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甘

　　对于这个所谓的命运，要说毕安的态度是束手就擒，未免太委屈她了，业无所成，志不得抒，连家庭都经营得如此惨淡，外人看来貌似登对的黄金组合，内里却是如此的一地鸡毛。可如果要就此这么灰头土脸地过完一生，骨子里骄傲倔强的她怎能心甘？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可称得上是个斗士，不屈不挠地做着各种抗争，努力地寻求着能给予她寄托，给予她信心的东西。
　　她犹记得，她第一个寻觅到的，至今还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正是她一手一脚营建起来而今却早已销声匿迹的网店——她的网店。想当年，在如今名声赫赫的某宝还未诞生的时候，她有幸跻身国内为数不多的网上卖家队伍，那时的交易平台还是美国的EBAY在中国设立的一个叫“易趣”的网站，在那个大多数家庭还只是靠拨号上网，大多数人还只靠单位蹭网的年代，网购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而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购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对不值钱的耳环，合金材质的，样式简单朴素，并不见得多喜欢，纯粹的猎奇性质。但也就是这一次全新的交易体验，让她萌生了亲身涉水，体验卖家身份的想法。那时的毕安还算年轻气盛，有一股子说干就干的热情和冲动，花了一个晚上熟悉了全部的操作流程，花了一个星期东拼西凑进了些鸡零狗碎的小商品，还真的在易趣平台上张罗起一家小小的网店来。起初的时候，由于经营品种太杂，投入精力不足，小店经营惨淡，门口罗雀，在三天后成交了第一笔生意给她带来了一整天的兴奋之后，就接连一星期再无动静了。她不服输，开始重新给小店设置定位，在秉着女孩子爱美的天性明确了女装的经营方向后，她开始利用全部的业余时间东奔西走地找货源，不仅是在自己蜗居的那个城市找批发市场、跑生产厂家，甚至背起行囊直奔上海、广州等时尚都市，就像一个正儿八经做服装生意的人那样天南海北地找货源，在尘灰满地的仓库里进进出出，在人群熙攘的市场里挑挑拣拣。很快，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那都是她像蚂蚁搬家般一点点扛回来的，里面有着她的汗水、她的心血，更有她那少得可怜的全部积蓄。接下来，她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忙碌，白天还是在公司里，随着老板的高高扬起的鞭子，陀螺一般地急速旋转，晚上则常常还要熬夜到凌晨时分，一边在网络速度慢得出奇的电脑前和难得的几个客户聊天、答疑、近乎低声下气地套着近乎，一边趁着网络卡顿，电脑磨叽的当口，见缝插针地给货物们拍照、并“精心包装”后“上架”。在没有单反相机，没有摄影灯光，没有漂亮网模，更没有美图秀秀的年代，要想你的商品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就必须二法并行：一是必须有一手高超的photoshop技艺，能把你平凡普通的物件PS得光彩照人，最好能把地摊货无缝对接到杂志名模身上去；二是必须有一支生花的妙笔，能厚着脸皮自卖自夸，生生地把大路货描述成能击中目标受众心理偏好的，独一无二的品味货。为了磨砺这两项技能，按硬生生地啃下了厚厚一本的photoshop的书籍，并通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实战操练，把这项技能掌握得如火纯青，以至于后来有了女儿，为了逗她开心，会驾轻就熟地把她照片上的小脑袋对接到她喜欢的巴拉巴拉小魔仙的身体上，让她过过干瘾。至于天花乱坠的描写功力，倒不用特特去学，从小对文字的喜爱、学生时代大量的阅读积累和工作后文案写作的磨砺，早已让这项技能变成了小菜一碟。于是，经常的，夜半时分，昏黄的台灯下，毕安一边困顿不堪地频打哈欠，一边却手脚不停地多管齐下，再多的疲累也抵消不了生意日隆带来的喜悦。及至一天的订单全部统计完毕的时候，她还是不能倒头大睡，虽然为数不多但也耽误不得的订单货品还等着她整理打包，以便赶在第二天上班前送到邮局去统一寄送。
　　那时候还是邮政包裹一家独大的天下，如今兴盛的快递行业在那时至多刚刚萌芽，而且在普通百姓心中似乎还是不安全、不靠谱的代名词，所以从来就没有列入毕安的考虑范畴。每天一大早，她的自行车后座上都会结结实实地捆扎上起码三四个包裹，迎着清晨清新的空气，一路骑向离家最近的邮局。几乎每次，她都是在邮局开门的时候第一个赶到，每次肯定也是寄送包裹最多的人，当然成了邮局里名副其实的“大客户”。邮局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认识她的，每次见她都会笑着招呼，说一句：“呦，今天生意不错么，卖出了这么多”。其中一位临时工小姑娘还一度成了她的小粉丝，三不五时地从她那里淘些价廉物美的行头。渐渐的，她在易趣上拥有了属于她的一群忠实客户，甚至还有了零星的批发客户，卖出去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相对应的，累积下来的积压货色也是不断增加，以至于那原本就局促的居住空间，显得更加拥挤。再后来，易趣在占领了一定的中国市场后，开始启动了收费模式，本已习惯低成本运营的网店店主顿时一片哀嚎，本就不高的利润蛋糕要被生生切走一大块，换谁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就在这个时期，北京的街头出现了一个个子矮小，身材干枯，大头和身材不成比例的男人的广告牌，抬头望天，一脸的希冀和憧憬，接着某宝就开始以这样一幅孱弱的身躯，开始像傲慢不可一世的易趣叫板。没有人看好这场似乎是蚂蚁与大象的较量，可偏偏，这个蚂蚁快准狠地钻进了大象的耳朵里，用免费经营、免费推广的承诺掳走了大批被易趣收费模式寒了心的卖家们，这其中，也包括毕安。毕安随波逐流地跟着先头部队来到了某宝，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里的第一批卖家，某宝给的待遇确实远超易趣，不仅有隔三差五的黄金广告位免费推广活动，还对她们这批好不容易挖过来的熟手卖家拉拢有加，经常会举行地区会议，时不时地聚在一起交流一番，表彰一番。而毕安，也算是其中的钻石卖家之一，有幸得到过虽然不太精致，但却颇有意义的奖章，有一张在颁奖现场用拍立得相机记录下来的，毕安和几个被授奖的卖家一起，满面笑容、高举奖章的照片，至今还在她的书柜深处珍藏的，而就在某一天，被刚满三岁，开始喜欢翻箱倒柜的女儿从一堆旧物里找了出来的时候，毕安瞬间感到了昨日黄花的悲凉。
　　等孩子大些了，毕安跟她说起这张照片后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孩子会疑惑地问起：“那你为什么没有坚持做下去呢？”这个问题其实是毕安的不愿提及的隐痛，一小半来自于客观原因，比如她第一次的意外怀孕而又不幸引产，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使她失了继续下去的资本和热情；而一大半，不得不说是来自她那个命运的扳道工——罗青。大概是上天不想毕安的命运从此改写，从一个庸碌之人变成一个时尚卖手，于是他指派了罗青，为她的继续前行之路设置了障碍。刚开始做网店的时候，罗青只是把她的折腾当成一场闹剧来看，既没有什么支持，倒也没有过多的阻止，只是偶尔会泼泼冷水，说什么“反正也卖不了多少，你就别瞎忙乎了”一类的话，可到后来，积压的货物占领了家庭的空间，偶有上门的客户占领了周末的时间，他的不满就开始日益显现，而最最重要的是，夜间的时间毕安都贡献给了网店。尤其是某宝帮她的网店商品做免费推广的那阵，订单虽然称不上如潮水般涌来，但起码也可用接二连三来形容，为了应答提问，打包理货，完全一个人独立支撑的毕安已全然没有了睡眠的时间，也就是仗着年轻，才硬抗了下来。卖东西卖到吐，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你问那时的毕安，她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可那时的罗青也年轻，也还没有下海创业，单位的工作也不太忙，家务又不屑做，有的是大把的精力需要宣泄，旺盛的需求亟待满足。可偏偏一次又一次，深夜时分，毕安都趴在电脑前，埋在货堆里，根本腾不出时间躺到床上去，陪他做他想做的事。终于有一天，在罗青又一次叫毕安上床无果后，他暴怒了，先是一脚踢翻了闪着虚弱绿光的路由器，断了电脑的网络连接，而后又抄起一把剪刀，冲向了毕安刚刚打包好的一堆包裹，恶狠狠地一剪刀接一剪刀地刺去。那刺破的何止是那些不算值钱的服饰，还有毕安的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商誉，和那刚刚起色，准备远航的创业梦想。
　　如今，时移世易，罗青成了在外打拼不着家的那个人，既没有了让她陪伴的兴趣，也没有了干涉她的时间，这似乎给了毕安可以重操旧业的希望，可在这个爱谁谁都可以开起网店，各大平台纷纷对网店店主们敲骨吸髓的时代，网店竞争之惨烈，运营成本之提升，早已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所能负荷的了，也不是没有尝试过重启，而是尝试过却以无人问津的失败告终，自此，只得彻底息了这份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