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1）

　　3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花。黄花。
　　一眼望不到头，清一色的黄花。
　　花儿正放。
　　蝶儿正舞。
　　蜂儿正忙。
　　正是江南油菜花开时节。
　　小桥。流水。人家。
　　不见枯藤老树，只有绿柳婆娑。也不见暮寒昏鸦，只有刚刚凿壁破壳不久，尚显步履蹒跚的黄绒小鸭。
　　但是有马。
　　马非但不廋，还是骏马。雪白，无杂色。马上骑者也不是断肠人，只是个尽显寂寞孤独的人——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而眼下也不是夕阳西下之时，反而是旭日刚刚爬上东山坡。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仍是一身旧行头，就在这晨野山道间扬鞭纵马踏花儿来。转眼间，却又蹄飞水溅涉溪而去。
　　因为在小溪的另一端有一座独木小桥，小桥的旁边当然还有人家——路边茅店。店是乡野小店，专供过往旅人食宿之用。虽然不是华楼广厦，却也古朴清幽，外加临道方便。
　　茅舍不算大，只三五间，全部用毛竹搭建。竹桌，竹椅，竹篱笆，古朴清新。竹屋周围的空地上，芳草凄凄，野花点点。特别是竹篱笆上，鲜艳娇媚的牵牛花正缘竹探茎，喇叭高举，笑迎宾客。
　　“多美的牵牛花啊！”
　　一边曲指弹去一只爬上衣襟的“放牛小儿”（一种小昆虫），一边收回审视的目光。因为在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的眼角余光里，店家已经把他所点要的酒菜端了上来。一碟清拌笋片儿，一碟酱切牛花腱，凉的晶莹，酱的味美，酿的醇香。
　　店家客气地为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斟满一杯酒后转身离去，而他却又把目光投向竹篱笆墙上的牵牛花。
　　虽然美味佳酿于前，但是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却像个中老手。并不急于鲸吞牛饮，而是眯起眼睛，俯下身子，送鼻于酒杯前；待鼻歙三转，腑游周天，才坐正身躯，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木讷呆板的脸上虽仍没有一丝神情表露，但眯眼中已含有满意赞许的光芒。他知道，眼前的杯中酒却属佳酿，是纯正的上好竹叶青，在这乡野茅店能喝上如此美酒已是实属难得。
　　欣慰中他终于伸手端起了酒杯。咦？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疑惑地睁大了双眼。
　　杯在，杯却空。酒呢？
　　什么时候喝的？他的记忆告诉她，自己只闻并未喝。既然自己没喝，就一定是有人喝了，会是谁喝的？想到这里，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声色不露，漫不经心中已经把周围环境形势尽收眼底。
　　店堂不是很大，大约七八张桌子，可能是时辰尚早，食客并不多，连他自己算上不过五六人；而且他还是自己独居一桌，离他最近的人也有三丈余，别人喝自己的酒可能吗？酒未饮，人先醉？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赋有自嘲意味地摇了摇头，然后亲自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其实，他不仅仅是摇头，而且还有一丝苦笑。只是不知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他的一张木讷呆板的脸却总是毫无变化。
　　伸筷子夹了一片青翠鲜嫩的笋片儿，再品尝一片牛花腱，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满意得暗点了点头，这才第二次端杯欲饮。
　　“店家？有什么好吃的快快端上来，吃完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
　　突然，一声粗鲁的喝喊从门外传来。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寻声隔窗望去，店外刚刚到达了一批人马。约二十余众，人喝马嘶，嘈杂一片，全部是佩刀挂剑的武林人物，篱笆院内的露天餐桌立刻被挤得满满的。
　　店家丝毫不敢怠慢，连连应答中一路小跑，催促伙计端酒上菜。
　　收回目光，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终于再次端杯欲饮。
　　呀？还真是见了鬼了？
　　他非但惊，还有些怒。
　　可是，怒火刚燃却又马上熄灭了，他发现了竹桌下的一角衣衫，就在他的脚边，但对于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小不点儿，你光喝酒不吃菜吗？但是千万别用手……”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的“手”字刚吐，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就从竹桌下倏伸如电，抓向桌面的牛花腱。
　　“啪嗒”声中，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手中的竹筷慢挥轻敲，小脏手疾缩再吐，仍然是直取花切牛腱，竹筷也再次点出。如此五次三番，终不能得。
　　“不玩了，不玩了，你总是欺负人……”
　　随着稚嫩娇嗔的埋怨声，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叫花子从竹桌下现身站起。
　　小叫花子年岁不大却透着古怪精灵，一身鹑衣百结却也洗的干干净净，只是一双小手弄得脏兮兮。也许是因为习惯动作所致，右手臂袖头时不时朝脸上挥抹一下，活像一只小花猫，但却掩盖不了本来的眉清目秀。
　　“小不点儿，看来你的空空妙手又有长进了？”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一边说话，一边示意店家再送一副碗筷儿。
　　“大老头儿，多日不见，你却没有什么长进，连酒被人家偷喝了都不知道。要是我想害你，你现在岂不是一个死人了？”
　　小不点儿边说边在衣襟上抹了抹手，然后随手抓起一片牛肉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同时接过店家筛上的竹叶青一饮而尽；身子则像泥鳅般一扭一曲一张，屁股已经蹭上桌边的竹凳，整套动作轻巧利落自然。
　　当然，他们是非常熟的熟人。换句话说，他们是熟而又熟了。
　　说来也是天意使然。
　　自出道江湖以来，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总是独来独往，没有结交一个武林朋友；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更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的武功传自不老书生。他就像一只江湖孤雁，独戏秋风白云，任凭海角天涯，独孤千里，寂寞千里。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与小不点儿的交往。
　　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相识、相交，并自然而然成为相知。没有桃园结义的焚香立誓，也没有告天宰牲的歃血为盟，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从来不需要问起，也从来不会忘记。自从相识那天起，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就称呼对方为小不点儿，而小不点儿则称呼他为大老头儿。虽然刚开始时两人只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是随着江湖岁月的荏苒，在武林纷争中同闯刀风剑雨，共历生死劫难，他们两人竟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自然而然地亲如手足般。
　　如果说两人有什么不协调，那就是性情上的差别。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木讷呆板，寡笑少言，却深沉中尽透稳健；小不点儿却刁蛮、顽皮，处处透着鬼精灵。两个人一旦遇到一起，一个惜言总是沉默如金，而另一个却犹如依人小鸟样叽叽喳喳不停。一个是独孤浪子寂寞天涯，一个是小叫花子游戏风尘，一静一动却也相映成趣。
　　落座后的小不点儿根本用不着主人客气，左右开弓，风卷残云，看得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眼睛睁得老大，忙不迭召唤店家添菜续酒。一见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停箸只看不吃，小不点儿倒是客气起来。
　　“怎么？是吃饱了还是怕钱不够？我可是赶了半夜的路，饿死了。”
　　说完，又是一阵紧忙活。
　　终于，用衣襟抹了一下油嘴儿，小不点儿开始放慢了吃喝的速度，话匣子也再次打开。
　　“大老头儿，你既然出现在这条道上，是不是要去飞龙堡？”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微皱眉峰，抬眼直视小不点儿。
　　“你还不知道？今年的农历五月初三，是飞龙堡堡主龙大海的五十大寿。日前飞龙堡已广发请帖，三山五岳，天南地北的武林同道正陆续赶来，不信你看……”
　　顺着小不点儿的小脏手所示，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微送冷目。
　　可不是，也就半柱香的工夫，刚才还略显冷清的店堂已上座九成，篱笆院内又站满了一批刚到的人马。原来如此，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心灵如电，鼻内冷哼，外表却依旧如故。
　　“大老头儿，这龙大侠可真是太有面子了，过一次生日，竟然如此兴师动众。惊动了天南地北，黑白两道，真不愧为‘武林七老’之首啊！”
　　原来，小不点儿口中的九龙大侠，就是江南武林世家飞龙堡堡主龙大海。此人不但武功通神，人送绰号“神掌震乾坤”，而且积敛了万贯家财，朋交黑白两道，声誉之隆正如日中天，隐有江南武林领袖之威，稳坐“武林七老”的头把金交椅。
　　“他过他的生日，关我如何？来，小不点儿，我们干一杯。”
　　“说得好，我们喝酒。”
　　两人端起酒杯正要一碰而尽，一缕香风却飘忽而来。暗香浮动中，一位女客早已擦桌而过，只留给他二人一个背影。
　　背影如何？
　　佳人又如何？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理都未理，手中酒杯动作不停，即将沾唇。
　　忽然，竹桌下一只小脚伸出，轻踹了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一下。他眯眼若无其事地偷视小不点儿，后者轻点下颌，示意手中之杯，然后一饮而尽，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也是仰首杯干。
　　“好酒哇！真是好……”
　　第二个“酒”字还未出口，小不点儿突然像喝醉了一样，身子犹如面条般软软地坐倒于桌下。
　　“你怎么……”
　　随后，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也是欲语不能，缓缓向桌下侧扑而倒，二人竟先后醉倒桌下。只是在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仆倒时，他的右手无意中刚巧搭在了仰倒的小不点儿的前胸，但其余食客谁也没看见——这只手当时就被狠狠地摔了出去。当然，谁会去在意两个醉鬼的姿势呢？谁又会对醉鬼感兴趣？
　　有吗？有这样的人吗？
　　有。香风一缕，飘忽又来。
　　不但有人，而且是两个人，更是两个美人。
　　两个美人一主一婢。身为主人的大小姐年约十之六七。翠绿小衫紧裹惹火身材，眉目如画，檀口皓齿，酒窝儿腮点，一颦一笑憨态可掬，真乃我见犹怜。紧随大小姐身后的婢女虽然稍逊一筹，也只是同主人相比，如果放之大众芳丛之中，她仍然是花中之魁。
　　大小姐款款来至桌前，柔柔地坐在了原本是小不点儿的座位上；随侍美婢则侍立于侧，两个美人儿如同两朵春花，芬芳娇婉，温馨可人。
　　“我说梅雪，这是什么烈酒，竟然把两位大侠英雄都醉倒了？”
　　娇美的大小姐一边问话于侍婢，一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轻拈酒壶，漫不经心地斟酒于桌上之杯。
　　“回小姐的话，这酒是上好的陈年竹叶青。性本不烈，属甘醇温绵型，也许两位大侠不胜酒量或者是贪杯了吧？”
　　美婢微笑作答，娓娓道来俨然行家里手，评点无误。娇小姐仿佛为了证明侍婢所说，在侍婢应答时早已轻举杯，就红唇，一饮而尽。
　　“说的是呀，这酒也不烈啊，可它怎么能把两位大侠英雄醉得像猪一样呢？”
　　娇小姐似问似答，自斟自饮，怡然自得，娇憨可掬。
　　仆倒于地的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脸上有什么变化当然无从得知，但是斜躺于桌下凳脚的小不点儿却好像在恍惚间耸了耸小鼻子，似有气愤之状。可是仔细看去，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和原来醉倒时没有什么两样。
　　是啊，一个醉得不醒人事的人又怎么会懂得气愤呢？人生有许多时候不惜一醉，是不是就是为了这短暂有限的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
　　又干了一杯竹叶青，娇小姐已经腮染桃红，媚眼如花，也终于把目光投向醉仆于地的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二人。
　　“梅雪，你说我们怎么处置这个可恨的独孤浪子，杀了吗？”
　　“小姐，要真想杀他，你怎么会用‘千日醉’而不用‘泥鸿无影’呢？”
　　什么？千日醉？泥鸿无影？
　　惊。惊人。惊心。惊魄。惊魂。
　　一语出，满座惊。
　　
　　“泥鸿无影？”
　　原来，这娇美如花眉目如画的小姑娘竟来自四川唐门，从穿着打扮及主婢二人的对话情形来看，娇小姐必是四川唐门掌门人唐老夫人的孙女唐千娇。
　　江湖共知，四川唐门延续到现在这一代，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鼎盛时期，尤其是男丁兴旺，门人弟子数以千计。“唐门四少侠”，更是掌门人唐老妇人二十八个嫡亲孙子中最优秀的四个年轻人。自出道江湖以来，四小兄弟同进同退，共沐刀风剑雨，创下了金字招牌，武林声威盛极一时。
　　但是，这四小兄弟却不是最厉害的。在四川唐门现有的门人子弟中，最最厉害的绝顶高手是一个小姑娘——唐千娇。
　　在四川唐门世家的孙子辈儿中，唐千娇是唯一的独孙女，年岁也最轻，是长辈眼中的小丫头，更是唐门世家的掌上明珠。可是，正是这个小丫头，把四川唐门世家的毒功武技继承发扬到了巅峰状态。不仅一身武功神鬼莫测，她的一手用毒功夫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无形处出手，变不可能为可能，了无脉络痕迹可循；再加上无可比拟的上乘轻功，因此江湖人送绰号“泥鸿无影”，同时也是唐门无所不至的无影之毒的代名词。
　　泥鸿无影唐千娇丽质天生，自行道江湖之日起，便惹得许多登徒子邪念丛生，世家公子也趋之若鹜。谁料娇娇女竟是女煞星，对于色胆包天的邪恶之徒来说，打泥鸿无影杨千娇的邪念只有两个结果：轻者残肢断臂自取其辱，重者则亡命丢魂。因此，“泥鸿无影”四个字，从特殊的意义上来说，形同于毒蛇猛兽，逢者唯恐避之不及。
　　本来，茅店中不少食客对刚才的“醉酒”事件颇有兴趣，又因为唐千娇主婢二人娇美如花，更有借酒遮脸者及有心人已经渐渐围拢过来，甚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待到“泥鸿无影”四个字一出侍婢梅雪之口，围拢之人竟轰然而散，退出三丈之外还有些不放心。有的人竟退到了篱笆院中，唯恐避之不及而遭池鱼之殃。
　　
　　对于已经倒下的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与小不点儿来说，他们遭遇到的只是醉人不杀人的“千日醉”，而不是杀人于无形的“泥鸿无影”，这本身是不是就已经算是很幸运了？那么，泥鸿无影唐千娇与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与小不点儿之间又有什么仇怨呢？她只“醉人”而不杀人又有什么目的呢？
　　被侍婢梅雪一语道破“醉人”而非杀人的天机后，泥鸿无影唐千娇笑靥如花，轻轻抿了一口竹叶青，檀唇再开。
　　“梅雪，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可全信，这个被很多人奉为神明一样的独孤浪子也不过如此吗？”
　　“小姐，那是活该他倒霉，谁让她运气不好碰到了小姐你呢？”
　　“你还别说，这个浪子倒也颇具阳刚之气，挺有‘型’的。若不是生就一副木讷呆板的脸，还真有些英……”
　　“俊”字还未出口，泥鸿无影唐千娇突然一声惊呼从竹凳上跳了起来，待站稳身形后，一双美目四处横扫乱闪，像是在寻找什么。如花娇面也沉冷泛青，显见惊极，怒极，凶极，但满面寒霜中又隐泛一抹羞红。
　　“你怎么了？小姐。”
　　侍婢梅雪不但被主人吓了一跳，而且还是满头雾水，远远围观的众食客也是莫名其妙。
　　“有……有人……扎……我……”
　　眼见泥鸿无影唐千娇支支吾吾，而且右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冰雪聪明的侍婢梅雪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立刻也粉面含霜。
　　“是哪个下流的东西，还不给我站出来？”
　　说完，一双凤目含煞如电，冷箭般射向四周。
　　其实，众酒客再听到“泥鸿无影”四个字时就已经退避三舍，与泥鸿无影唐千娇主婢二人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很显然刚才发生的事情与众酒客无关。何况到现在，众人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