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一朵美丽的牵牛花（1）

　　月落。乌啼。
　　但没有霜。也没有渔火。只有灯火。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江南飞龙堡更是红灯高挂，彩带飘悬，丝竹声声，人声鼎沸。
　　因为今天是三月十五。
　　更因为三月十五是一个人的生日，这个人就是江南飞龙堡堡主神掌震乾坤龙大海。
　　飞龙堡三面环水，一面临陆，地处黄花镇远郊，以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名冠江南，更被武林中人尊为江南第一堡。
　　飞龙堡有名。堡主神掌震乾坤更是名震江湖。
　　江南龙家乃武林世家。
　　一直以来，龙家祖上承袭传宗的武功是一套八十一式的“飞龙鞭法”。虽然此鞭法还不能称雄江湖，但由于是独门秘技，使得龙家在江湖武林中也小有名气。凭此名气，龙家涉猎一些当地的相关产业，调解江湖纠纷，生活倒也平静无波。虽不是大富大贵，乡绅地位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直到龙家长子龙大海二十岁出道江湖时，这种古井无波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江南龙家这条潜龙真的一飞冲天。十五岁时，龙大海也只是一个“飞龙鞭法”比较纯熟的毛头小子，仅此而已。十六岁这一年，毛头小子有了奇遇。那一年，一位不知姓名的游方和尚因化缘走进了龙家的大门，这一进去就永远没有再出来。也是自那天起，龙大海这个毛头小子也在童年玩伴的视线中消失了。
　　四年后，龙家少爷出道江湖，一出江湖就一鸣惊人。
　　江湖惊。龙家傲。
　　惊的是，二十岁行道江湖的龙家传人已不再使用飞龙鞭，他只用掌，一双肉掌，但却掌出惊天下。因为那是江湖武林久已失传的佛门秘笈——九阳乾坤掌，是练武之人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乘绝技神功。
　　就是凭借九阳乾坤掌，龙大海以少年神侠鹊起江湖，名利双收，无往而不利。十年后，建起飞龙堡，三十八岁时即跻身“武林七老”之列，现在已经是家财万贯，食客三千，门人弟子不计其数，脚踏黑白两道，俨然有江南武林盟主之威。因此，江湖武林中，“神掌震乾坤”五个字，不仅仅是送给龙大海的绰号，更是龙大海叱诧江湖武林的金字招牌。
　　他今年仅仅五十岁。
　　他有理由为自己隆重祝寿。
　　今晚，飞龙堡的宴客厅内，红毡铺地，儿臂粗的红烛沿壁排插，映得宽敞的大厅蓬荜生辉，亮如白昼。厅堂正壁上，一个丈余见方的“寿”字适中高悬，随着烛火的摇曳跳跃，不时折射出缕缕金光，给人一种富贵无边长寿万年的喜庆感觉。座席中，来自天南地北的百余武林群豪正兴致勃勃，翘首等待寿诞主人的出场亮相。
　　“咣——”
　　随着一声清脆的锣鸣，全场顿时肃静无声，丝竹声起，喜乐缓奏。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身穿“寿”字锦袍，在家人及密友的陪伴下缓步入席。
　　远远望去，端坐在太师椅中的飞龙堡主面白无须，慈眉善目，略显斯文，就像很普通的一位邻家长者，很难与刀风剑雨的血腥江湖联系在一起。但他又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名动武林的神掌震乾坤，江湖武林中风头正劲的江南第一堡堡主龙大海。
　　司礼仪式简短意赅。
　　最后，由江南第一堡堡主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致答谢词。
　　“各位武林同道，承蒙在座各位的抬爱，不辞舟马劳顿前来为老夫贺寿，真是感激不尽，我在这里先行谢过大家，请干了此杯……”
　　“谢龙大侠！”
　　“祝龙堡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座内群豪轰然相应，纷纷举杯道贺，喧嚣一片。
　　就在主客双方互致答谢举杯欲干之际，一声冷“哼”倏忽从厅外传来。
　　声音并不大，但在座的每一位都清晰可闻，仿佛发声之人就正好对着自己的耳朵，并且震得耳鼓轰鸣作响，如雷倾贯。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从来人这一手传音入密的上乘绝学来判断，此人必定功力深厚无疑，并且还深不可测。厅内立即鸦雀无声，众人均面面相觑持杯僵立，脸上神情各异，不时目扫厅内四周，在寻找来人的同时亦在等待来人。
　　但人未至，声却又到。
　　“长歌悲情痴，挥泪笑情伤。多情情亦老，无情情更狂。七情断，天地绝，何处是故乡？”
　　吟哦声亦歌亦诉，雄浑抑扬，但又给人以无限寂寞，孤独，无奈，凄凉与悲伤。来者莫非是一位伤心人？亦或是一位饱经世俗风霜之苦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声缓落。人突现。
　　不是老人，非但不老，而且是一位少年人。
　　厅堂正门的粉红纱灯下，少年人稳立如磐，犹如雕塑一般，仿佛他很久之前就早已站在了那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仔细看去，少年人身躯伟岸，猿臂蜂腰，长眉入鬓。在亮如白昼的烛光掩映中，白衫胜雪，风度翩翩，双眸开合间精光隐现，英气逼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俊面，他的眉峰，他的微抿的嘴唇间，竟显现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屡屡愁思，写满了他这样的年龄不应有的寂寞与无奈。
　　小小少年人，也会有什么难以释怀的伤心往事吗？
　　一阵错愕之后，又陷入一种阴森的静寂，飞龙堡主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不得不首先开口，以打破这令人难耐的尴尬气氛。
　　“啊，哈哈……”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借干笑搜寻恰当的开场白。
　　“……少年人，你既然急急赶来为老夫祝寿，不知……”
　　因为眼前的少年陌生得很，所以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不得不试探相询，同时眼神不时瞄向少年人身后。他怀疑刚才那惊人的冷“哼”是否另有其人，亦或是眼前少年人的长辈也未可知。
　　负手傲立的少年人眉峰微耸，双眼望向厅棚，平淡地开口说话了。
　　“给你祝寿？本少爷可没那个嗜好。”
　　话落嘴角微撇，尽显不屑。
　　“你……”
　　“你是谁？”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挥手制止了众人的七嘴八舌，继续他的探询。
　　“既然不是为老夫祝寿而来，那少侠你此来的目的是……”
　　“来送你一朵花儿。”
　　“啊，谢谢……”
　　“你先别忙谢，你知道我送给你的是什么花吗？”
　　“什么花？”
　　“牵牛花。”
　　“啊？是你……”
　　随着这一声让众人大惑不解的惊“啊”出口，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立刻脸沉如水，平时弥勒佛般的笑面也隐现狰狞。
　　他想起了那个凄惨惨的夜，想起了那封让他寝食难安的信，想起了那封信中唯一的一句话：牵牛花开了吗？
　　但是，他并不惊慌。因为他是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是江南第一堡的堡主。他早已老谋深算，这一切也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这也是他布下的一招棋。只是来人如此年少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也因此才让他有了先前的狐疑。
　　自那个凄惨惨的夜，接到那封只有他自己才看的懂得怪信后，他思量了很久很久，特别是江湖中四次急传七彩山鸡尾羽信，更让他提高了警觉。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自己知道，凭他的一己之力，很难阻挡那俞逼俞近的复仇之剑。因为王霸南，李一刀，况神枪，关天雄四人，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大豪。或是武林世家之主，或是掌门之尊，与他自己的功力相比，彼此都在伯仲之间；何况集李一刀父子六人的功力，绝对胜他一筹。但不知名也未曾谋面的对手却使王霸南死，李一刀死，况神枪死，关天雄死，还让李家五虎伤。这会是一个人所为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人的功力之高岂不是已经高到了十二分可怕的程度？
　　亦或不是一个人？那又是几个人？
　　没有人知道。因为见过的人大都已经是死人，只有李家五虎是见过对手并仍然活着的人，可是李家五虎自遭重创后便不知去向，行踪杳然，人间难觅。所以，几番深谋远虑后，神掌震乾坤龙大海以过生日贺寿为由，广发武林帖，使得黑白两道的各路大侠枭雄齐聚飞龙堡，成为飞龙堡主不知情的利用帮手，严阵以待复仇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行事诡秘，谨慎小心，武林群豪虽被利用却全然不知。即使是家人也全部都被蒙在鼓里，不知他为什么提前过起了生日寿诞，难道是他自己忘记了？
　　当然不会。江南第一堡的主人是何等样的人物，他怎么会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他绝对是个有心人。
　　只是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心底描绘过成百上千次的寻仇者，竟然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
　　他是谁家的弟子门人？
　　他来自何方？师承何人？
　　他真的是寻仇者其人？
　　他的背后是否还另藏有高人？
　　一连串的疑惑让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未敢轻举妄动，他依旧在试图探询对方的虚实。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飞龙堡与你有过节吗？”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真乃姜是老的辣，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的此时此刻，竟然还能强抑心底的悸动，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一脸无辜相。
　　“本少爷来自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那里就是我的家。你该知道本少爷是谁了吧？”
　　“胡扯！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在十年前就已经……”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突觉失言，硬生生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已经怎样？龙大侠，是不是在十年前就已经惨遭灭门了？而且还是你龙大侠亲眼所见，亲手所……”
　　“放肆！”
　　勃然大怒的神掌震乾坤龙大海再也无法保持弥勒佛形象，额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声色俱厉。
　　“十年前发生在塞外长白山鹿鸣谷红叶山庄的灭门惨案，江湖上传闻已久，老夫自然知道。但是当年惨案发生时，老夫却身在江南，我怎么会亲眼所见？少年人，你休要在群豪面前胡说八道，否则……”
　　说道“否则”，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戛然而止，脸泛狰狞，已经完全失去了邻家长者的慈祥风范。
　　二人刚刚的对话虽言语不多，却犹如一颗炸雷在群豪中炸响，立刻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人面面相觑，狐疑顿生，甚至开始交首接耳，窃窃私语。
　　因为，虽然这件惨案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但往事不但未被尘封，反而有多种版本的谣传不时被传出。特别是王霸南等武林名宿的神奇被杀，传说也与这件十年前的灭门惨案有牵连。所以，江湖上围绕这连接十年前后的武林悬案，众说纷纭，扑朔迷离，谣言不断，弄得江湖武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因此，有关十年前后武林悬案的信息，是目前江湖武林中最敏感的话题。何况，从现场的情形看，少年人真的很可能就是惨遭灭门的林家的后人。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么，悬案的谜团很可能就在今天晚上被解开。也因此，很多人在心底竟滋生了几许期待，百多双眼睛带着探求的企盼齐齐望向白衫少年。
　　“龙大侠，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白衫少年气定神闲：“否则什么？否则你会杀了我，是不是？”
　　白衫少年昂然不惧，步步紧逼。
　　“你……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
　　“龙大侠，事已至此你还在惺惺作态，真是卑鄙无耻之极。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罢——”
　　说到此处，白衫少年衣袖一抖，右手紧握平端身前，深深注视了一眼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然后五指缓缓打开。摊开的手掌心中，赫然是一朵凄艳诡秘的花儿。
　　“啊！牵牛花？”
　　真乃好一朵美丽的牵牛花。
　　烛光如昼中，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的牵牛花栩栩如生，比真花儿更胜几分。只是美得过于凄艳，美得让人惊心，以至于群豪中有不少人竟下意识的惊“啊”出生。
　　“你……你真……”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亲眼咋见这凄艳诡秘的牵牛花，还是在心底产生一种心惊肉跳的微颤，这在他几十年闯荡江湖的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他竟一时语噎，找不出恰当的说辞。
　　“怎么，终于无话可说了？”
　　白衫少年抖手收起了凄艳诡秘的牵牛花，嘴角尽显不屑。
　　“其实，以你江南第一堡龙大堡主的身份，又何必这样没有担当，又何必劳顿在座的各位武林英豪为你壮胆助威，难道你真的敢做不敢当？然而即知今日，你有何必当初？”
　　“扯淡！”
　　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怒火上窜：“我龙某人是没有担当的人吗？我飞龙堡又何须找人壮胆助威？”
　　“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挑选三月十五过生日？”
　　“生日就是生日，这还有挑选的吗？”
　　“是啊，也说的是。不过，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龙大侠的生日应该是农历四月十五吧？”
　　哇！一语惊醒梦中人。
　　在座群豪中，也有许多与神掌震乾坤龙大海或相交莫逆，或平日交往比较密切的亲朋好友，他们当中有的人也记得神掌震乾坤龙大海的生日确是农历四月十五，不过也没太在意，此时经白衫少年一提醒，他们有些恍然大悟。是啊，这前后整整相差一个月呢？
　　百岁江湖百岁梦，十年风雨十年灯。
　　三十天，有什么分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