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转圜

　　事情过去快一星期了，双方间的僵持气氛终于有所和缓。在一个孩子沉沉睡去的夜晚，毕安和罗青终于面对面地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有了一场还算心平气和的谈话。先开口的是罗青，虽然他的说辞还是坚持原来的一套，但也算表达得情真意切：这一次是陪客户在常去KTV唱歌喝酒。因为是常客，和陪酒的小姐之间都互留过联系方式，每次去的时候也固定点她们几个作陪的，所以大家都比较熟悉。这种欢场上有一种流行的风气，喜欢逢场作戏地“老公”、“老婆”地叫，为的是烘托气氛，纯粹好玩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这次去之前他就在饭局时被客户灌得大醉，进了包厢后，几乎一直处于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状态，最后还是客户把他送回了家。而陪酒的小姐出于对客人的关心，这才给他发了那两条短信。末了，他还是用那句老生常谈的话来堵毕安的嘴：“我在外面打拼已经很不容易，拜托你理性一点、体谅一点，不要再胡思乱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你累，我也累！”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小三”之说根本是子虚乌有，纯属她的主观臆测。毕安只是静静地听着，破天荒地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深夜暖黄的灯光无声地泻下，把两个曾经那么亲密如今又那么疏离的人柔柔地包裹。想当初在装修时，她不顾他的反对，执意将家里所有灯光颜色都确定为暖黄色，和原木色的家具、地板映衬着，意在营造温暖的家的氛围。如今，这份温暖的假象还在，可温暖的实质是否依然？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着他在灯光下虚肿松弛的脸盘，盯着他眼圈下泛起的淡淡青黑色，盯着他不停翕动的唇边未刮干净的粗硬的胡茬。她老了，他也老了，当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过她时，同样没有放过他，当曾经的青葱一起化作了沧桑，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已渐渐有了相似的模样。这模样由心而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骨血相连，如果真要从一个的生命中将另一个生生剥离，这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痛彻心扉。她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良久，她依然静坐、无语，只是两行清泪从已不再清澈却依然形状美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一滴滴地溅落在餐桌上。桌布上是女儿喜爱的碎花图样，花朵与花朵之间挤挤挨挨的，泪水渗了进去，很快就融为一体，再也不见了痕迹。他给的答案，真也好，假也罢，她显然已经没有去深究的力气和勇气。
　　那天晚上，失眠的不止毕安一个人。即使是习惯性的背对背的睡姿，她也能听到他在另一边辗转的声音。他是否正在纠结着，一边是花花世界的形色诱惑，一边是多年家庭的亲情牵扯，如果把这两样都一起放在天平的两端，如果不能达到平衡的状态，又该如何抉择？安轻轻地翻转了身子，因为长期蜷缩左侧导致的肩部酸痛渐渐弥漫开来，如流水般缓缓地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呼吸间似乎也透露出一丝痛楚的味道。毕安从来都觉得身体上的适度疼痛并非全然是坏事，至少它可以分担心理的创伤，还能随时让人保持清醒。
　　现在的毕安就异常清醒，她张了张口，想打破这双双无眠却又无话可说的尴尬状态，可到头来只是轻轻地咽了咽口水。她慢慢地抬起了手，想去触碰这近在咫尺却心在天涯的枕边人，可刚刚举起，又犹疑着停在半空没了方向。“你也累了，赶紧睡吧。”终究还是他先出了声，虽然那声音疲惫而沉闷，但对她而言却是莫名的鼓励，那只无处安放的手终于也找到了落点，轻轻地扶住了他的肩膀。他肩上的肌肉倏地僵硬了，显然他也没料到向来刚硬的她会有如此柔软的动作。这几年，罗青见惯了毕安的急躁、毕安的焦虑，毕安经常的疲惫不堪和偶尔的歇斯底里，这让他厌烦而无奈，更想眼不见为净。于是，工作忙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抽身而去，偶有闲暇的时候他也会找尽借口匆匆逃离，家外广阔的天地和自由空气让他身心惬意。可他忽略了，当他把更多的家庭重担加诸在已经心力交瘁的毕安身上的时候，当他让她不得不两点一线更紧地捆绑在单位和家庭之间，奔波于老人孩子之间的时候，越来越多地失去曾经属于她的生活和乐趣的时候，那个曾和他那么相爱相知的人，那个曾那么玲珑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会被越来越多地磨尽光泽，褪尽神采，最终成为了他最为鄙弃的粗粝模样。而现在，那只他曾经那么喜欢握在手心的温软的小手，如今却戴着满满的茧意、微微的颤意和仿佛怎么也捂不热的凉意覆盖在他的肩头。没来由的，他的眼眶也有些热，有些潮，心底深处尚存的余温也缓缓泛起。终于，他也转过了身，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在这张已经有些残旧的大床上，两人又一次恢复了面对面的睡姿。黑暗中，两人的面容只是依稀可见，彼此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他也试探地伸出了手，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肩，又慢慢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一直以来，两人像极了两只全神戒备的刺猬，为了避开对方尖刺的伤害，不敢拥抱，也不愿拥抱，到底是多久之前，久得她和他都已经记不起来，两人也曾靠得如此之近，如此相偎相依。那种久违的感觉化作磅礴的泪意，层层冲击着毕安的眼眶，幸运的是，这次承接的它们的，不是单薄的枕巾，不是冰凉的木柜，而是罗青那原本再熟悉不过，现在却已渐渐陌生的胸襟，那也曾厮磨了二十年的胸襟……
　　二十年前，毕安双十年华，虽是简朴装束，平凡打扮，但那掩不住的江南气息和清秀容颜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且地处北方的工科大学里还是颇受欢迎的，尤其是那双清澈杏眼，在流转之间自带羞怯纯真的楚楚之态，有效地激起了男生们的保护欲，追求者甚众。连带寝室的姐妹们也跟着沾光，常常有莫名出现的零食和自告奋勇的劳力，连偶尔忘带了雨伞，也有献殷勤者趁机送上。如果说高中生活于毕安而言是身处冰窖，那大学最开始的那段时光于她而言无疑是火炉，热情得让她无所适从，招架不住。就在这时，罗青出现了，带着那么点戏剧性地闯入了她的生活。那时候的罗青也年轻，常常穿着自认为时尚的亮色衣衫，头发则用摩丝打理成流行的分头，衬着微微吊梢的眼睛和还算高挺的鼻梁，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工科男生中少见的孤芳自赏和桀骜不驯，这与满身乖乖女气息的毕安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一的老乡聚会上，罗青穿着粉色的衬衣，在人群中高声说笑，这副聒噪模样，让毕安顿生厌恶。在她心目中，好男孩的标准一直是阳光开朗与斯文有礼兼具，就算称不上温润如玉，至少也要带点谦谦古风。而这般张扬的态度，这般招展的打扮，实在是让她极不顺眼。后来，因为归家路途遥远，每次返校返家老乡们都会结伴而行，以方便照应。碰面的时候多了，毕安渐渐看出他轻狂模样底下是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气，也就慢慢地去了点嫌隙，熟络了起来，但始终也是不咸不淡，无甚交集。想来那时的罗青应该也瞧不上朴素的她，难得的几次碰面，几句闲聊，也是打趣互怼居多，他会说：“毕安啊，你是不是也该追赶下时尚潮流啊，老是穿得这么土里土气，一点都看不出来自于发达城市，真是丢我们老乡的脸！”这种时候，毕安也不会往心里去，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也吃不着什么亏，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审美情趣似乎又有点偏差，他的话，根本做不得准。
　　忽然有一天，晚自修结束后，快十点的光景，罗青匆匆跑到女生寝室楼下打传呼，嚷嚷着让毕安赶紧下去。毕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跑下楼。只见罗青倚着女生寝室的铁门边沿，双手交叉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毕安被看得一头雾水，冲过去就问：“什么事啊，这大晚上的？”罗青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扬着声音道：“周五晚上七点的泰坦尼克号，去不去？”那阵子这部片子的风靡程度不亚于瘟疫，整个校园里的人都似感染了狂热，看一遍是低配，看二遍三遍才是常态，尤其对于女生而言，去看这部片子多少带着点爱情朝圣的味道，如果能和男朋友或梦中情人再三重温，简直就是再浪漫不过的事了。毕安已经和寝室的姐妹们去看了一遍，也曾收到追求者的观影邀请，但她实在对那几位无感，也就不想勉强自己再去，可眼下这么一个互不对眼的人提出邀请，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毕安愣神的时候，罗青的声音不耐地响起：“怎么说，到底去不去，莫不是怕我吃了你，不敢去？”“去就去，谁怕谁！”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毕安头脑一热就冲口而出应承了下来。虽然周五的那个电影之夜过得有点别扭，两人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几句话，在入场的时候还碰到了同校几个相熟的同学，许是没见过毕安和男生一起出双入对，那眼神里多多少少都流露出那么点意味深长，毕安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便罢。及至好不容易挨到电影散场，罗青忽然又提出：“走，一起去吃宵夜吧！”到了这个份上，毕安实在憋不住这满腹的狐疑，干脆单刀直入地问到：“罗青，你说实话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哈，请老乡看电影吃饭，能有什么情况。”罗青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少来，肯定有内幕！你不说，我就不去！”毕安不甘示弱地刨根问底。被逼得没法，神经大条、不擅掩饰的罗青只得老实交代。原来，罗青寝室里有两个室友曾也是毕安的追求者，可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于是他们把毕安的拒绝归因于她的目下无尘，还在寝室里开下赌局，谁能请得毕安看电影可赢一百元，如果还能一起吃饭，则再加一百。其中一个追求者更是指名道姓叫板罗青，“你不是自诩很帅、很有女人缘吗？可象毕安那样傲气的，恐怕你也搞不定吧！”心高气傲的罗青当然是钱可以不要，气却一定要争，于是就在室友的尾随监督下，来了这么一出莫名其妙的邀请。整个交代过程中，他一直不自然地抓着头皮，把原本规整的发型扯成了一个雀窝、一蓬乱草，那极不自然的尴尬笑容使五官褪去了原本的犀利，活像一个做了坏事却被逮了正着的顽童。作为被当作赌注的当事人，毕安本该是表现出愤怒的，可眼前晃着这么一副与平常大相径庭的滑稽模样，毕安实在是忍不住满肚子的笑意。“得了得了，你就别再揪头发了，真的看不下去了！你不是赢了二百吗？这个钱起码分我一半，只请宵夜可用不了一百，剩下的得给我买零食赔罪！”“我本来就不打算要这个钱，既然你帮我赢了打赌，这个钱全归你又有什么关系，这一个月你们寝室的零食我全包了！”接下来的一个月，罗青果然没有食言，隔三差五地把零食送到女生楼下，打传呼让毕安下去拿，这个看起来油头粉面的小子，居然还有如此言出必行的一面，这倒是让毕安刮目相看。
　　每次交接零食的时候，两人都会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阵子，互怼的频率更是大大提升，从穿着打扮到挂科补考，向来内敛的毕安居然成了言辞犀利的“女批评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的那么多奇思妙想的尖酸之语。渐渐的，在言语交战中，罗青落到了下风，常常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嘴之力，经常被怼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每到这个时候，毕安就会笑得前仰后合，特别开心。及至二百元的零食之约接近尾声的时候，两人倒是真比原来亲近了许多，已然从点头之交发展成了斗嘴之交。而最终进化成了灵犀之交，是他们两个都始料未及的，或许是斗着斗着斗出了惯性，吵着吵着吵出了默契，乃至一天不见，坐卧难安。习惯还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这种原本玩笑似的行为，到了情侣阶段却慢慢地变了模样，演化为经常性、实质性的争执，但因为那时尚处于感情甜蜜期，常常会选择性遗忘，更是天真地认为只要过了双方的磨合期，自然就能一切顺遂、和和美美。但年轻的他们都忘记了，每个人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他们的外貌气质、个性脾性在受精卵形成的一刹那已经决定了大半，而后成长的环境又造就了小半，除非两个人真的志趣相投或其中一个愿意改变退让，否则充满棱角又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只能在越来越长久的所谓“磨合”中越磨越伤。所以到了婚姻阶段，尤其是现在这个压力山大、各有各忙的中年时期，更是上升成了激烈的争吵，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