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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3)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3-23 12:45:42      字数:4040

  金信恩寻死的那个下午,让儿子金善水把金诚远请到家里,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感谢他多年以来对这个家的照顾;而后又求他去找孟德武,恳请他能劝劝他的侄儿孟高君,让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妻儿;还说,如果他孟高君想要报仇的话,他尽可以把自己的性命给他。
  临末了,他竟然哭了,他说:“叔啊,我这两腿一断,以后就成一个废人了,不但帮不了这个家,还要拖累他们母子呢!家里的祸事都是因我而起,不然江华也不会受这般委屈……叔啊,我这一想,还不如早死早了呢!也免得她们母子跟着我吃苦遭罪……”金诚远劝他说:“你可不敢胡思乱想,一家人本就遭了苦难,你若一走,日后你让他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金信恩哭了一阵,擦了眼泪,说:“叔啊,我看侄儿是逃不过这一关了,他孟高君是不会放了我的。我若哪天被他折磨死了,我求叔叔能应我件事。”金诚远说:“侄儿,你说吧。”金信恩说:“我哪天若是死了,求您让我的两位堂兄,日后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妻儿呀!”
  金诚远应了他,又劝他万不可胡思乱想,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谁知到了第二日黎明,他就听到隔壁江华和孩子们的哭声,金诚远过去一看,金信恩已躺在血中毙命了。金诚远看着死去的金信恩,这才明白原来昨日,他就下了寻死的决心了。
  金信恩死后,金诚远一家帮着江华草草料理了后事。等金信恩入了土,金诚远就去找孟德武了,他把金信恩生前所说的话跟孟德武讲了。孟德武哀叹了一声,说:“他既然托您过来找我,我就得应了一个死人的请求。叔,您放心,这事我去找高君那小子去说,我的话他要听不进,我就让他老子亲自去跟他说。”
  孟德武找到孟高君,跟他说金信恩已死,家里剩下孤儿寡母的,以后就不要再批斗了。不想孟高君“哼”了一声就走开了。孟高君之前是害怕孟德武的,因为他长了一张老虎脸,一双眼睛盯起人来射着寒光,让人看了不寒而栗。自从当了村支书,孟德武对孟家的后人管教严厉,见谁调皮捣蛋或做了错事,不论其父母在不在场,他都要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顿。
  孟高君打小就怕他,读小学时,有一年,孟高君在龙水河边玩耍,疯跑时撞倒了田治华,他撞了人家还要骂人,田治华一还口,他一拳就把田治华的鼻子打出血了。恰好被孟德武撞见,孟德武一问是孟高君欺负了他,抬起脚就把孟高君踹到龙水河里了。当时已是深秋,河水冰凉,孟高君又不会游泳,在河里拼命扑腾,大喊着救命,孟德武就是不下去救他;等他喝足了水,这才递给他一根木棍,把他拉上了岸。从此,孟高君见了孟德武就躲得远远的,就是孟德武去他家里找他爹拉话,他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但是现在,他不怕这个支书了,因为他是造反派的头子了,他下面有几十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跟着他呢。他若再敢打他骂他,他就敢带人造了他的反,把他从支书的位置上拉下来,五花大绑把他捆了,拉到龙岗街上去游行批斗。所以他现在完全不把孟德武放在眼里了。
  孟德武见他“哼”了一声扭身走了,心里就来了怒气,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孟高君还是不自主地停下了。孟德武走到他跟前盯着他说,“你个熊娃子,现在能得很哩,你三伯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呢!”孟高君撞了他眼里的冷光,身上仍是猛地一颤,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说:“咋?三伯,你以为我还是个光屁孩啊,啥事都得听你的?我跟你说,我现在是无敌战斗队的队长,比你这个支书厉害多了。也就是你跟我说了袒护金家地主的话,要是换做别人,我立刻让人绑了他,你信不信?”
  孟德武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火气就上来了,他抡起巴掌就朝他脸上扇了过去,孟高君撒腿就跑。他在前面跑,孟德武就在后面瘸着腿追,孟高君边跑边回头喊:“孟德武,我警告你啊,你要敢动我无敌大队长一根汗毛,我让吃不了兜着走!”孟德武说:“哎呀,老天老大,你还老二了啊!你小子要是真有能耐,你就别跑,看我不拔光了你一身猴毛!”孟高君也就是嘴上刚硬,见了孟德武气汹汹地要打人,脚下就一溜烟地逃窜了去。
  孟高君虽不敢夺了孟德武的权,不敢捆了他进行游街批斗,但他的话他还是敢不听的。金信恩刚刚过了三七,孟高君就又带着红卫兵批斗江华了。孟德武拿他的侄儿没有办法,只得去找他的堂弟孟德顺。见了面,孟德武就数落他说:“德顺啊,你娃儿要上天呀!”孟德顺问:“三哥,咋了嘛这是?”孟德武说:“还能咋?你娃儿自从当了那个啥战斗队的队长,张狂得很嘛!我说的话都当放屁听呢!”孟德顺说:“不能,他再张狂还敢不听你的?我最清楚,他打小就怕你!”孟德武“哼”了一声,说:“你娃儿长大了,天皇老子都不怕了!你难道就没听说?他四处嚷嚷要造我的反呢!”孟德顺说:“三哥,这熊娃儿若真敢造你的反,回来我扇他的耳光子。”孟德武说:“算了,我还能跟他一个娃儿一般见识啊。不过,德顺兄弟啊,我觉得高君这娃儿你还是要管管的。金信恩已经被他打断腿割喉自杀了,现在金家就留下孤儿寡母的,咱要给人家留条活路哩。你娃儿若再把她们娘仨给逼死了,那咱们和土改之前的金家财主还有啥区别呀!”孟德顺说:“三哥,你说的对着呢,该饶人处且饶人……”
  那天晚上,孟高君一回来,孟德顺就跟他说:“今后你不要再批斗江华了啊。”孟高君问:“为啥?她是地主婆,我不斗她斗谁?”孟德顺说:“斗,斗,你是条狗啊,咬着人不撒嘴。我跟你说啊,以后你谁也不许斗,想念书就好好念书,不想念书就回队里跟我出工!”孟高君说:“爹,念啥书出啥工呀。现在是啥形势你知道不?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搞得轰轰烈烈,学校里都停课了,你还让我念书呢,有啥出息嘛!再说他孟德武才念了几年书,你看这些年把他给牛气的!都活成咱青龙岗的龙王了,你说他牛气个啥,不就是个大队支书吗?要不是您在这站着,我一声令下就把他五花大绑了。爹,我跟您说吧,你儿子我这辈子是要干大事的,以后我比他要牛气多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他爹一扫帚拍在头上了。孟高君猛地蹿了一丈远,瞪着眼睛冲他爹喊:“你干啥呀,爹?”孟德顺说:“你个熊玩意,瞧把你给能的,嘴上还没毛呢就能得要上天了。你三伯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啊?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你娃儿有多大能耐,你爹我心里能不清楚!瞧你这张狂的样子,连你三伯都不放在眼里了。我跟你娃儿说,要不是你三伯当年随军攻打开封城,右腿给炸伤了,他现在就在咱兰阳县里当下干部了。你还要比他牛气哩,我看你这辈子也赶不上你三伯的半个屁股!”孟高君不服气地嘟囔着说:“骑驴看账本,咱走着瞧吧!”孟德顺似乎没听见,问他说:“我的话你记下了没?”孟高君扭身去了屋里,回了一句:“你这是没有原则!”孟德顺说:“你要再斗那孤儿寡母的,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啦……”孟高君“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从此以后,孟高君果然不再批斗江华了,金家的日子也就得到了安宁。
  到了年底,上面下达了相关批示,要求学校师生停止大串联,复课闹革命。批示一下,孟高君一伙的势焰也就弱下去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平阳中学的红卫兵运动已基本停息了。孟高君在学校读到初中毕业,没能考上兰阳高中,只得回家当了社员。
  孟德顺想让他到大队的小学里教书,便去找孟德武。孟德武抽着旱烟说:“你家娃儿去不成呢。”孟德顺说:“咋了嘛,三哥?”孟德武说:“学校的庙太小,装不下他这尊大佛嘛!”孟德顺说:“三哥,你还生娃儿的气呢?”孟德武说:“我生他啥气呀,他娃儿能耐,让他折腾去嘛!”孟德顺说:“娃儿现在懂事了,真的。我来的时候,他还让我代他跟你道声歉呢。”孟德武说:“奥,他自个不来,让你这老子来呢!”孟德顺说:“他是心里怵你呢,不敢来嘛!”孟德武说:“德顺兄弟啊,依我看呢,你这娃儿现在,心还没落在地上呢,先让他在地里扑腾两年吧,等他知道种地的苦了,懂得生活的难了,到时候再说吧!”
  孟高君当不成老师,只得跟其他社员们一样每天出工,在田地里刨地、锄草、耕种、收割。起初,他见了人还有些盛气,总觉得自己日后能胜过别人。走在大街上外姓人若问他:“高君,吃了没?”他要么当作没听见昂头走了,要么就呛别人一句“没吃咋?到你家里吃啊”。出工的路上若有人问他:“高君,不当无敌战斗队的队长了?”若是年长的,他转脸就走了;若是年轻人他就骂起来了,说:“老子辞了队长,要当你祖宗哩!”那些爱打趣的妇女们见了他,就问:“高君,高君,你不是要造你三伯的反吗?咋了,现在要学宋江招安了?”孟高君脸上一红,答了句:“你个婆娘除了男人和娃儿,还懂个球哩!”
  那时候他是看不惯人的,见了人嘴里总是没有好话。但过了一年半载,他的盛气也就被艰辛的劳作和穷困的生活给消磨去了,在断粮挨饿的日子里,他也不由得发出了无奈的感慨。他逐渐明白自己并非什么英雄领袖,其实他就跟其他社员们一样,是这土地上的牛马牲畜,非要整日撅着屁股苦干才有活路。于是他开始一天天改变自己,让自己慢慢和别人一样,街上见了面也主动跟人打声招呼,时不时与年轻人开开玩笑,与女人们逗逗乐子,与年长者唠唠家常。见了孟德武,他也不再有意躲避他了,而是亲近地喊他一声“三伯”,有时还主动到他家里坐坐。
  到了第三个年头,孟德武见他身上的盛气消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就问他:“高君娃儿,你这干了两年农活,现在知道种地啥滋味了吧?”他叹口气说:“三伯啊,咱们这日子煎熬着呢。”孟德武说:“这日子就是煎熬着过的嘛,咱们青龙岗上的先人们,世世代代都比我们过得更煎熬呢。这人人都盼着不掏力气就能有吃有喝呀,可你掰着指头数数,能有几个如愿的呢?还不是都在白日做梦嘛。”孟高君说:“三伯,我现在懂了,早不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你侄儿我眼下只想着每天多掏点力气,这样地里的庄稼就能多些收成了。”
  他这么一说,孟德武就觉得他的心着了地了。不久,孟德武就安排他做了一队的会计了。一队的生产队长就是孟高君他爹孟德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爷俩搭起班子,干得还真是不错,那年他们一队的收成就超过了其他的三个小队。
  又过了三两年,孟德顺身体不行了,得了气管炎,总是咳嗽个没完,不敢再掏大力气了,他便从队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他这一退,一队的社员们就把他儿子推上来了。那年孟高君刚满二十一岁,却成了龙岗大队最年轻的生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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