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送走超级牌友

　　马、孙前脚刚走，范主席后脚就到，他是来点卯的，也就是过来看看，算是到职视事。工会本来就是个闲职，无非是开展一些文体活动，搞搞宣传壁报，发点困难补助，不担负职工维权的职责，所以一般没什么事。至于日常的一切杂务，包括值班看门冲水扫地，主席免了事必躬亲，全交给芦苇打理。
　　范主席是老干，已临近退休，按官场潜规则，到了这个年龄，就有了合法的懒散权，俗称退居二线。上班就马马虎虎了，可以自由来去，半工半休，名正言顺地养尊处优，过清闲舒坦日子。但由于他贪图享乐，长期缺乏锻炼，被优裕生活改变了形体，滋养得丰腴肥满，肚大腰圆，头像个肉球嵌在腔子里；眼睛被肥膘挤成一条缝，四肢和肚皮也疯狂外扩，使人联想起熊猫的憨态。芦苇对他最是感冒，视他为行尸走肉，虽瞧不起，但惹不起，这小干事的位子，就攥在他的手里。只要芦苇有半点违拗，或者对他有所不敬，范主席随时都可以把他下到基层，因为想他这个位子的人多着呢。
　　这时候，范主席登上三层楼，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步履蹒跚地走进来。见芦苇靠在那儿不干活，养精神，还仿佛思绪跑马，心有旁鹜，心里就不是太满意。坐下来略歇片刻，喘匀了气，便例行查问道：“小芦啊，本月的工作计划，完成得怎么样了？墙报好像还没有换，周末球赛没问题吧？”
　　“主席啊，我说你老人家发福过度，体重超标，有脂肪没肌肉，外面壮里头空，该把减肥提上议事日程，好好保养身体了。才五十多岁的人，爬三层楼就气喘如牛，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加强体育锻炼啊。”芦苇罔顾左右，答非所问。
　　范主席谁啊，老资格了！为革命纵横驰骋几十年，光辉历程折叠起来就是一本书，革命生涯多艰险，什么场面没见过。他虽然身躯臃肿，听觉却超级灵敏，随即就察出他话中带刺，隐含嘲讽，且毫无忌惮，当面侮辱。这小子平日可是个温顺的猫啊，今天是怎么了？竟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不知道我随时可以叫他滚蛋吗！当即勃然变色，指着这个一贯听话好使的跟屁虫，沉了脸厉声斥责道：“你、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你敢嘲笑我！”
　　“没有哇！我没有嘲笑你呀！主席啊，我只是提醒你，关心你，你老太发福了，该减肥了。要知道，悠悠万事，健康最大，连伟人都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銭。你老长期干革命，呕心沥血，劳苦功高，给人民造福，贡献了一辈子，退休前把身体练得棒棒的，过个幸福的晚年不好吗？”芦苇的态度竭尽虔诚，但话却是加了引号。
　　“你这个小王八蛋！当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提醒我？关心我吗？放你娘的屁！你是在兜圈子讽刺我！嘲笑我！我问你，是什么风让你转了向，敢和我这么说话？虽说我快要退休了，但随时都可以叫你滚蛋！”范主席怒不可遏，把桌子拍得雷响。
　　“主席啊，你是领导，要有涵养，哪有什么风让我转了向。我不是和平常一样紧跟你吗，怎么会对你大不敬，我有这个胆量吗？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呀，你干嘛这么激动啊！劝你注重健康，也是为了你好，你好心当着驴肝肺，不听也就算了，还发狠要叫我滚，耍军阀作风，公司又不是你开的，凭什么你叫我滚我就滚啊！”芦苇回得有板有眼，不阴不阳。
　　“你个小王八蛋，我叫你汇报工作，问你任务完成情况，你不谈正题，却议论我的健康。我的健康关你什么事，要你狗咬耗子嘲讽我！我看你是屙屎把胆屙掉了，竟然敢跟我叫板，你给我听着，我是看你老实听话才把你留在工会的，要不然这个位子还轮到你？你竟然不知好歹……你、你……”
　　范主席过度肥胖，血压一直不稳，又心脏不好，多病缠身。说到这儿，突然红晕烧脸，神色大变，手扶住桌子，说不下去。芦苇见状，知道他受了刺激，血压又升高了，如出意外，那还得了，刹间吓得三魂丢了两魂，生出灭顶的恐惧，这老家伙要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责任就大了。随即快步走过去，扶他坐在椅子上，又手忙脚乱地倒了半杯开水，从抽屉内找出药盒，取出一粒救心丸，让他喝口水服了，又轻轻给他敲背，让他全身心放松。范主席才睁眼动了一下，慢慢地舒缓过来。
　　看到范主席没事，芦苇才放了点心。虽然刚才和他过招，图了一时的痛快，可理智提醒他，这是个易碎品，不把他保护好，后果很严重。虽然暂时缓解了，但并未完全稳定，为了营造和谐气氛，再不敢信口开河，决定最后当一次孙子，把他糊弄走再说。此刻见他缓过神来，狠狠地盯着自己，便装出害怕的样子，战兢兢认错道：“主席啊，刚才我说话欠考虑，过多地关心你的健康，忘了应该先汇报工作，惹得你老不高兴，你老教训得对，以后一定改正。现在，我把本月工作汇报一下：文娱活动已经说好，参舞的人也已落实，请文化宫的舞蹈老师指导，五一演出没问题；节日篮球赛也安排好了，比赛将如期举行。因为我请了几天假，墙报下周一定搞好；几个困难户的补助，就等你老签字发放。噢，对了，还有邓大姐提议，说平日里女同志缺少活动，希望五一搞一次郊游，需要安排出车和经费，也请你老考虑酌定。总之，在你老领导下，完成计划没问题，今年工会年终评比，没准还能扛个大红旗呢。”毕竟贫嘴功夫过硬，做小伏低又起了作用，一番的甜言蜜语，把范主席说得气消了一半，脸色虽然还冰霜冷冽，但也不太持原先的敌意了。
　　芦苇乖巧讨好，收到一定成效，为使他尽快离开，好解脱自己，当即趁热打铁，殷勤劝慰道：“主席啊，都怪我不好，惹你老生了气，下次说话一定注意，再敢还嘴任你处罚！今天你老身体欠佳，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工会的事情交给我了，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慢！”范主席嗡嗡鼻子，运足了精气神，竟然把一条线的眼睛瞪圆了，厉声道，“想我走，没那么容易！我问你，为什么阴阳怪气，态度反常，用健康借题发挥，旁敲侧击羞辱我？你过去是这样吗？敢这样吗？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么，我还真的说不清。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好端端的个小干事，竟然拿来作赌注，主席一句话，我就得走人，也许是精神失常，中邪了吧。噢！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梦游的毛病，兴许是白天发作了，说话掉了魂，惊吓了你老。主席啊，你老一向仁慈心善，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以后改了还不行吗？你就宽恕我一次吧！”芦苇能编会演，说得就像真的。
　　“哼！你倒能编，这个解释，我会信吗……”
　　“嘟嘟”电话铃响，芦苇兔子般溜过去，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喂！谁呀？噢，是钱老爷子，我是小芦，找我们主席，在在。主席，你的电话，钱老打来的。什么？你在老张家，现在三缺一，不用接电话了，叫他直接过来。噢，好，我知道，钱老，你放心，下面有个三轮，我把范主席送过去。是是，知道知道。”接完电话，快活得如蒙大赦，想这根救命稻草，来得太及时了。又恭敬得哈巴狗似的，弯腰驼背，曲尽奴颜，惴惴地说，“主席啊，钱老爷子说三缺一，要你过去玩玩，下面有个三轮车，我送你去老张家。来，你老慢点儿，我扶你下楼。”
　　“你个小王八蛋，倒会钻空子卖乖。你给我听着，这事没完！”范主席被奉承得太受用，误把驴肝肺当好心，揣摩他也许是真悔过，积极表现争取宽宥，语气虽还铁硬，火气却消弭了。
　　随后，范主席终于默许，让芦苇搀扶下楼，为保护“易碎品”安全无损，一再提示他慢点儿。好不容易下了楼，再扶到三轮车上，芦苇卖力蹬起三轮，小心地踏到老张家。
　　到了老张家，芦苇把范主席扶进来，见打牌虽是休闲娱乐，但成员却有些讲究，大体需要同等的档次，也就是要有一定资格，否则宁缺毋滥，不与平民为伍。比如钱老爷子退休前是局长，老张退休前是书记，老王退休前是主任，而范主席也是享受经理待遇的老干，这四个人组成的超豪华牌桌，自然也都是超级牌友了。由此可见，人以官分，即使退休的官们打牌，也不忘等级神圣不可侵犯，不是人人都可以顶缺的，贩夫走卒绝对上不了桌。
　　范主席一进来，钱老爷子等都喜笑颜开，三缺一人数凑齐了，都夸赞小芦表现好。芦苇煞有介事道：“钱老爷子，我把我们主席交给你们了，你们可要照顾好，要少了一根汗毛，小芦跟你们没完。”
　　钱老爷子笑道：“老范啊，你好福气，手下有这么个得力助手，忠心耿耿护着你，把你服侍得心宽体胖，该知足了！”范主席被奉承得忘了气，没记性的嘴角还流出一丝笑意。芦苇心说，老家伙们先别快活，他可是个烫手山芋，我是好端端送来的，监护就是你们的事了；万一他一激动，血压升高，心脏病复发，弄个拉多少米来(哀乐中的一句)，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是个是非之地，趁早溜之乎也！随即蹬起三轮，回公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