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里世外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8-03-18 10:47:39 字数:3167
顾着进门的杨巧慧也未曾留意许多,只是坐下了,方才发觉祖豪竟在外面。她招呼罗华坐下,自己也顺了一条板凳,才喊道:“毛仔,门口愣着做什么?”
罗祖豪听了,避开罗学英径自进门去。情英、群英不似学英那么激动,见大家都回来了,学英要和毛仔说话,也跟着母亲进去坐下,高兴却有些心酸地笑着。祖豪进去了,学英错开余人的视线,怔怔出神,几颗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一个人在外边站了会儿,进去时又拿出笑脸对祖豪说:“毛仔,我是三姐啊。”
“三姐。”祖豪毫无表情、礼貌地喊。
学英转过脸对着母亲:“妈……”这么喊时那泪又要落下来。
杨巧慧似乎读懂了学英眼中的委屈,说:“你也不要怪毛仔,他暂时还想不起你们,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想起来。”
说着又摆起他们在市医院的遭遇:“毛仔在医院整整昏睡了二十余天。他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你爸辞了职赶过来。
“起初我们谁也不肯就睡,都想守着,看到他醒过来,我和你爸谁也说服不了谁,都守在毛仔的病床边;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你们二叔送了四处筹借的钱来,将医药费补齐。难得医院宽了几日……
“他来了,就说自己守一天,非叫我和你们爸都去睡,我们也实在撑不住了,就让二叔守了一天。第二天二叔有生意,我们让他回去,他也实在是忙,就回了。
“这回我们晓得不能两个人都守,到了晚上就一个人守一个人睡。睡是睡了,却怎么都睡不踏实,我老做噩梦,梦见毛仔再也醒不过来了;有时又梦见毛仔浑身都是血,远远地喊‘妈——妈——’我想问毛仔怎么了,又伸手想要抱他,却怎么都抓不到……
“我醒了和爸爸说,爸爸说梦都是相反的,叫我不要担心;轮到他睡我守时,他自己却在梦里边哭了起来,明明睡着的人,泪水淌了一脸……
“爸爸和我都不安生,半个月过去了,毛仔还是没醒,我们都担心梦里边的是真的。那天晚上我做梦毛仔走了,我们给他办了灵堂,又请道士超度他。到晚上时他却从棺材里头坐起来,哭着跟我说:‘妈妈,我不想死啊……妈妈,我不想死。’梦里妈妈觉得难过,告诉毛仔说‘妈妈也不想你走’,他却只‘哗哗’地流下泪来……
“二十天了,毛仔还没醒过来。你们打电话说蒿了苞谷的草,过几天还预备挖洋芋,我听了原是高兴了些,可想到往年都是大家一起,又难过起来。你们爸爸尽量地安慰我,我知道爸爸心里也不好过,极力地忍住。到了二十三时,毛仔终于醒了!
“我亲眼看到他醒的!就像看到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激动!我以为我会听到他喊‘妈妈’,谁知他‘呀呀’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是哪个?’泪水它……再包不住了,‘哗啦’一声冲了出来。毛仔却抬起他的手问:‘你怎么哭了?’我摇摇头,说我高兴。同时爸爸也醒了,看到毛仔醒着,急过来抓了手问:‘好些吗?’毛仔不回答,又自言自语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毛仔却又问:‘你又是哪个?’我们都急坏了,去喊医生来,医生说只是暂时性失忆,过段时间又会想起来的。”
杨巧慧说完了,望着祖豪笑,眼里脸上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后来呢?”情英问。
“后来他慢慢地也想起了我们。我们给他买八宝粥、买牛奶、买香蕉、买苹果,他却不吃,说要给姐姐们留着。问他姐姐们是哪个,他只说给姐姐们留着,什么也想不起来。”杨巧慧说着说着眼上生出了许多叹息,竟不愿再说,撩撩地说:“反正后来慢慢地就好了,我们还带着他去了红花岗,照了相。就回来了。”
杨巧慧既不说,情英她们也不再问。罗华又坐一会儿,说要走,罗远也不硬留,罗华开了货车又下谢坝任萍那儿去了。
到了晚上,天黑黝黝的,一家人吃了饭,又是久别重逢的欢欣,又是别后人事不思量的人生感慨。罗远轻轻地靠在沙发上,似乎几月以来沧桑了不少。他吸口烟,叹上一口气;又吸一口,复又叹一口气,方语重心长地道:“人心总是难测,你们要努力,方才是出路啊!”
到了这时,谁也不肯言语,这意外横祸,让原本安于山间的罗远有了许多人生不如意的感慨。
罗祖豪起身拿了两瓶八宝粥来,往炉子上一放。
“什么东西啊?”罗学英问。
“八宝粥。你笨啊,字明明写着。”群英正对着字,理直气壮地骂她的妹妹。
“我不吃,你们吃吧。”学英摇摇头,眼睛从鲜红的瓶子上移开。情英、学英也说不吃。最后大家都退让着不肯吃。尽管每一个人都未曾尝过。推来推去,却分着吃了。于是各自的小孩子的天性又暴露了,几姊妹又“咯咯”笑起来。
不久后,学校开学了。罗远去给罗祖豪办退学手续。村完小里瞬间传遍罗祖豪受伤的消息,开学才几天,校长李荣组织大家捐钱。老师们的工资也并不见高,李荣却第一个上台捐了五十,其他老师则捐十块二十块不等;学生的荷包又是极其寒碜,一块五角一毛一分的也都多有捐赠。到六年级来募捐时,和罗学英同班同乡的罗凤从学英那儿借了五角,郑重其事地捐了,带着满意的笑容。
星期五的那天,照例放了学。学英前头到家,后头老师们就开着摩托车赶了来。
罗祖豪躺在沙发上酣睡,学英摇醒了他,问明白母亲们去哪里了,跑着去喊。
杨巧慧到家时鞋子、裤管上全是新惹的泥土。见了老师们,赶紧洗了手,要给大家做饭。老师们连声推托说是不要麻烦,看了罗祖豪头上的缝合线,又见罗祖豪言语偏少,未免都感叹起来。
在他们眼里,罗祖豪从前是个活泼的孩子,如今性情大变,不可不令人叹息。
杨巧慧拿出用纱布包好的骨头给老师们看:“这么些骨头全是医生从他左脑边取出来的,等他满十八了,还得再做一次。”女老师看了有当即落下泪来的,男老师们则慨叹几句,说些“务必坚强”的话。
日子就如针尖上的一滴水,很快地滑落了。
过完年,杨巧慧带着罗祖豪去市里拆线。念及六年没见的堂哥也在城里,打电话给堂哥。她堂哥也听说了堂妹家的遭遇,唯恐杨巧慧找他借钱,只一口劲地回绝说他没空,如何也不肯相见。
家道败落如此,亲戚冷落如此。
罗远和杨巧慧又开始种烟。因几年里物价涨得快,竟把欠的债一点一点地慢慢还了。
罗情英的成绩却一年一年地滑下来,学校的老师都反应说她突然不专心了,但罗情英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知呐?
罗祖豪受伤后不久,罗情英迎来了她自己的青春期。但为祖豪操碎心神的罗远和杨巧慧谁也没有注意到情英的变化。
读初中的情英是住校的,同寝的女孩子到晚上都会脱了衣服睡觉,只有情英不敢。因她脱了衣服,里面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处于青春期羞涩的情英,自己在茶山上挣了钱留下几块,到茶下场后终于为自己买了一件文胸。这件事给她增加了不少的自豪感。但情英还沉浸在这股自豪感里没醒过来时,她的身体竟散发出淡淡臭味。她每天都洗澡,可怎么都于事无补。下肢隐私处亦奇痒无比,同学们开始渐渐疏远她,父母的爱亦未曾及时关照到她。情英一年都沉浸在悲伤里。
大抵亦只有书籍能给她慰安,情英的心,一日一日地不再在读书上。
这一日,依旧是六月的一天,天气是那么地好,夕阳落在悠悠的河面上,是那么地宁静祥和。河岸上的谢中沉浸在夕阳的柔和霞光里。情英抱了书,痴痴地坐在老教学楼的背后,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操场的光景。
黄昏很快将谢中笼罩在瞑色中。学生们在操场上玩个不停,天色将夜,晚自习也快要上了。荷麻为太阳晒了一日,饱晒了一日的草木也慢慢欣欣向荣有了精气神。
情英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校园里各处的欢乐,忽然想背着书包跑在哪里去。
于是她看到自己背着书包从学校翻围墙出去了,跳进河里要往下游游去。沿岸有居民发现了她,通过办公室的电话告知了她母亲。画面变成了杨巧慧扔下正在挖土的锄头,癫狂地跑到河边来。有人说孩子要走就让她走吧,但杨巧慧拿着菜刀跑来说要剁了情英。
情英忽然想,万一我死了呢?想到母亲的痛苦,她赶紧抛弃了这个念头。这时她看到群英也在操场打羽毛球。就开口喊:“群英,群英,你上来嘛。”
群英停下来问她什么事,她想了想,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就回答说:“也并没有什么事。”
群英就又打起羽毛球来,叫情英也下来玩。
情英隔着柔柳看到群英满面的笑容,心中有一丝薄薄的凄凉和悲伤。
情英折了一枝柳条,蹲在地上打着面前的柔草,就倏然恸哭起来了。
这世里世外,给了这个家庭、和这个懵懂女孩儿多少的打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