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作品名称:京门会战 作者:李智树 发布时间:2018-03-21 20:37:39 字数:5800
先遣队员进入县革委招待所,准备饭后参加晚上的“支援京门石油会战誓师动员大会”。县革委的领导及直属机关的头头脑脑都留下来,参加为先遣队员接风洗尘的宴会。
据介绍,县革委招待所原是一位像李鼎铭先生那样的开明绅士的庄园。这个庄园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房屋布局紧凑规整。大门坐北向南,顶部是一个气派的小阁楼,据说从前是庄丁值守的所在,现在用作招待所的简易库房;大门两侧各两间耳房,过去干啥用不得而知,现在右边用作警卫室,左边用作登记值班室;紧对大门的是一条青砖墁地的笔直的甬道,直达后院新建不久的伙房和餐厅;甬道右边一溜排列着五个自成体系、相互隔断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小门楼十分考究,都用仿木砖雕砌成,画栋雕梁,飞檐翘角,门脊用筒瓦覆盖,嵌以小巧的花草虫鸟浮雕,门口全部坐东面西开启。四合院四面都是三明两暗的小平房,平房的外墙用青砖做表墙,土坯做里墙;里墙用白灰加麻捣、纸浆和泥抹平,平整白净。这种平房墙体较厚,约80公分左右,冬暖夏凉。四合院中间的天井里种植着翠竹、月季、牡丹、芍药、木槿等花卉草木,春、夏、秋三季定是赏心悦目的好所在。甬道左边又坐北朝南排列着十来栋和四合院一样规制的平房,每栋平房六个开间,门口都用青砖墁地,略带弧形的小道与主甬道相连。后院的伙房和餐厅为钢筋混凝土结构,是近一两年内新建成的。大餐厅可摆放80套大餐桌,容纳八百人就餐。撤去桌椅可容纳一千多人开会和看戏、看电影,今晚的“支油誓师大会”就在这儿召开。名曰餐厅实为礼堂,这次石油工人大队人马上来算是派上了大用场。大餐厅北边连着一个小餐厅,能摆十套餐桌,今晚的接风宴会就设在这里。
由于晚饭后接着要开誓师大会,所以晚宴仪式从简。县革委李主任致欢迎词,油田先遣队郑副指挥致答谢辞,都很简短,然后就开始干杯、开餐。酒水:每位一两装的一小杯衡水老白干,一杯青岛啤酒。菜肴:每桌一盘古老肉,一盘五香花生豆,一盘水煮河虾,一盘口条,一盆杂烩菜。主食:韭黄水饺。当地民俗:接待最尊贵的客人必须吃水饺,取“君子之交(饺)淡如水”之意。
尽管东道主十分诚挚、热情,服务也十分周到、细微,但由于主宾之间都比较生疏,大家始终都比较拘谨、客气。
大礼堂里气氛非常热烈。主席台正中挂着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巨幅画像。会标用红纸黄字写着“滹沱县各界民众支援京门石油会战誓师动员大会”,台口两边对称竖写着一副楹联:
像支援八路军那样支援石油会战
像热爱子弟兵那样热爱石油工人
主席台上排着两列桌椅,条桌上面铺着墨绿色军毯。县革委主要领导和先遣队领导、老总加上总部联络员沈红被招呼到前排就坐。先遣队其他同志和支油领导小组单位的领导在第二排坐。
台下按照县直机关、公安局、粮食局、物资局、商业局……以及10个公社的顺序列队就坐。全县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悉数到会。
誓师动员大会由一名姓杨的县革委女副主任主持。
大会在《东方红》乐曲声中开幕。
首先传达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京门石油大会战的决定。
县革委李主任做了动员报告。他在介绍了中央决定京门会战的重大意义之后,反复要求全县干部紧急动员起来,把“像支援八路军那样支援石油会战,像热爱子弟兵那样热爱石油工人”这两句口号,变成切切实实的行动,使之成为会议的主题。
随后,滹沱镇所属东西南北街四个大队的大队长表态发言:保证在三天之内动员腾出800套住房,让参加石油会战的工人住,而且要动员房东腾出上房、正房、新房,自家人搬到下房、偏房、旧房去住。外围九个公社推荐宋庄公社革委会主任做代表,发言表态:要求每个生产队组织20辆驴车,组成运输队,为石油运输会战物资;另外动员所有的社员群众,交出自备盖新房的青砖、土坯和木料,支援石油单位修建临时房,石油单位需要多少,动员多少。
一位主动前来参加大会的白发老人,拄着手杖颤颤巍巍站起身,一边示意要发言,一边哆里哆嗦地向前边走。十分熟悉情况的会议主持人杨副主任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主席台,一边伸手去搀扶老人,一边不住口地叮咛:“邸老,邸老,您慢走,慢走,不着急。”会场上人头开始攒动,主席台上就坐的所有同志“唰”地一下,像接到了无声的命令一样,齐刷刷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人的一举一动上。
邸老,今年82岁,大革命失败后入的党,参加过著名的“高蠡暴动”,是当地声名显赫的“老赤卫队员”。他在杨副主任的搀扶下走上主席台,在发言席上坐定,喘喘气,用当地特有的方言讲:“同志们呐!我们打鬼子、打老蒋,哈个为了甚么呀?还不是为了建设哈个强大的不受人欺负的国家嘛!今个我们这地下找到哈个石油了,哈个谁不高兴呀!我听得这个消息,好几个黑夜没有睡好觉。石油家人抛妻舍子,千里迢迢到咱们这儿来了,哈个为了甚么呀?不也是为了建设国家嘛?为了帮咱们把地下的哈个石油打出来嘛!我跟老伴寻思好了,明天我们就把我们家三间正房和两间厨房腾出来,让给哈个石油家人住,住多长时间哈个都成。我们老两口住北边哈个两间侧房。还有哇,我看我跟老伴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哈个马克思还不要俺们哩,俺们自愿把两副棺材板儿,哈个也捐出来,让石油工人盖房做门窗用。”他的讲话被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
接着一对青年男女结伴走上主席台。女的让男的上发言席去讲,男的腼腆得很,一个劲往后躲,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不是说好了,你去讲的吗?”女青年的嘴角稍稍一撇,似嗔非嗔地边向发言席跨步边小声说:“讲就讲!”惹得会场一阵哄笑。接下来“哗——”一阵疾风暴雨似的掌声,倒把女青年吓了一跳,秀脸“唰——”一下子红了,但她毕竟是平原上长大的青年,比山沟里的姑娘见多识广,大方得多。她伸出手,将麦克风稍微动动,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口说:“我叫彩然,姓耿。我和赵拴群都超过结婚年龄好几岁了,原计划今年三八节结婚,听了李主任的动员之后,我俩商议,再把婚期推迟一年,把新房腾出来让石油工人先住。”会场里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会场中部有一个小伙子突然大声冒了一句:“耿彩然,你刚才讲,把婚期推迟一年,那要是石油工人一年搬不出去咋办?”耿彩然头一摆,将两个羊角小辫向身后一甩,富有挑战意味地回答:“那我俩就延长两年。要是石油工人永远住在我家里,我俩就永远不结婚!”会场上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也夹杂着一些年轻人的调笑。“那样,你做得了主吗?”“拴群乐意打一辈子光棍吗?”“哗——”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会场稍微平静之后,又有许多老年人、年轻人站起身,举手示意要求发言。出现如此热烈的气氛,这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所没有预料到的。主持会议的杨副主任赶忙同坐在中间的李主任耳语几句,然后站起身来,抓起麦克风,讲:“同志们,乡亲们,我们十分感谢大家的支油热情,只是限于会议时间,石油先遣队的领导和同志们坐车整整跑了一天,一下车就开会,也很累了,为此,我倡议,大家有什么心意,会后向大队、公社表达,然后各大队、公社将情况如实收集反映上来,我们用‘支油专题广播节目’和《支油情况通报》的形式向全县发布,并转报‘省支油办’,这里就不再一一发言了。不知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有的嗓门很高,表示理解领导的苦衷;有的嗓门很勉强,似乎十分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这样表态。
杨副主任环视一下会场四周,秩序很快恢复平静。她就此宣布:“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京门会战总部第五勘探指挥部先遣队负责人,原庆华钻井勘探指挥部副指挥郑世范同志讲话!”
会场上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郑世范站起身,从他的灰涤卡中山装右下衣袋里取出沈红草拟好的发言稿,深深地向全场听众鞠了三个躬。然后讲:“各位领导,同志们,乡亲们!”“咳——”咳嗽了一声,迅速扫了一眼发言稿,突然觉得,在如此热烈亲切的氛围中,照着发言稿往下念,显得太做作、太官样文章了。想到这里,他就离开稿件来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们先遣队的全体同志实实在在接受了一场老区人民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以国家利益为重,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顾全大局、大公无私的传统教育课。下面我只讲三句话。第一、我们一定要大干快上,多打井,快打井,多找油,找好油,以实际行动回报全县人民对我们石油事业和广大职工的无私支援和无微不至的关爱;第二、咳(这是他的习惯),我们一定要在全体参战职工家属中,广泛深入持久地开展老区革命传统教育,迅速掀起向老区人民学习的热潮!第三、咳,我们的到来,以及我们大批后续队伍的到来,已经和必将给各级领导、各级领导机关和全县人民的工作、生产、生活、学习等等各个方面增添不少麻烦,必将打乱大家多年形成的工作、生产、生活秩序,为此,我代表我们先遣队的全体同志,和近期内即将到达的全体参战人员,向各位领导、乡亲们、同志们致以深深的歉意!最后,咳,请允许我再次为大家致以崇高的敬礼,以表示我们对全县革命人民的诚挚感谢!”说完,他向后挪动半步,深深地鞠下躬去!再次赢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大会圆满结束了。群众扶老携幼陆续离开了会场。社队干部像接到了无声的命令一样,有意无意地靠近在一块,边走边商量着如何尽快完成各自承担的支油政治任务。
县革委和县直机关各部门的领导一个都没有走。他们簇拥着先遣队的十二名同志和沈红,走进了招待所的会客室。
这个会客室的陈设和这个招待所一样,显得十分陈旧,抹得不算太光亮的水泥地面上,沿墙壁一圈摆了有二三十张单人和三人的半旧藤椅,藤椅前面稀稀疏疏摆了七八张长条形茶几,说是茶几,其实也就是一块厚实的木板下面钉了四根锯得一样齐的木棍,没有任何雕饰。迎门的正面位置上挂着一幅毛泽东画像,主席像两边挂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毛体印刷楹联,东侧墙上挂着一幅无落款的手书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画轴,西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同样无落款的国画《翠竹图》。
相互谦让落座之后,尚缺三个座位,服务员小王紧忙从隔壁房间端来三把木方凳,放在门口不远的空位上,然后一一递茶倒水。
先遣队负责生活接待的工作员牛奋蹄多瞅了这位服务员小王几眼。一是他自己是单身汉,遇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二是自己负责接待工作,下一步县革委招待所是重要接待基地,工作中免不了要和招待所的每一位同志(自然包括这位称小王姑娘)随时随地打交道;三是,或许还有其它什么原因。当小王逐个倒水到牛工作员面前时,他站起身,说了一句:“把水瓶给我,我帮你倒,你去提水。”小王被眼前这位英俊、洒脱、热情、大方的小伙子感动了,嘴里说着“不用,不用”,但手里的热水瓶却不由自主地交了出去。一暖瓶水倒不了一轮,马上要续水就得去提,小王巴不得有这么个帮手,就满脸欢喜地出去。
小王身材修长,体形丰满,上身着一件白的确良的工作服,下身穿一条警蓝的工作裤,两臂套一副警蓝的套袖,洗熨得干净平整;耳朵下面扎两个大众化的小刷刷短辫;白皙俊俏的脸盘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然的柳叶眉,好像美容师刚刚修剪过似的。右边的耳门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很显眼。她每倒一杯水,自然而又得体地微微一笑;有人随意问话,她也以微笑作答,紧闭的菱角样的嘴唇从不轻易张开。
牛奋蹄都看在眼里,心想:“我要娶这样一位姑娘为妻该有多幸福啊!”这个念头刚出现,他又自己责备自己:“刚上来还没有展开工作,怎么能能产生如此荒唐的念头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听得李主任略微提高嗓门,既对先遣队的同志作介绍,又对在座本县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作介绍。他说:“我们县是京门大地屈指可数的小县之一。虽然地处平原腹地,但交通特别不便利,不通铁路,滹沱河的河水干涸多年了,水路也不通;东西南北只通三条等外简易公路。是典型的农业县,小麦、玉米、棉花、花生、红薯、大豆亩产都不错,但总产不高,因为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不足一亩。工业可以说基本是空白,是方圆左近有名的穷县。那么,为什么不把京门会战的一个诺大的钻井勘探指挥部的基地摆在京汉、石德等铁路干线附近,摆在其它有实力的大县,而偏偏放在我们这里呢?据我所知,大概沾了这样三个光。一是沾了老区的光。我们这个县面积不大,人口不多,但目前仍在全国各地工作的县团职以上干部有两万多人,其中高级干部几百人。他们都十分关心家乡的建设和发展,所以积极呼吁在这里建设一处大型或特大型国有企业,以带动当地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二是沾了水灾的光。六十年代初,滹沱河大堤尚没有建成,一场大雨持续下了七天七夜,滹沱河水猛涨,在县城西南角冲刷、沉淀形成了两座近十万方荒沙的河滩地,一年中至少有三百天整日沙尘滚滚,成为当地人民群众的一块心病。这次石油部决定,把其中一个会战基地建在这儿,完全符合国务院关于新建基本建设项目不占或少占耕地的政策和原则,是一个既利国又利民的英明决策。三是沾了群众热情支持的光。应了毛主席‘穷则思变’的论断,全县人民对支援京门会战的热情,可以说是空前的高涨,今天晚上誓师大会表现出来的激情足以证明这一点。从去年四季度听到北边潜山镇发现特大型高产油田的消息,就不断有各阶层的群众写信、上访,托各种关系说情,极力要求为油田大开发贡献力量。今年党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京门石油大会战的文件精神传达之后,这种自发形成的群众热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全县各级组织广大人民群众的自觉行动,感动了高层决策者,促成了这件好事。”
李主任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干部,出生于革命世家:爷爷是大革命时期的地下党员,在古城从事旧军队的瓦解工作,被叛徒出卖而英勇就义;爸爸是八路军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壮烈牺牲。他是爸爸当兵前一年出生的,从小就听着奶奶、妈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革命斗争故事长大,对人民军队有一种天然的向往情感。五十年代中期积极应征入伍,在部队当过班长、排长、副指导员、副教导员、团政治处主任、团副政委,后来在高级步兵学校学习培训两年,毕业后提任团长。带队参加了六十年代初西北边陲的那场自卫还击战,荣立集体二等功。六四年转业回原籍,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成为县革委会主任。他思维敏捷,比较会做工作。刚才把握有利时机,一番抖底式的谈话,打消了很多人的疑虑,也堵死了一些同志(包括石油先遣队员和县直部门干部)在是否定点在滹沱镇问题上仍存三心二意之念的口子。
大家谈兴很浓,不知不觉过了午夜。女同志比较细心,会体恤人,杨副主任提议大家休息,明天好继续工作。一直坐在门口小凳上的服务员小王站起身,对大家说:“客人的住房都已安排好,我带大家回房休息。”县革委和县直机关的领导有的出门骑自行车回家,有的一直将客人送到房间才一一握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