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种武器

　　夜。凄惨惨的夜。
　　灯。昏昏然的灯。
　　人。负手背灯标枪般站立于窗前的人。
　　信，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信封已被剪开，置于八仙桌面，信纸却掌握于窗前站立之人的手里。
　　“牵牛花开了吗？”
　　窗前人仿佛在对夜漫吟。声音很低，也很慢，一字一字，语调温文尔雅。
　　其实，牵牛花开了吗，就是窗前人手中信纸上的唯一一句话。这唯一的一句话，不知让窗前人自言自语重复漫吟了多少遍。有顷，窗前人停止了漫吟，脸上也突现狰狞，然后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那声音犹如来自十八层地狱。
　　“要来的终于来了！”
　　阴沉／阴冷／阴森／阴毒／阴险／阴鸷。
　　那一字一挫的极度冰冷，浸透着无限的怨情恨意，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沉默。良久。终于——
　　一声深寒的冷哼后，窗前人弹指如电。
　　灯灭。人杳。
　　
　　夜，终于开始慢慢散去。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七色阳光照耀着一片林木。
　　桃林。满山遍野除桃树外，没有任何其他树木。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桃花坞，闻名千里方圆的桃花胜地。
　　桃花坞当然有桃花。
　　眼下，正是莺飞燕舞歌三月，满坞桃花初绽开的旖旎时节。山丘上，小溪旁，幽谷中，山崖边，一簇簇，一枝枝，一朵朵，一片片，古干新蕾，碧叶虬枝，蝶舞峰飞。
　　似云／似霞／似火／似霓／似胭。
　　偶有清风拂过，千花频首，万枝摇曳，幽香阵阵，落红点点。真是香风十里蜂蝶舞，清溪百丈绿柳摇，正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桃汛时节。
　　去岁今岁。桃花依旧。春风依旧。
　　人面何处？
　　人在赏花。
　　一条蜿蜒的山野古道穿越桃林而过，赏花人正伫立在古道旁。
　　赏花人年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面对十里胭丛脂海，他看得如醉如痴，沉迷忘情，一时不能自拔。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还置身在“去年今日此门中”？他是否还在期待“人面桃花相映红”中的人面？
　　人来。人面来。
　　但却不是去年隔门相望含情脉脉的人面，也不是与桃花相映的芙蓉人面。来的是大男人，神威凛凛，气势汹汹的武林中人。
　　蹄如鼓，马如龙，尘飞扬，人面至。来者二十余骑，人喝马嘶，马上骑者个个太阳穴凸起，眼中冷光电射，凶狠狠，恶霸霸，一副随时择人而噬的吃人之相。
　　“喂？小子。这里是桃花坞吗？”
　　为首大汉沉喝如雷。
　　蹄乱踏。马乱嘶，人无语。
　　“你聋了吗？小王八羔子，我大哥在问你话呢？“
　　蹄仍乱踏。马仍乱嘶。人依旧无语。
　　“嗬，他娘的，看你人不大架子倒不小，我他妈拆了你……”
　　一黑衣大汉早已怒不可遏，一鹤冲天自马上飞起；凌空中身形一旋，五指萁张，一式大力鹰爪手凌空下抓，嘴里不干不净的怒骂还在继续：“……拆了你个小王八……”
　　“啊……”
　　谁知才招出半式，骂声未果，黑衣大汉却惨叫出声，突然从半空中纸鹞般跌落，满地翻滚哀嚎不已。
　　“天杀的……”
　　“……呛啷啷……”
　　霎时间，喝斥声，怒骂声，兵器出鞘声此伏彼起，二十余精壮大汉一片乱骂乱吼中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刀光剑影，声势吓人。
　　为首大汉还算镇定，他挥手制止同伴稍安勿躁的同时，一式八步赶蝉，人已跃到哀号的黑衣人身边；俯身察看其伤势，然后迅速出指封穴。原来黑衣人是中了暗器梅花针。
　　直起身躯，为首大汉双眼死死盯住眼前的赏花人，良久之后才吐气出声。
　　“小丫头，你是谁家的弟子，小小年纪出手竟如此狠辣？”
　　原来赏花人是一位少女，乔装已被为首大汉识破。
　　“狠辣？是吗？如果我不出手射他一针，恐怕现在倒地哀嚎的该是我了。要怪的话，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而且满嘴恶臭，我只不过给他一点儿教训而已。”
　　说话仿如黄莺出谷般娇嫩，教训人却如老师傅样老气横秋，外带刁蛮。
　　“教训？如此要穴被伤，没有半年的时间恐怕难以痊愈，差一点儿就要了人命。有这样教训人的吗？”
　　“教训得轻了，他能长记性吗？如果他不知悔改，不还是要犯同样的错误而丢人显眼吗？”
　　小丫头虽莺声燕语，但却绵里藏针，尖酸刻薄。
　　“你到底是谁家的野丫头，真的想找死吗？再不说……”
　　为首大汉怒火上窜。
　　“凭你也配？”
　　“你……”
　　额头青筋暴起，豹眼圆睁，为首大汉竟怒极语噎。其余众人则早已是胡斥乱骂，嘈杂一片。
　　“呀？这小雌儿看上去细皮嫩肉，原来却还是个带刺儿的主儿，我们常山双雄最喜欢了，这真是对了我们的味儿。小美人，快来跟大爷玩玩吧？”
　　随着公鸭般的沙哑声，两个廋竹竿样的人排众而出。只见两人腰不扭，膝不曲，只一晃便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两人身材同样细高如皮包骨，脸色惨白，尖腮秃眉，一人失左眼，一人失右眼，都是背插招魂幡，站在那里形同两具古墓中爬出来的僵尸。原来此二人正是常山独眼二鬼，乃孪生兄弟，自幼得异人传授，学得一身邪门功夫；且功力奇高，心狠手辣，又生性贪淫好色。因其二人在江湖上屡屡犯案，罪恶累累，引起武林公愤，武林中许多名门侠士曾多次追杀二鬼，但都被狡猾的两兄弟逃脱；从此后更是昼伏夜出，寻常难觅其踪，不想今次二人却现身桃花坞。
　　“丑鬼找死！“
　　随着一声娇斥，剑影如虹，直射常山二鬼当胸要穴。
　　“当……”
　　一声金鉄交鸣，长剑被招魂幡大力封出。
　　“来吧美人，让大爷亲亲……”
　　常山二鬼乃孪生兄弟，闯荡江湖多年，自然是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在大鬼挥幡封剑的同时，二鬼早已觑空站位，猱身而上，鬼爪暴伸，倏忽间便已到少女双峰前。
　　一只幡，一只手，封死了所有的进退方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乔装少女这一惊非同小可，花容失色，眼露惊恐，宛如羔羊待宰。
　　“嗷——”
　　眼见乔装少女将遭常山二鬼辣手摧花，可是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声起，一切却都静止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众人不禁大惊失色，满脸狐疑，面面相觑。
　　因为现在众人眼前的常山二鬼，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大鬼扬幡封剑，二鬼伸爪半寸于少女胸前。但让众人惊魂的是，常山二鬼虽然身姿未改，但是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泥雕木朔，而且气息全无。
　　僵尸功——这一次变得名副其实。
　　僵尸僵。鬼亦鬼。
　　江湖武林白道侠士追踪多年都不可得的常山二鬼，在连对方是何许人都没看清的情势下，瞬间毙命，这是何等样的武功？何况到现在众人也没有看明白，常山二鬼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人的手里？死在什么兵器下？就连近在咫尺、刚刚逃过一劫的赏花少女也同样不明白。众人只明白一件事，常山二鬼已经确死无疑。即使是“武林七老”中人要杀死常山二鬼，也很难以轻易做到；即便做到了，也不会这样轻描淡写。那么，这个轻描淡写做到的人又是谁呢？他的武功岂不是更可怕？
　　留给众人问号后边的，当然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惊奇／惊讶／惊异／惊悸／惊心／惊惶／惊恐。
　　“……谁……出……来……”
　　“是人……还是……鬼？”
　　“……不……出来，难道……我……我们就怕了你……吗？”
　　喝问之声虽七嘴八舌，却明显缺乏底气。战战兢兢，语不成句，嘴里凶巴巴，双脚却不由自主的悄悄向后移动，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朋友，既然有能力在无形间击毙常山二鬼，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人吗？”
　　还是为首大汉较为镇定，出语入理，以言相激。
　　人，仍不见影。
　　歌，却先传来。
　　“海枯石不烂，地老天难荒。天涯何处尽，壶中日月长。”
　　歌声——
　　低沉。悲伤。婉转。凄凉。如泣。如诉。
　　诉地老天荒之寂寞，泣浪子天涯之无奈，让人痴迷，催人泪下，心伤无限，情伤无限。
　　歌声低沉。悲伤。凄凉。婉转。如泣。如诉。诉地老天荒之寂寞，泣浪子天涯之无奈，让人心酸，催人泪下。心伤无限，情伤无限。
　　吟唱之余韵还未散尽，十丈外的桃林溪流边一道青影缓缓飘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影已至。
　　枝不动。花不摇。
　　影亦落。人亦现。
　　古道旁，一棵古干虬枝苍躯新蕾的千年桃树下，一青衫少年正斜倚懒傍，仿佛他原本就一直站在那里，亘古未动。少年人猿臂蜂腰，长眉入鬓，从背影看伟岸雄傲，正面看却相貌平平。一张发白的脸缺少健康的血色，木讷，呆板，不悲，不喜，不怒，不笑。只是一双尽显孤独寂寞的眼神倒让人觉得还有一丝生气，遗憾的是生气中还隐透着一股杀气，煞芒隐现间，无端会让人产生一种倒吸一口凉气的感觉。此时，这双利眼正远眺长天，全神贯注，仿佛在与长空尽处的悠悠白云对话。身上的一袭粗布青衫，已经洗得发白，下摆处露渍点点，桃花片片。左手里，拈着一枝蓓蕾初绽的桃枝，而右手，正把一只精致的酒葫芦送到嘴边，细品慢饮。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典型的天涯浪子，风尘无限，风霜无限。
　　“啊？是他？”
　　“独孤浪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
　　待看清千年桃树下饮酒之人的真实面目，众黑衣大汉更是惊上加惧，有的人已经胆怯得向后退却，握着兵器的手也开始些微颤抖。
　　独孤浪子出道江湖才一年余，无名无姓，独来独往。江湖武林中人所熟悉的只是他的一袭青衫、一副木讷呆板的相貌、一只精致的酒葫芦。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是一个人天涯浪迹，飘萍随风，居无定所，来去无声；因此武林同道送他一个绰号——独孤浪子。他也不置可否地予以默认，并且在行道江湖时，也以独孤狼子的名号自居。
　　也许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独孤浪子天生一种嫉恶如仇的性情。
　　自出道江湖之日起，他就我行我素，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处事任凭喜怒哀乐，论理拔刀不分正邪。对于犯奸作科之徒，不论黑道白道，只要犯在独孤狼子的手里，便很难逃脱法网；即便是领袖天下武林的少林寺，亦或是弟子们人众多的六大门派及威震一隅的武林世家，他也同样不买账。在独孤浪子的法典里，只论理，妄论势。
　　传说中，独孤浪子初履江湖，就遇上了黑道枭雄天地盟盟主南宫烈的独子南宫羽恃强凌弱，逼奸民女，他一句话没说，刀出人亡。西疆恶道人横行江湖三十余载，杀人越货，背负一十八件血案，五十余条人命。当他再一次潜入中原作案时，与独孤浪子在雁荡山不期而遇，独孤浪子追踪他七天七夜，最终毙其余木伦河畔。只问天理，不问名谁，这就是独孤浪子。因此，江湖武林同道对这个天涯浪子的感情很是复杂。敬者有之，恨者亦众，即敬且恨的人也不少。敬的是他虽然是一介布衣浪子，却勇于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伸张天下正义；恨得当然都是那些作奸犯科及与独孤浪子结下仇怨的人。黑道中有人想杀他，白道中人也有人想杀他，但是却又奈何他不得。
　　因为独孤浪子有刀。
　　一种无影无形却又例不虚发的寂寞刀。
　　其实，独孤狼子的寂寞刀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有人中过。但是，很遗憾的是中过刀的人都已死去。就因为如此，独孤浪子被江湖武林中人称为煞神，而他的独门绝技寂寞刀则被视为瘟神——逢者必死的瘟神。
　　在江湖传说中，除了寂寞刀外，独孤浪子还有三种惟我独尊的武器：轩辕神功，九九扶摇凌波步，攀云追月摘星手。
　　其实，独孤浪子出道江湖便震惊武林的真正原因，并不全是因为杀了几个大奸大恶的坏人，而是因为四种武器：轩辕独尊傲世豪、九九凌波步逍遥、攀云追月摘星手、寂寞刀出鬼神嚎。这四种武器一现江湖，立即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因为这四种武器是武林异人不老书生西门野的独门绝技，称尊武林五十余年了无败绩。可是不知为什么，五十年前，不老书生西门野却突然一夜之间绝迹江湖，不知所踪，成为五十年来江湖武林的第一迷案。因其没有门人弟子，也没有家人，这四种足可以令江湖武林疯狂的绝密武器也随之销声匿迹。谁知五十多年过去，旧迷未解，新迷又添。
　　不见斯人面，却有传人来。
　　一年前，江湖武林又见四种武器。
　　当然，这一次已是物是人非，不老书生西门野换成了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现在，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又现踪在桃花坞。
　　为首大汉终归是大哥级人物，虽然内心惊惧，但外表还强装镇定。同时，他也非常了解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的处事手段。他虽然手段狠辣，但并不是随便出手杀人，常山二鬼实在是早已恶贯满盈；他也更知道，以自己和这些江湖兄弟们的武功与对方相比，简直是萤火与日月争辉，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此时向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叫板，无异于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于是，他已暗暗打定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
　　“独孤浪子，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井水不犯河水，却为何插手杀人？”
　　虽然已经打定退意，但江湖人面子事大，为首大汉不得不撂下一些场面话，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其实是色厉内荏。
　　酒仍喝。人无语。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瞭一下。
　　只有清风微拂，吻下落花片片，铺地似锦。
　　“独孤浪子，你为何不说话？杀了人总得有个交代吧？”
　　酒仍在喝。人仍无语。落花如旧。
　　桃林古道蜿蜒无声，气氛异常沉闷，呼吸可闻。
　　忽然，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动。动左手。
　　与此同时，众武林大汉们也动。动双腿。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动左手，只是把手中那支艳丽芬芳的桃花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而众武林大汉们动双腿，则是争先恐后急跃马背，人斥马嘶中，如惊弓之鸟般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两具尸体。
　　鬼尸。常山二鬼早已僵硬如雕塑般的尸体。
　　桃林古道又重归于静。
　　良久——
　　“小丫头，你是何门何派的门人弟子，发射暗器的手法很是不错，只是出手稍显狠辣了一些。”
　　地老天荒寂寞刀独孤浪子终于开口说话，但姿势神态一如刚才，口吻中一派老气横秋。
　　“我？我是……”
　　乔装少女听问后才猛然惊魂归窍，她真的无法明白这个叫什么浪子的家伙，究竟具有什么样的魔力。自现身后只字未吐，只是旁若无人的一直在喝酒。唯一特别的是做了一个动作，把左手中的桃花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却吓得众武林大汉望风而逃，那情形仿如遇见了鬼一样。
　　“……我是跟我们家小姐……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也许是本能的第六感官作用，正在低头喃喃喏喏的乔装少女突然止语抬头。
　　咦？人呢？
　　人已杳。
　　只有那枝他曾爱抚惜闻过的艳丽桃花，插在乔装少女身前丈余处的地面上，随风摇曳，芳香如故。
　　“不行，我要赶快去通知小姐……”
　　乔装少女在疑惑自语中转身垫步，柳腰轻摆，施轻功疾驰而去。
　　人面何往？
　　桃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