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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1)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3-21 10:46:14      字数:4244

  这几年青龙岗越来越静了,我也越来越孤独了。
  村里的年轻人就像成熟的蒲公英被风一吹而散,一个个飞落到天南海北扎了根,很少再回青龙岗了;而那些年长者则像地里的韭菜,被岁月一茬茬地割了去。不论那些生前活得风光无限的,还是碌碌无为的,如今都一样安静地躺在黄土里了。
  或许是孤独的人都爱回忆过往,最近,我就时常想念起那些飘散在外或已入土的旧人。在安静的下午或是寂静的夜里,他们就像鱼儿似的在我脑海里跳跃不止,一件件的往事也都随着他们的影子飞溅出来了。
  我是青龙岗的唱书人,一辈子没啥志向,只想守着老家一天天安稳度日。我爹曾说我没心没肺,从来不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现在想想,爹说的一点没错,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光棍一个,几十年也不曾做过一件风光的事,实在是一事无成了。我想哪天我若是死了,村里人除了记得我痴爱唱书之外,恐怕再记不得我梅品冬别的了。
  这辈子,我唯一的喜好就是唱坠子书了。自八九岁起,我就跟爹学习唱书,十四五岁就随爹出来串村子,这一唱就是四十多年。要说还是前二十几年,听书的人多,随便到一个村子,只要一开唱,街上的人就围得水泄不通了。那些年里,每年的秋忙过后,我和我爹就背着坠胡,带着枣木简板开始串村。走到一个村子,先见村里的支书,与他商定好所唱的天数和书目;傍晚时分,支书在广播里一通知,村民们就知晓我们来了。
  吃过晚饭,各家老少都提着椅凳陆续聚到中街里来,我和爹早把马灯点亮挂在杆子上,调好了坠胡,坐在灯下等着了。当四周坐了黑压压的人群,村支书招呼一声,我和爹也就开唱了。根据村子的大小和观众的喜好,我们所唱的书目也有短有长,短书像《三打四劫》《罗成算卦》《王麻休妻》等等,几个时辰也就唱完了;长书像《回龙传》《响马传》《五虎平西》等等,五六个晚上也唱个不尽。一个村子唱罢,我们挨家收了钱粮,也不歇脚,晚上就串到另一个村子去唱了。
  十五年前,我爹离世之后,走村唱书的也就剩下我一人了。不过,我一个人也唱得挺好,手拉坠胡,脚踩梆子,说说唱唱的悠闲自在。但是近些年,由于乡下出外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听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特别是这几年,村庄的人们稀稀落落,到了晚上连声狗叫都听不到了,我的书就在村子里唱不成了。
  村子里唱不成了,我就跑到集市上去唱。我们镇上共有两个集市,一个在镇上的西街,五天一集,每月农历逢五逢十过集;一个在我们的邻村王家庄,也是五天一集,但每月逢三逢八过集。这两个集市我是每次都唱的,集市上有我固定的场地,爱听书的人赶完了集市就围过来听。有些家中有事的,听上一阵就急着回了;那些清闲的,坐在地上能听到日薄西山。我在集市上唱书,并不为了挣钱,唱一天的收入也就四五十块,还不如给人盖房一半的工钱。
  不懂我的人都说,“老梅啊,现在唱书又不挣钱了,你还唱啥哩!忙活一天,累得跟狗似的,还不如到你们村金善水的厂子里打一天零工呢”。可他们哪里知道,唱书就是我的命啊!若不让我唱书,我就要生病的。我若隔上三五天不唱上一回,嗓子里就像卡了鱼刺,心里就像钻了毛虫,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活脱脱要把人憋死了。
  我唱书患了痴症,或许是天生里带的。村里人都知道,我们梅家祖上就是唱河南梆子的。听我爹说,我太爷时就开始唱戏了,他是十岁时跟着一个戏班走的。那一年俺们龙岗寨的老地主金广茂过六十大寿,他儿子在开封城里开粮铺,回来给他爹贺寿时,从城里请来了有名的张家戏班,在龙岗寨搭台连唱了半个多月。我太爷在台下听了几天,就迷上戏了。他没跟爹娘商量就偷偷找了张班主,跪在他身前恳求收他为徒。那张班主哪里会在意一个孩子,一口就回绝了他。可太爷是个倔脾气,一连三天都去求他,最后张班主推脱说:“你一个孩子的话怎么可信,你要真心想跟我学戏,就让你爹娘来说。”我太爷这才跟爹娘说了。
  起初他们不同意,可太爷一直哀求他们二老。后来二老一想,家里靠租种金家土地生活,日子过得穷苦不堪;家中三个儿子实在难养,既然二儿子有心学戏,若让他跟了张家班,将来也就有了一技之长,总比留在身边过得好些。二老同意之后,就带了我太爷去求张班主,那张班主见我太爷年龄虽小却很有决心便收了他。我太爷十岁离家,三十多岁才回,他跟着张家班走南闯北,唱了大半生,虽然没唱出什么名头,但却培养出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梅精声,在我们兰阳县里是老一辈的戏曲名家。他打小在张家班学习祥符调,本就天资聪明,后又经多位名师指点,二十几岁就在开封城里扬了名。爷爷中年时,张家班主遭了土匪绑票不幸遇害,班主一死张家班也就散了。我爷爷离开张家班两年后,便在开封城里创建了梅家班。十多年间,爷爷所带的梅家班主要在开封一带演唱,也常到河南各地演出,听说民国时期,我们梅家班在河南各地都是颇有盛名的。
  解放之后,爷爷年近花甲,本有归乡之意,恰遇兰阳县政府邀请,便回到家乡,做了兰阳县豫剧团的团长。爷爷膝下有三儿一女,他一心希望儿女们都能子承父业,可后来继承他衣钵的却只有我的大伯和姑姑。我大伯虽热爱戏曲,但因天资不足,一生也未唱出名气。我爹小时虽也跟爷爷学了几年戏,但后来就爱上唱书了。十六岁时,我爹拜了商丘的李瞎子为师,开始学起了坠子书。我三叔既不爱唱戏也不爱唱书,他长了一颗革命之心,十七八岁就入了农会,跟随孟德武打土豪、分田地,干得轰轰烈烈。
  我爹兄妹四人当中,要说最有出息的,就数我的姑姑梅雪了。只可惜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在省城杨名不久便遭遇文革,三十出头就送了性命。
  见过我姑姑的人,大多都忘不掉她,她的美实在让人难以忘却。姑姑生了一副令人羡慕的容貌,有人说她从街上一过,原本喧闹的街道就立刻变得安静了。姑姑天生丽质,跟随爷爷学戏又分外刻苦,十几岁便入了县里的剧团。首次登台,她所扮演的花旦美艳动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勾了众人心魂,当她甜润的音色飘然而来,场下立刻就响起了一片喝彩。姑姑年龄虽小,但唱功扎实,她的表演稳健洒脱、端庄大方,所以在剧团登台演唱了两三年,便在兰阳一代声名鹊起了。
  到了十七八岁,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媒婆们踏断了。媒婆们给姑姑介绍的多是县里的干部子弟,其中任何一家都比梅家富裕显达,任何一人都有着美好前程。但姑姑在感情上却是分外挑剔的,那么些男儿都未能入眼。直到吴祖贤的出现,姑姑才开了芳心,生了真情。
  吴祖贤是个搞戏曲研究和创作的学者。据说,他年轻时曾师从樊翠庭先生,文革前曾创作过几部颇有影响力的剧本。和姑姑相识时,他还是河南豫剧院的一名年轻编剧。一九五六年,他到我们兰阳县采风创作,恰好遇见姑姑在县城剧场里演出。当听了姑姑演唱的一场《三上轿》,他便对姑姑一见倾心了。为了结识姑姑,吴祖贤找到了我爷爷,他先向爷爷介绍了自己,后又请求他允许自己跟随剧团采风,我爷爷认为他是个懂戏的行家,便应了下来。他在剧团里呆了几日,便和我的姑姑熟识了,通过交谈,姑姑十分敬慕他的博学,二人相处了一段时日,谈聊间不知不觉便生了爱恋之情。
  吴祖贤回了省城之后,两人断了几月联系,人虽分开了,但心却在一起呢。姑姑对他日益思念,却羞于向人诉说,只把对他的思念藏在了心底。她虽不说,爷爷却依旧能瞧得出来。自从吴祖贤离开之后,他发现自己女儿性情日渐变了。之前,她常与人说笑,还像个孩子似的调皮,而几个月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了。
  半年之后,吴祖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挂念,乘车来兰阳县找我姑姑了,姑姑猛然见他,一时竟激动哭了。后来吴祖贤问我姑姑,愿不愿意随他到省城里去?姑姑心里自然乐意,但又怕父亲不肯,便说:“我到省城做什么?一没工作,二没亲戚,我爹哪里肯应!”吴祖贤便说:“这你放心,我可以让你进省豫剧团,到了团里你照样演戏。”姑姑不敢相信,便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吴祖贤说:“依你的唱功,绝没问题。再说,我现在省剧团还认识些人,安排你进去应该不成问题。”姑姑迟疑了片刻,说:“可我爹那儿……”吴祖贤听出她的顾虑,便说:“这你只管放心,伯父那里我去说就是了。”
  吴祖贤见了我的爷爷,便将自己想把姑姑带到省城发展的想法讲了。爷爷听了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如果女儿能进省剧团,那必定有更好的前途,担忧的是女儿毕竟年少,若独自到了省城,生活无依无靠,肯定要吃不少苦头。为了打消他的担忧,吴祖贤说:“伯父,如果您不放心,这次可带着梅雪随我到省城去一趟,等工作有了眉目您再决定。”过了两三日,爷爷果然带着女儿去了省城。吴祖贤带着他们拜见了他的恩师樊翠庭,爷爷之前也曾与樊翠庭先生相识,这一见面,分外激动,两人足足长聊了一个下午。
  那日傍晚,“豫剧皇后”陈素真恰好前来与樊翠庭先生商议演出之事,樊先生便把我姑姑介绍给了陈素真。姑姑有心拜陈素真为师,就壮着胆儿给陈素真大师唱了一段《拾玉镯》。姑姑唱完,樊翠庭和陈素真都拍手叫好,樊先生说:“梅雪不但相貌出众,这唱功也好啊!倘若能经陈老师的指导,那日后必成大器。陈素真见我姑姑长得清秀水灵,演唱又端庄大方,很是讨人喜爱,便一口应下了。姑姑当即跪地叩拜,端茶认师。在樊翠庭和陈素真两位大师的帮助下,姑姑顺利进了省豫剧团。在陈素真老师的精心传授下,姑姑通过勤学苦练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唱功,两三年间,她便成了省豫剧团的名角儿。
  姑姑和吴祖贤于一九六二年结了婚,六三年生下儿子吴晓波,六四年底生下女儿吴晓燕,一家人的生活可谓是幸福美满。但是好景不长,在女儿不足两岁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很快省城里各大、中学校的学生纷纷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把“满腔激愤”对准了学校的教师、领导;后来逐步扩大到各个党政机关,当然,省豫剧团也未能幸免。他们先以“破四旧”为由将省豫剧团的戏服、道具付之一炬,烧了个一干二净;后来又开始对省剧团的领导、著名演员进行抄家、揪斗。不久,我姑姑夫妻二人均被打成“右派”。那段时日我姑父多次被红卫兵殴打,每次都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还险些丢了性命。姑姑也难逃此劫,遭到了剃头、画脸、挂牌子游街,他们无数次遭人唾骂、殴打,生活猛然从天堂掉进地狱,姑姑快要疯了。
  那年年底,姑父被下放到西华县的农场去了。第二年五月,姑姑也被逼将儿女丢给公婆,自己被下放到了我们平阳公社。姑姑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因无法忍受“红卫兵”带给她的屈辱与诟骂;终于在六七年十月的一天,当得知儿子在省城的金水渠溺水而亡的噩耗后,她便对生活彻底绝望了,于当天深夜投入龙水河自尽了。
  多年之后,当人们提起我姑姑的时候,还不禁摇头叹息,都还为她当年的自杀深表痛惜。人们常说“苦尽甘来”,只可惜姑姑吃尽了苦头却未等到甘来,她若能忍受当年的痛苦磨难,日后也必定是个有福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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