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一朵美丽的牵牛花（3）

　　“龙大侠，你还是在等别人出头为你卖命吗？”
　　有顷，白衫少年林丹枫出言打破了这近乎尴尬的寂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点浅显的道理你龙大侠应该懂吧？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赖账会有损你龙大侠的声誉，咱们之间的账还是由你我自己来清算吧。”
　　“林丹枫，就算你是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林家的后人，老夫自认为也不欠你什么账，何况你所说的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龙大海，你真的徒有虚名且无耻之极，难道敢做不敢当到了如此的地步？难道非要……”
　　“休要猖狂！”
　　一声暴喝平空而起，突然打断了白衫少年林丹枫的步步逼宫。
　　“想撒野吗？先过了本少爷这一关再说。”
　　声落。人现。
　　同样的白衫胜雪，同样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同样的猿臂蜂腰，同样的健硕轩昂。
　　但不同的是，白衫少年林丹枫的脸上，常常流露的是一种处子般的宁静，而宁静中又隐含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寂寞孤独与沧桑。而后者却是刚好相反，举手投足中尽显龙行虎步，双目鹰视，精光暴闪，随时给人一种择人而噬的霸气。
　　来者何人？
　　飞龙堡少堡主龙傲水。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兄妹同时师承天山七指毒婆黑天凤。龙傲水自幼练武，也是百中选一的练武奇才，因此其功力奇高；九九八十一路欺天灭地断魂剑法专走偏锋，诡异绝伦，阴毒狠辣，剑出必见血，江湖武林中“剑剑断魂”的名头很是响亮，更是少年高手中的翘楚。再加上其父神掌震乾坤的威名以及江南第一堡的世家背景，剑剑断魂龙傲水在江湖少字辈中可谓一枝独秀，放眼江湖武林一时鲜有匹敌者。
　　“龙少堡主，虽然说父债可以子还，但你父亲就在当面，而且这还是我林家与你父亲之间的一笔旧账，我看你还是……”
　　“住口！”
　　剑剑断魂龙傲水又是以一声暴喝，打断了白衫少年林丹枫：“姓林的，父债子还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何须多言，亮兵器吧。”
　　话落。剑出。
　　在宝剑出鞘声中，剑剑断魂龙傲水一式“举火燎天”立下门户。左手捏剑诀前引，右手剑刺青天，森森剑气寒气逼人，人却傲然挺立，巍然桀骜，稳如磐石，却乃名至实归的少年高手。
　　“好剑！”
　　白衫少年林丹枫脱口而赞。
　　由衷的赞叹，但只及剑，不说人。
　　剑好。那人呢？
　　原来，剑剑断魂龙傲水手中所持的，正是武林兵器谱中榜上有名的上古仙兵——金蛇剑，同“莫邪”“干将”一样旷世闻名。传说此剑为五百年前的武林异人金蛇郎君的传家之物，不知什么时候，江南第一堡得到了它。正是人仗仙刃，剑助人威，飞龙堡少堡主剑剑断魂龙傲水自出道江湖之日起，便挟人剑之威，声明鹊跃，剑锋所指，很少有人敢轻拗其锋。因其剑法与人同样狠辣毒如蛇蝎，因此江湖武林又称剑剑断魂龙傲水为蛇公子。
　　剑是好剑。
　　人亦强人。
　　同是英雄少年时。
　　“既然如此，请出手吧，龙少堡主。”
　　白衫少年林丹枫仍然是负手而立，姿态不改。
　　可是，蛇公子龙傲水却突然收起剑式，一脸阴鸷中出言喝问：“姓林的，为什么不亮出兵器？难道你不敢与本少爷进行光明正大地一搏吗？”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子若父同样狡猾如斯。
　　本来是蛇公子龙傲水自己在刚刚过去的第一场生死相搏中，没有看清楚白衫少年林丹枫是如何击毙索命无常的，因而对白衫少年林丹枫“看不见的兵器”心存忌惮。但是在他的嘴里说出来时，理由却变得如此的堂堂正正，冠冕堂皇到了逼迫对方“不得不”的境地。
　　白衫少年林丹枫立陷长时间的默默无语，玉面尽显孤独寂寞与无奈。
　　良久，在百余双同样渴望一探究竟的睽睽目光注视下，他缓缓伸出右臂，白袖曼舞中，摊开的手掌里多了一柄短剑。其实只能说是一柄“小剑”，形同饰物般的小剑。
　　小剑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非金非铁，晶莹似玉不是玉。其长不盈尺，却柄锷分明，与普通长剑的模样无异，只是剑身部分薄如蝉翼，晶莹剔透，转动间纤毫毕现，流光似水。
　　这也算是兵器？
　　难道索命无常索之豪就是毙命于这样一柄小剑之下？
　　“阿弥陀佛。”
　　众人正诧异间，一声佛号高喧，少林寺掌门方丈天慧大师越众而出。
　　“林小施主，老衲可否冒昧地问你几句话？”
　　“大师客气，有话请讲。”
　　“谢谢小施主。不过，对于老衲的问题，小施主当答则答，当避则避。”
　　“谢大师成全，小可自会当讲自讲，当避自避。”
　　略一沉吟，少林寺天慧大师满脸庄重肃穆，双手合什，缓缓开口相询，而白衫少年林丹枫则一一相应。
　　“剑几许？”
　　“七寸七分短。”
　　“典几条？”
　　“七篇七章妙。”
　　“指是什么指？”
　　“灵犀一点情脉脉。”
　　“步是什么步？”
　　“青天恨海任逍遥。”
　　“阿弥陀佛。”
　　少林寺方丈天慧大师又是一声佛号高喧，仿佛此时已心中迷雾尽散。
　　“多谢林小施主。有道是天道为公，有前因必有后果，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谨尊大师教诲。”
　　白衫少年林丹枫目送天慧大师归座后，再次转身面向蛇公子龙傲水。
　　“龙少堡主，出招吧。”
　　在刚才少林寺方丈天慧大师与白衫少年林丹枫对话之时，偈语般的问答不仅让蛇公子龙傲水不明所以，而且已经让他焦躁难耐，只是耐于少林寺方丈天慧大师的武林身份而没有发作。此时，待白衫少年林丹枫的话音刚落，金蛇剑便搅起漫天寒影，一式“金蛇狂舞”，直扑白衫少年林丹枫。
　　膝不曲。身未摇。
　　白衫少年林丹枫轻絮般侧身横飘，掌中小剑已不见，右手骈指虎扑而上的蛇公子的胸前要穴。
　　说来也怪，就是这极其平常的一个移形换位，如猛虎出柙般的蛇公子龙傲水却漫天剑影顿敛，撤招变式重新再扑上。
　　一口气连换了七招，每一式都犹如雷霆万钧，似剑林进逼，剑海倒悬；可是每一次都不得不中途撤招，无功而返，连白衫少年林丹枫的一点衣角都没有沾上。
　　“呀——”
　　一声虎吼，金蛇剑发出鬼魅般的厉啸，急怒攻心的蛇公子龙傲水已是人疯剑狂，第八次再扑中，招演欺天灭地剑法中的上乘绝学“天诛地灭”，并且把功力提到了十一重。
　　“蛇公子，念你平日行事虽过霸道却无大恶，还是回去静心思改吧。”
　　声落。人进。
　　声缓落。人急进。
　　相向急进的两袭白影瞬间相遇，并快速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团。
　　但这只是一瞬，仅仅一瞬间，纠缠一团的白影又急速分开，再分再合，再合又再分；如此三次往复之后，一声清啸如鹤鸣九天，令观战群豪心头一震，料有结果发生。
　　果然——
　　啸声起，剑花落。
　　剑影息，人立现。
　　待群豪仔细看去，只见两位白衫少年近身背向斜立，默然无语。
　　蛇公子龙傲水呆若木鸡，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只有右臂仍上扬。
　　但手已空。
　　因为剑已坠地。
　　剑身刺入宴厅花岗岩地面约半尺余，剑身仍在微摆轻颤。
　　白衫少年林丹枫则右臂斜出，五指如钩紧扣蛇公子龙傲水右手腕脉，左手负于身后，双眸湛然无波，一脸的寂寞孤独与无奈。
　　漫天剑雨皆散尽。
　　胜负已判。
　　观战的群豪此时也放下了紧绷的心弦，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突然——
　　“别伤我哥哥！”
　　就在众人如释重负之时，倏然的一声娇呼如杜鹃啼血，哀婉无限中，一位红衣少女排众而出，踉踉跄跄奔向僵立无语中的二人。
　　“求求你，林公子，请你不要伤害我哥哥。”
　　一边哭泣一边频频敛衽求情的红衣少女，真的娇若海棠带雨，悲似子规啼春，颤如三月桃花，声泪俱下，我见犹怜。
　　面对红衣少女的如泣如诉，白衫少年林丹枫一脸的惊诧与无措，刚要张口表白什么，却突然闷“哼”一声，一式鲤鱼倒穿波，身形在一瞬间疾起斜飞；半空中一旋，一顿，一沉，再起，如雨燕穿帘般电射出窗外，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是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在群豪的眼中，白衫少年林丹枫的情形就好像突然间遭到了蝎蛰蛇咬，亦或像遇到了噬人的洪荒野兽，突走疾逃的匆匆动作中隐隐着丝丝亡命的意味，令群豪一时大惑难解。
　　“嘻嘻嘻，林公子，你怎么连一杯酒都不喝就走了？如此请恕小妹无理，我就不远送了。”
　　是红衣少女。
　　刚才还是悲如雨打梨花，埋首哭泣求人求情的红衣少女，转眼间却灿笑如铃，不但悲伤全无，而且还开心得花枝乱颤。
　　直到这时，厅内群豪才得以看清，原来红衣少女不是别人，乃是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一双儿女中的掌上明珠龙玲珑。
　　同她哥哥蛇公子一样，龙玲珑也师承天山七指独婆黑天凤。不同的是，她哥哥龙傲水专注于在九九八十一路欺天灭地断魂剑法上下功夫，而龙玲珑则更多地继承了乃师用毒的衣钵，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身使毒的本领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常常在嬉戏笑骂中出手杀人，不论情理，只凭好恶，因而江湖人送绰号小妖女。从刚刚发生的一幕中，厅内群豪已隐约猜测出，白衫少年林丹枫的突然逸走，必定与小妖女龙玲珑有关。
　　因此，厅内群豪在满腹狐疑中静观其变。
　　这期间，蛇公子龙傲水已惊魂归窍。他俯身拔起金蛇剑，一边用衣袖擦拭剑身，一边不住摇头，眼中更有送给他妹妹的致谢之情。
　　“多谢你了，小妹。不过，你不该杀了他。”
　　蛇公子龙傲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语带恻隐：“虽然他是一个可怕的绝顶高手。”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他要是真想杀我，我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哥哥，人家帮了你，替你雪了耻，你还埋怨人家。真是的，好心不得好报。”
　　“好好好，算了。是哥哥错了还不行吗？哥再次谢谢你，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听了兄妹间的对话，厅内群豪已经心中了然，明白了白衫少年林丹枫为什么一言不发突然穿窗而走，也证实了果然是小妖女龙玲珑的杰作。
　　是啊，天山七指毒婆黑天凤的无影之毒，本就是无色无味的毒中之王，更何况施毒的小妖女龙玲珑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江湖武林中又有几人能防啊？而白衫少年林丹枫又是初遇小妖女，又是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环境中，面对一位梨花带雨般的少女的哀婉诉求，遭遇“猝不及防”是很正常的。因此，白衫少年林丹枫栽在小妖女龙玲珑的无影之毒之下，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了。
　　大惑既解，群豪释怀。
　　可是，众人又把探求的目光齐齐投向少林寺掌门方丈天慧大师。
　　因为，天慧大师曾经与白衫少年林丹枫有过一段偈语般的问答。对于他们二人对话的含义，群豪中只有几个掌门级的人物能完全理解，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则是不知所云。所以，诠释他们二人对话的真正含义，又成为厅内群豪的心中所盼。
　　沉默。等待。
　　等待中的沉默。
　　沉默中的等待。
　　沉默与等待，是不是就是一个新的希望的孕育过程？其结果不外是，或是在等待中诞生？或是在等待中死亡？
　　终于——
　　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天慧大师，事已至此，你就说了吧？”
　　是招蜂引蝶蓝孔雀。从这位孔雀丽人的语气中可以感知，她是能够完全理解天慧大师与白衫少年林丹枫那段对话的“几个人”之一。
　　“阿弥陀佛。”
　　天慧大师终于佛口再开。
　　肃穆。凝重。缓缓。
　　“各位，此前老衲与林少侠的一番问答，其实是老衲在求证一件事情。现在，老那就把求证的结果告知各位。‘七寸七分短’，乃指上古仙兵七情剑，它的尺寸是七寸七分，大家都已经看过了，就是林少侠与龙少堡主打斗时手中所持之剑；‘灵犀一点情脉脉’，乃说的是一种上乘指功，即‘含情脉脉灵犀指’；‘情天恨海任逍遥’，则指的是绝妙轻功‘情天恨海逍遥步’；而‘七篇七章妙’，既说的是失传江湖武林近五百余年的旷世武林秘籍《七情宝典》……”
　　“哇！呀！啊！”
　　不待天慧大师说完，厅内群豪早已是“惊”声一片。
　　真是一语惊动／惊醒／惊愕／惊骇／惊呆／惊厥／惊死梦中人。
　　这也难怪，谁让它是旷绝古今的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七情宝典》呢？放眼江湖武林，又有几人能抵挡住“天下第一”的诱惑呢？
　　据传，五百多年前的江湖武林中曾出现了一对俊男靓女。
　　两人都是一样的聪颖无双，都是江湖武林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两人又都自小得遇奇缘，各自得传江湖罕见的绝世武功，几乎是同时星灿武林。
　　初次相逢，二人便自然而然的一见钟情。从此携手江湖，似仙苑情侣，鸳鸯双飞，萍踪所到之处，倾倒了数不尽的武林痴男怨女。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洞房花烛夜却发生了惊天情变，二人从此反目成仇。
　　据说历经一甲子后，二人忽又冰释前嫌。但已韶华不再，老妪白发，刘郎朽矣。二人一番呼天悔地，情天恨海之后，撷二人武功之精粹，合创了惊天武功秘籍《七情宝典》留赠有缘；并附有七寸七分长短，非金非铁，通体透明，晶莹似玉不是玉的七情剑一把，尔后二人便相拥羽化升天。
　　月落星沉。光阴荏苒。
　　《七情宝典》的掌故在江湖武林中代代相传。但也仅仅是传说，因为宝典的真身五百年来始终神龙不见首尾。
　　直到十年前，忽然有消息遍传江湖武林，说《七情宝典》的传说已经成为事实，五百年前两位仙苑情侣修真的处所已经被找到，是塞外长白山锦江大峡谷的七情洞。据传，发现者是一位采参人，为了追踪一个生长千年已成人形的人参娃娃，攀上了锦江大峡谷人迹罕至的千古绝顶，无意中发现了七情洞。当得到消息的武林人赶到时，发现七情洞内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只是不见了武功秘籍《七情宝典》与七情剑。之后，时光仅仅过去了一年，便发生了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奔雷掌林啸天一家的灭门惨案。
　　当时，江湖武林中众说纷纭，谣传满天飞，但却没有一个真实的目击者。虽然有许多人把《七情宝典》与灭门惨案联系在一起，也均属揣测之词，因没有任何证据来加以证明。因而，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的灭门惨案从此成为江湖武林悬案。至于旷世武功秘籍《七情宝典》，依旧是芳踪难觅。
　　十年过去，究竟秘籍宝落谁家，亦真亦幻，江湖武林中仍然是一个谜。
　　就在奔腾不息的岁月长河逐渐冲淡江湖武林人对谜团的印象之际，今天，就在江南第一堡，却谜底一朝得破。虽然群豪无缘亲眼目睹秘籍本身的真面目，却亲眼得见了秘籍所载之武功，亲眼目睹了薄如蝉翼的七情剑，并亲眼见证了索命无常索之豪在七情剑下一招毙命的瞬间，以及蛇公子龙傲水臣服在七情剑下的狼狈之相。
　　七情神功，多么奇绝霸道的武功啊！
　　那种感觉，是让人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也滋生出一缕希望拥有的羡慕与祈盼。
　　“啊？花！花……”
　　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叫出口，又把厅内群豪的目光引向早已倒地气绝身亡的索命无常索之豪。
　　在死者的颈项间，一丝浸血线痕仍鲜亮刺眼如初，只是在浸血线痕旁边，绽放着一朵凄艳诡秘惊心的牵牛花。
　　又绽牵牛花？
　　这已经是第五朵。
　　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厅内群豪的心里都知道，七情既出，谁与争锋？只是他们不知道，像这样凄艳诡秘惊心的牵牛花，还要再绽开几朵？
　　经历一番变故之后，群豪在主人的招呼下又重新落座，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的寿诞酒筵也重新开杯。
　　只是群豪满座少一人。谁？
　　——索命无常索之豪。
　　不，其实还少了一个人。
　　那是在白衫少年林丹枫穿窗而走的瞬间后，靠近宴厅另一侧的窗前也是人影倏闪，绿衫疾飘。只不过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衫少年林丹枫与小妖女龙玲珑的身上，都在为突然的“变故”诧异不已，因而一时无人察觉罢了。
　　夜，已深。深深。
　　星，如海。大海。
　　月，正圆。圆圆。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