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祝凤桂执拗还赌金 地窖井斗胆会众徒

　　上回书说到刘青玉心怀鬼胎给凤桂讲鬼故事，正讲到骇人之时，凤桂便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她嗷嚎一嗓子从被窝里窜了出来，向着刘青玉睡觉的地方爬了过去。她突掀被窝带起的风把炕台上的那盏双头灯都扇灭了，屋里登时漆黑一片。
　　凤桂钻进青玉的被窝，脑袋抵在他的胸脯上，双手抱着他的肩膀，双腿夹着他的大腿，四肢似乎攒聚了无穷的力量，紧紧抱着他不松手，把青玉抱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轻点儿，轻点儿！”青玉柔声细语地说着，当然语气中也带着些许的得意，“怎么样，还想听吗？”“不听了不听了，你这个孬种……”凤桂捂在被窝里的声音沉沉的。刘青玉贼样儿地笑笑，趁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手搭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揉搓着，既而又悄悄解开了她的衣扣。凤桂也不阻拦，蜷缩着颤抖的身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当然，她不是被刘青玉的这个举动吓得如此，而是被他的那个鬼故事吓坏了。那天夜里，凤桂糊里糊涂地就被刘青玉占了便宜，但她却没什么感觉，因为她还沉浸在那个恐怖故事里没返过神来，以后的大半年时间，凤桂都不敢一个人睡觉，那个故事给她的恐惧似乎是烙印在了骨子里。
　　第二天傍晚时分，刘老三去了大儿子家里看孙子去了，凤桂喝完了一碗稀汤，把碗一放看着对面的刘青玉说：“你抓紧吃饭，一会儿咱俩去一趟董家。”“去他家干吗？”刘青玉反问道。“还钱啊！”凤桂回道。“你还真去啊？赢的那些钱又不都是那个董武的，这个钱你怎么还？”刘青玉的声音很高，有了些许怒意，他只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你只管领着我去，我自有办法，其余的你就不要管了。”说着，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凤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觉得她如果不这么做，就对不起驼背老者对自己的那番说教。刘青玉却有些为难，双手抱着脑袋蹲下了身子，许久，嗫嚅着说道：“要去也行，得叫上大哥，那晚赢钱他也有份儿。”
　　刘青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瞒着凤桂一件事儿，就是那晚赢钱的数目。其实，那晚他们兄弟二人是赢了五十个大洋的，大哥分了三十个，而他只要了二十个，也正是这二十个大洋，才让他娶了祝凤桂。而大哥分得的三十个大洋，前些日子都让这小子在县城里输光了，如今打死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刘青玉这么想着，绝不敢和凤桂说实话，五十个大洋啊！估计她那个小木盒里也没有这么多的钱，而且刘青玉也留心观察了，凤桂只是往口袋里装了二十个大洋，看来，她也以为那晚刘青玉所赢大洋就是二十个。但倘若真的去董家还钱，这事儿势必会漏了实底。刘青玉琢磨着，叫上大哥也好说话，省得到了现场自己无话可说。
　　“行！大哥自有我去叫他，你只管领着我去就是了。”凤桂回道。
　　刘青玉觉得是非去不可了，他百般不情愿，又不得不站起身子，从墙上摘下那顶棉帽扣在脑门上，随后出了屋门口，凤桂紧紧跟上。路过刘光玉的家门口，凤桂推开院门进了院子，刘光玉也在家，他听凤桂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也有些不理解，他瞅着意志坚决的凤桂说：“弟媳啊！这自古以来愿赌服输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赌输了有赖账不还的，哪有赢了钱再返回去的事儿？我看这次不如就这样算了，大不了我们兄弟以后再也不赌也就是了。”“不行！我这钱是还给该还的人；再说这钱是我爹娘花的，不还回去我一辈子心里不踏实。”凤桂回道。刘光玉见她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也没了什么办法，抄着双手瞅瞅黑暗中的刘青玉，轻声说：“走吧！兄弟。”
　　三人趁着夜色到了口埠北村董武的家门口，刘光玉“咣咣”敲门环。金富贵开了门，瞅着黑暗中的三个身影，他认出了刘光玉，语气有些惊奇，操着河南腔说道：“刘老大啊！当的是稀客噢！听说你上次赢大发了，然后人都找不见了，这会儿咋又冒出来了？”“金管家，你这是说什么话？怎么就赢了钱不见人了？就不兴我有事儿忙几天？”刘光玉语气生硬地反讥了几句，把金管家呛没了言词。金富贵定睛打量，见二人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并未看出是谁，但不免有了几分怀疑，便问道：“你这次来有何贵干呢？”“来这里能做什么，耍钱呗！”刘光玉说着早已经一步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儿，朝着身后的二人招手，“进来啊！”刘青玉和凤桂便跟着他进了董府大院。那董府大院虽然豪华气派，却吸引不了凤桂的目光，她对这个半点儿兴趣也没有，只跟着光玉向着西偏房的位置走去。
　　刘光玉领头下了窨井，窨井里的一帮人正赌得热火朝天，董武第一个发现了刚刚踏下木梯的刘光玉，大声嚷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伙儿看看嘿，这是谁来了？”众人都止住了手里的忙碌，循着董武的眼神扭头向着井口处望去，这个时候，刘青玉亦走下木梯，众人都心里打了个颤儿，在这里聚赌的还是那帮老赌友，对这个刘青玉印象都特别深刻，这小子神一般的眼神儿、超凡脱俗的赌术，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所以众人看到他的时候不免心里有些打怵。这帮人心里的怵劲儿还没落定，又被一种满满的疑虑代替，就连董武也偏楞着脑袋瞪大了他那双平常怎么也瞪不大的眼珠子，死死瞅住那架木梯。
　　木梯上站着一对女人才有的小巧绣脚，正在刘青玉的搀扶中一步步缓缓迈下木梯。由于她的上半截身子还在井口外面，遮挡着面目，众人一时看不清是谁。但董武已经猜出是谁了，只看她的那一对三寸金莲和一双修长的玉腿，董武亦能猜出个八九分——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祝凤桂，而现在她却是刘青玉的女人。凤桂已经下了木梯，走到赌桌跟前，她一双犀利的目光将众人挨个打量一番，董武皮笑肉不笑，表情有些僵硬：“师妹！你怎么来了？”凤桂并没有搭理他，只是把目光停顿在了宋士华的脸上，冷冷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宋士华虽然在祝家学艺近一年的光景，但凤桂真不晓得他也会玩这个，她只知道他跟董武很要好，并不知道宋士华平常还帮着董武打理着赌窖生意。“师姐！我！我！”宋士华低着头，直往董武身后躲。宋士华到祝家学艺的目的不纯，是被董武强拉着去的，但在祝家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师父祝世交对自己的好、师姐祝凤桂把自己当做亲兄弟对待，这一切宋士华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所以，他对祝家恭敬有加，对眼前的这个师姐也有三分惧怕。凤桂紧盯着宋士华的眼睛并没有挪开，话音严厉地说：“士华，你爹可是指望着你学点儿手艺走正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厮混起来了？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你看这事儿我是告诉你爹啊！还是告诉你师傅？”凤桂这么说，是因为她不知道内情，她真不晓得士华爹给祝世交的那五个大洋的学徒费是董武垫付的。此时的宋士华慌忙从董武身后闪出了身子，看着凤桂语气几乎哀求地说：“师姐！你谁也别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凤桂又把众人挨个踅摸了一番问道：“那天晚上跟刘青玉赌钱的都有谁？”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应声，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凤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往桌面上一拍，眼睛把众人环顾一圈，沉沉地说：“那晚青玉赢了谁的钱，出面报个道，我一一归还。”众赌友听了仍然不肯轻信，并没有一个人吱声，因为这种事儿他们闻所未闻，更是见所未见。不过还是有一个人慢吞吞地举起了手：“我！那晚他赢了我三个大洋。”凤桂扭头打量那人，认识，是口埠北村的肖秃子，赌场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是逢赌必输。肖秃子前几年输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孩子也没给他留下，如今的他连处寄身之所都没有了，就住在一座破马号里。凤桂打开钱袋子，从里面掏出三个大洋递到他的手里：“肖秃子，以后干点儿正事儿，别闲着就往这里跑，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弄得无家可归吗？”肖秃子连连应着，伸出双手将大洋接着，他做梦也没想到会白捡这三个大洋，任凤桂说什么也只是点头如捣蒜。
　　“还有我，青玉哥赢了我四个大洋。”又有一个小伙子举起了手，这个吆喊的便是来良贵。来良贵借了董武不少赌债了，只想着打捞一把再翻本，孰料却是越陷越深，如今他欠下的董武的钱，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祝凤桂瞅了瞅他，从布袋里摸出四个大洋递到他的手里。众人见凤桂真的发钱，一时间都举起了手，现场吵吵闹闹。凤桂依着他们的喊叫都分了钱，最后瞅着一直没喊没动的宋士华问道：“你呢？赢了你几块儿？”“两块儿。”宋士华挠着头皮，声音很小。凤桂抖了抖已经瘪了的钱袋子，从里面倒出了最后的两块儿大洋递到他手里。
　　凤桂做这一切的时候，董武的眼神一直冷冷地瞅着她，现在她在他的眼里不像是相处了一年的师妹，更不像是他的梦中情人，是实靠实地来砸场子的。董武瞅着凤桂提在手里的那个已经瘪瘪的钱袋子，冷笑一声阴沉问道：“师妹！我的呢？”凤桂抖擞抖擞钱袋子，抬头盯着董武那张铁青色的胖圆脸问道：“师哥！怎么还有你的吗？”“师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董武忿忿地说着，抬手指着站在凤桂身后的刘青玉兄弟二人说，“那晚他们俩赢的我最多，我可是输了这个数。”董武说着，抬起一支巴掌朝着凤桂晃了晃。“三个？这么多？”凤桂瞪大眼睛，语气惊惑。她所说的这句话带着些许玩味儿，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董武岂能不意会？他抖抖脑袋上那只仅剩的耳朵，一只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大声叫嚣着：“什么三个？是三十个！”董武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凤桂的心里忍不住还是打了一个颤儿，她扭头瞅瞅身后站着的刘青玉，刘青玉垂着头，没敢用正眼看她，只是斜楞着眼角瞟了瞟身侧的刘光玉。刘光玉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也把脑袋埋进了衣领。
　　“祝凤桂，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你身后的两个男人，那晚他们是不是赢了我三十个大洋？”董武语气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把窖顶都震得“簌簌”掉下土来。凤桂回头瞅着刘青玉兄弟二人的神情，心里已经明白几分，此时她虽然恨这兄弟俩没跟自己说实话，但身处此境，仍然是霸王硬上弓，她亦明白今天必须得把这档子事儿给了了，不然，这个董武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此时的董武，心里那叫一个恨呐！他瞅着站在凤桂身后的两兄弟，恨不得蹦上桌子窜过去揪住他俩狠狠揍一顿，但他始终没这么做。他倒不是害怕面前站着的这三个人，他想起了那个割他耳朵的刘汉玉，还有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史洪生。
　　一直没说话的刘青玉突然悠悠地开了口：“武哥，俗话说愿赌服输，今天凤桂来返还赌银那也是她发善心，即使不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说着他胳膊肘轻轻捣捣刘光玉，“大哥，咱们该走了。”刘光玉朝着董武一抱拳：“武哥，告辞！”“怎么就这么走了吗？”董武怒不可遏，突然喊道，“把井口给我堵起来！”他这一声是朝着众位赌徒喊的，那帮人却没听他的，都站在原地没挪动身子，他们都还感激着祝凤桂呢！因为她刚刚给他们分了大洋。看董武又要耍泼充狠，刘青玉却扭头看着他话中带话地说道：“武哥这是何苦呢？瞧你偏楞着个脑袋，难不成是耳朵给坠的？”刘青玉此言别有用心，他一提耳朵，那个董武像是打了一针镇定剂，蓦然有了些沉默。趁着这个当隙，三人朝着木梯走了过去。刘光玉当头领着率先登上木梯，凤桂随后，刘青玉断后，三人便出了窖井。这次董武没有再阻拦，只是狠狠地砸了桌子一拳头，桌面上的那些大洋、铜板统统蹦跳起来，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三个人刚刚钻出窖井口，沉夜里就见院子正中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身影。矮的那个人正是董府管家金富贵，他沉沉地开了腔：“怎么这么快就要走？难不成又赢足了钱？”刘光玉回道：“金管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今晚可不是来赢钱的，我们是来还钱的。”“还钱？这话什么意思？”金富贵话音很沉闷，仿若幽冥一般的腔调。屋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倒背着双手岿然而立，一直没有说话。凭着他的身影凤桂早就看出是谁了，他便是保长董仁周。
　　刚才金富贵去了堂屋向董仁周报信，说南村刘光玉兄弟又来了。董仁周一听大为光火，他也知道那晚两兄弟大赢董武钱财的事，还知道也是他们的兄弟割了自己儿子的耳朵，他董仁周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按着他的脾气那天就该提刀去砍了刘光玉的项上人头，但好歹被董武阻拦了下来。儿子说得对，刘汉玉在史洪生那里干差使，那帮人是绝对招惹不起的，想活命，就得忍忍。金富贵说还跟来了一个女人，或是刘青玉的老婆。董仁周心里一颤，顿生疑惑，祝凤桂来这里做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跟着管家出了屋门来到了院子里。主仆二人先是趴俯在井口盖上听了一会儿，觉得窖井里的动静跟以往不太一样，里面并没有往常的那种吵闹喧杂之音，反而很是安静，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董武一个人叫嚣的声音。董仁周担心，决定掀开井盖下井一探究竟，却被金富贵拦了下来：“东家，你不能下去。”董仁周盯着金富贵忿忿而道：“怎么啦？我堂堂村保，难道还怕他们不成？”金富贵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祝凤桂今天下井，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咱们先探清虚实再说。”董仁周不以为然：“屁的虚实，她一个小女子还能把我这个堂堂国民任员怎么样？”董仁周语气起了高调。金富贵回道：“东家，正是因为你是国民任员，所以咱们才不能莽撞，不管怎么样，政府现在明文规定，还是严令禁赌的，倘若那女人真有心告你一状，弄得你不痛不痒的，没必要找这个麻烦吧！”金富贵说着欲弯腰扭开那个井盖儿，他看着董仁周说道，“若是非得下去，东家且避嫌，我下去看看吧！”董仁周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不再急着下井，金富贵刚想把石板挪开，井盖儿却被人从里面挪开了，刘光玉率先钻了出来，凤桂、青玉亦随即跟着出来了。金管家根本来不及躲闪，刚刚跑到院子正中，就被陆续钻出井口的三个人发现了。刘青玉盯着对面两个人的身影，胳膊肘捣捣光玉轻声说道：“大哥，休得跟他们废话，咱们走吧！”刘光玉点点头，领着二人只管出了院门口，乘着黑夜里的一丝暗亮向着家的方向赶去。
　　有诗曰：
　　莫论卿心存良善
　　非疑娇女气魄胆
　　决意携银赴赌窖
　　不忘箴言度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