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2）

　　一九六七年秋天，龙岗大队里，同样选择自杀的还有金善水的父亲金信恩。金信恩是土改之前大地主金诚龙的三儿子。那一年，他是被平阳中学的红卫兵头子孟高君给逼死的。
　　我曾听我爹讲过孟、金两家的世代恩怨，想必如今知道的人恐怕已不多了。
　　孟家是最早来到青龙岗定居的一族。据老人们讲，元朝末年，河南连年战乱，又多遭水旱蝗灾。到了明初，豫东一带的居民十亡七八，致使大多土地荒芜。为了尽快恢复生产，明政府采取了移民垦荒政策。洪武年间，明政府开始从人口集中的山西向河南各地大举移民。孟家一族就是在这期间从山西洪洞迁移到青龙岗的。
　　孟氏一家来到青龙岗后，开始垦荒种田，繁衍子孙。经过几代人的辛勤耕耘，孟家的家业日益兴旺发达。为能让儿孙们饱读诗书，光耀门庭，孟家便在村中建了私塾，后从外乡请了一位姓金的秀才为儿孙们开堂授课，这位金先生在此教书直到终老。先生过世之后，孟家族人为表感激之情，就赠了他的儿孙几亩良田，从此，金家便在青龙岗定居下来。
　　之后的四五百年，孟、金两家同住青龙岗，相处一直和睦融洽。明清两朝，孟家先后出了两名进士、三个举人和十几个秀才，家族越加兴旺发达；而金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几百年来未曾出一名举人，一族人过得日渐落魄，后来多成了孟家的佃户。
　　到了清朝道光年间，金家的一个秀才金财运，中年离开青龙岗，去了开封城。起初，他在康记粮铺里做账房先生，后来做了七八年积攒些银两，就从康记粮铺出来，自个开了粮铺。从此，金家的子孙就开始在开封城里做营生，通过两代人的诚信经营，金家的商铺越来越多，家业也越来越大。再后来，金诚龙的爷爷金广茂从开封城里带来鸦片回乡，专与兰阳一带的地主乡绅做鸦片生意。当时孟德武的太爷常害头痛，金广茂为了占有孟家的土地财产，就告之鸦片可以医治头痛，害孟德武的太爷染了烟瘾。为求每日过足烟瘾，孟德武的太爷不断把土地和家产变卖给金广茂，他这么抽了七八年，孟家的几百亩土地和房屋就都成了金家的家产。金广茂得了孟家的家产，逐渐断了鸦片生意，开始专心经营自家的土地和开封城里的商铺，到他临终时，金家已成为兰阳县方圆百里的大户了。
　　自孟德武的祖父起，孟家就开始仇视金家了。到了孟德武的父亲孟厚昌，正遇上清末闹革命，孟厚昌为了抢回家产，就撇下妻儿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成功后，孟厚昌回到家乡做了兰阳县的书记。他刚上任不久，就接了一个状告金进山的人命案子，而状告金诚龙父亲的人正是孟厚昌的堂兄孟厚达。孟厚达递交的诉状上写着，民国十二年，青龙寨闹饥荒，孟厚达借下财主金进山三斗小麦，因造荒年，两年未还，金进山高利相加，三斗麦子变成十斗，孟厚达无力偿还，金进山就派人抢了他的女儿。成婚当日，父亲强行阻拦，活活被金家家丁打死，女儿不忍耻辱于当晚上吊自杀。
　　孟厚昌接了诉状，经查实后，便派人抓了金进山，后来金进山就死在了兰阳县牢。金进山死后，他儿子金诚龙整日诚惶诚恐，不久，便悄然带着妻儿去了开封城。
　　谁知孟厚昌在兰阳做书记没几年，就暴露了其共产党的身份而被捕遇害了。孟厚昌一死，金诚龙就携家归来。为给父亲报仇雪恨，回乡之后，他便杀了孟厚昌的老婆和长子。幸好当年孟德武和他二哥孟德文正在兰阳县里念新学，否则恐怕他俩也一并被金诚龙杀害了。在父亲生前战友的帮助下，孟德武两兄弟很快离开了兰阳县。七八年之后，金诚龙听说两兄弟在外地入了共党，生怕两人回来报仇，便开始在家购买枪支，组建团防。到四七年土改时，金家在龙岗寨里已有二三十个团丁，五六十条枪支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共产党在兰阳县建立了县委、县政府和县大队。孟德武被县大队派到了平阳镇，他回到镇上之后，就开始组织当地农会，领导群众搞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农会组织得到了广大群众的拥护，成员们热情高涨。但在赵家村开展土改时，由于群众对地主赵子堂的批斗过于激烈，致使赵子堂上吊自杀。这使其他村子的地主心生恐惧，为了保全性命，他们决心誓死抵抗农会，做最后一搏，于是方圆十几个村子的地主们经过商议，纷纷带着家眷、家丁和枪支弹药躲进了龙岗寨，龙岗寨里的团防迅速壮大起来了。当孟德武带领农会攻打龙岗寨时，寨子里已经聚了七八十名团丁，拥有百余条枪支了，这么一支反动武装力量，对当地农会而言，实在不易铲除，因此，解放龙岗寨一时成了农会的最大难题。
　　龙岗寨在防御上有着天然的区位优势，寨前寨后立着两道天然屏障，寨后是一座青龙岗，龙头岗高约六十六米，位于东面，龙身从东向西绵延两三公里，直到寨子西头。寨前有一条宽阔的龙水河，河水从龙头岗方向流入村庄，在村前三曲九弯画了一条不规则的弧线，朝着龙尾岗的方向流淌而去，龙岗寨就坐落在这龙岗和龙水围成的弧度内。所以龙岗寨在区位上可谓是易守难攻。
　　当年，孟德武曾率领农会三次攻打龙岗寨。第一次是在一个秋末的下午，秋雨下得淅淅沥沥，雨雾笼罩了村庄。农会组织一百多人，从寨子正南方发起进攻，但因龙水河阻隔，冲锋队伍还未过河就死伤二十多人。孟德武见龙岗寨的火力猛烈，队伍伤亡过大，便急忙下令撤退。通过这次交锋，孟德武认识到龙岗寨的火力不在农会之下，便不敢再鲁莽进攻了。
　　经过侦查，孟德武发现龙岗寨东西两侧防守薄弱，于是在几天后的黎明时分，他再次组织队伍从东西两侧悄悄过河。但队伍刚过了龙水河就被团丁发现，双方立刻展开了一场激战。龙岗寨里的地主、团丁们心知，一旦被农会破了寨子，他们必死无疑，所以个个豁了性命与农会厮杀。农会队伍冲进寨子，又被团防打了出来，双方进进退退，杀得分外惨烈，战斗一直打到天明，双方均死伤过半，最后，金诚龙将守在寨后龙岗上的团丁全部调到东西两侧支援，他们的火力一下压住了农会，农会开始节节败退，他们边打便撤，等撤过龙水河时，百十人的队伍仅剩下三十多人了。
　　第三次进攻，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这一次为了一举拿下龙岗寨，孟德武不但从县大队搬来了数十名援兵，还借来了四挺大威力的机炮。那一晚天寒地冻，黄昏时开始下雪，入夜后雪越下越大，等到深夜，整个龙岗寨都被大雪埋没了。子夜时分，农会百余人兵分两路，分别从南北两方悄然进入寨子。南面河水结冰，我三叔梅学光带队轻松过河，北面是六七十米的龙岗，孟德武一队艰难爬上山岗。守夜的团丁因耐不住寒冻，大都躲进木棚里烤火取暖了，等被人拿枪对准了脑袋，团丁们才发现农会打了过来。
　　金诚龙的大儿子金信全带人出来巡夜，突然望见一队人马从南街而来，他就知道坏了，准是农会偷袭寨子来了，于是急忙开枪射击。枪声一响，寨子里所有的地主、团丁都从床上爬起来了。金诚龙万没料到，在这般恶劣的雪夜，农会竟然会突袭龙岗寨。他慌张穿了衣服，提着手枪跑出家门。团丁们很快集合完毕，金诚龙说：“各位兄弟，今晚我们已危在旦夕，农会已经打进寨子里了，如果今天寨子破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兄弟们，横竖都是个死，咱们跟农会拼了！”在金诚龙的煽动下，团丁们抵抗十分顽强，但在农会的前后夹击之下，他们最终还是溃败了。
　　打到最后，金诚龙一众退到了金家的三进四合院内，整个宅院被农会围了个水泄不通。孟德武在外喊话劝降，金诚龙却宁死不降，有两个外村的地主想要归降，却被金诚龙枪杀了。孟德武劝降不成，便下令发起进攻，最后大多地主、团丁都被打死，金家除了金诚龙负伤被捉之外，他的两个儿子、三个侄儿全部战死。
　　打下龙岗寨，孟德武第一件事就是把全寨的民众召集起来，组织批斗大地主金诚龙。农民遭受了金家几十年的剥削，批斗会上他们将多年所受之苦尽情哭诉，金家的罪恶被一桩桩揭发出来；最后，会场上的民众齐声叫喊：“处死金诚龙，处死金诚龙……”孟德武说：“金诚龙做下的罪恶，活刮了他，都不解大家心头之恨。但是眼下我们先留下他的狗命，咱们要先分了他的土地、家产，让他狗日的瞧瞧，他剥夺咱农民的最终还是要归还咱们的。”在孟德武、我三叔和田俭粮的组织下，不几日，金家的家产就全部分给了龙岗寨的农民。
　　土地分到了每一户人家，农民们欢欣鼓舞，街上“噼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孟家舞起了长龙，田家耍起了狮子，我们梅家搭台唱了三天大戏，寨子里闹得比过年都要喜庆。
　　分了金家财产，全寨人欢庆了几日，孟德武就下令枪决了金诚龙。金诚龙被枪决那天，全寨子人都聚集到村西的老牛圈了。老牛圈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孟德武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枪毙金诚龙，就是想让他死在不毛之地。枪决之前，孟德武先向众人陈述了金诚龙一生的罪恶，金诚龙听罢竟仰天大笑。孟德武说：“你一生作恶多端，剥削乡民，欺凌乡里，临死了还不知悔改，竟然还有脸笑哩！”金诚龙盯着孟德武说：“姓孟的，你说我剥削乡民，欺凌乡里，那你们孟家呢？在这个青龙岗，我们金家才兴旺了两三代，而你们孟家却足足霸占了几百年！明清两朝，你们孟家世代都是地主豪强，几百年来，你们又剥削了多少乡民，欺凌过多少乡里？我们龙岗上的先人们都清楚着呢！现在你来杀我，九泉之下，你那死去的先人早在阴间遭人折磨呢……”金诚龙还未发泄完毕就被孟德武一枪毙命了。
　　金诚龙死时，金信恩还在开封城里念书哩，直到春节回家过年，这才知道家破人亡了。那一年，他才十七八岁。金信恩回到家中，见家里的宅院已换了门头。外院成了龙岗村党部，内院成了龙岗村小学，只留下后院的八间后罩房，一半分给了他，一半分给了他的一个六服堂叔金诚远。
　　金信恩进了家就放声大哭，金诚远慌忙制止了他，劝他说：“你莫要哭了，现在各村各寨都在批斗地主呢，村里给你定的就是地主成分，你这么大声痛哭要让人听了去，日后免不了要受苦哩！再说，你爹娘兄长都已死了，他们都盼你好好活呢！信恩啊，你一定要听你叔的话，开封城你是回不去了，日后还要在这龙岗寨里活人呢，你要想活得安宁，从今往后千万可要少说话呀，见了人咱都要问声好，别人说啥骂啥，你也都要忍着，千万不可与人争执。大家伙都知道你年龄小，也没做下啥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你本本分分做人，小心翼翼处事，相信村子里也不会有太多人为难你的。”
　　金信恩听了堂叔的话，从此开始在寨子里低头做人。就是给他爹娘兄长上坟烧纸，他也不敢白天里去，总是赶在深夜偷偷过去。因为年龄小，又没欺凌过乡民，所以他虽是地主成分，村里也很少对他进行批斗。孟德武当了村支书十几年，也不曾过于为难金信恩，顶多在大会上提提金家过去的罪恶罢了。一九五三年，金诚远为金信恩说了一个对象，那姑娘也是临乡一个地主家的女儿，两人因家境相同，很快便完了婚。成婚十几年，她给金家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取名金善水，女孩取名金兰。除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家人受尽了饥苦之外，其余时光都还过得舒心。但是到了六六年八月，平阳中学的红卫兵组织一成立，紧接着金信恩一家就跟着遭了秧。
　　平阳中学其中一派的红卫兵头子是孟高君，孟高君当年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有着一腔革命造反的热血。他仇视一切的封建事物，对地主、走资派们深恶痛绝。在他的带领下，一大群红卫兵先后到公社各生产大队砸祠堂、捣庙宇、挖坟墓，揪斗“牛鬼蛇神”，写“牛鬼蛇神”的大字报，抄他们的家，不分男女捆绑了游街批斗，情绪激动时就用木棍打人，有的打折了腰，有的打断了腿。这群不可一世的少年，走起路来耀武扬威，满眼里都是仇视，人人见了都怕。在那一两年间，只要他们从街上走过，人们就像见了瘟神，远远望见就慌忙躲开了去，个个生怕惹上了是非。
　　孟高君把龙岗大队也折腾得不轻，他先是带人烧了村里的龙王庙，然后拆了村里的老戏台，若不是孟德武强硬阻拦，金家的宅院也被他们拆毁了。最后孟高君把批斗的矛头对准了金信恩一家。孟高君早对金家充满了仇恨，他爷爷就是当年状告金广茂的孟厚达，金广茂当年抢了他的姑姑，杀了他的太爷，这段仇恨早已刻在他的心里，他一直伺机报复。
　　这一天终于来了，孟高君先后带人抄了金信恩的家，挖了金家的祖坟，烧了金家先人的白骨。在批斗金信恩夫妻时，他更是凶狠，一次次鞭打两人，每次都将二人打得死去活来。后来他用木棍打断了金信恩的双腿，用剃刀刮光了他妻子的头发和眉毛。金信恩无法忍受无尽的痛苦折磨，终于在六七年深秋的一个夜晚，撇下他的妻子儿女，割喉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