一棵荆棘棵子,望着下面的景象发呆。
  也许,只要自己一松双手,也能像那只燕子一样飞起来。她这么想着,脸上荡起微微的笑意。
  “凤桂,千万不能做傻事啊!”棺材岭底下传上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她低头看,是张大婶子。她正高昂着头,双手捂成喇叭,大声吆喝着,“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寻死呢!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吗?你想过你的爹娘吗?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吗?”凤桂听到张大婶子这句话蓦然间就沉默了,她不由得举起一只手摩挲着自己微隆的肚皮,小家伙儿已经五个多月了,她已经能感受到她(他)微微蠕动的挣扎。这个还未曾出世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想到这里,或是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岭顶的风大,吹得她的眼泪簌簌向着身后飘扬。她是个倔强的女人,有些事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儿子刘兴国的死与自己不无关系,倘若她不那么激动地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顾,也许儿子就不会这么快死去。想起刘青玉的时候更让他寒心,他答应过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赌的,可是不过才一年的工夫他就重蹈覆辙,她对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失望了,而对他的失望也是对这个家,乃至未来生活的绝望。
  俗话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像是一场赌博,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子,不管那人是狗是猫,都要死守贞洁从一而终,这样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种赌博,赌注却是下半生的命运。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那种绝望又重新占领了她的大脑。
  那一刻凤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就在她即将撒开荆条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一双大手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了。
  正所谓:
  凄风苦雨洗运命
  水烟蒙蒙棺材岭
  几欲展翅魂魄散
  奈何尘世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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