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按西北高原上的农谚，此时正值“四九五九，冻破茶酒”的时节，庆华钻井指挥部先遣队的同志们，透过列车窗户，看到的东部平原却是杨柳依依，草色青青，春意盎然。
　　先遣队按照出发前的约定，在古城车站下车，住进一家“向阳旅馆”。这个旅馆已由京门会战指挥部完全包下来，作为古城接待站。按照工作人员的安排，12名同志集体住宿二楼一套两间大通房里，房号208。
　　被褥半旧不新，都是刚刚换洗过的，看起来挺干净。他们一行在出发前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一路上又是坐汽车、坐火车，连续行驶1600百多公里，实在疲倦到了极点，大家都不想吃饭，只简单洗漱一下，美美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年龄大一点的同志都起床了，叠被的叠被，洗漱的洗漱。年轻一点的，除邹德欢之外，都还用被角蒙着头，蜷曲在那里酣睡着。邹德欢从小养成个习惯，不论多困乏，一醒就起床，从不赖床。今天也一样，他醒得早，穿好衣服，轻轻地走出房间，想到外面活动活动，可旅馆的大门锁得很紧，他只得上楼准备回房间。刚上楼看到服务员——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块小黑板挂在楼梯口一个特定的位置上。邹德欢走近一看，只见上面用白粉笔工工整整写着：
　　庆华钻指来的同志请注意：
　　一、六点半起床，七点集合统一到旅馆大餐厅吃早餐，统一办餐证；
　　二、八点在原房间开会，通报情况，安排日程；
　　三、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向阳旅馆；
　　四、联系人：沈红，女，住102房间。
　　1976．2．5
　　邹德欢看看表，离六点半起床还有一点时间，就主动从洗手间找来拖把和抹布，帮助服务员搞起卫生来。
　　约莫六点四十分，邹德欢回到208房间，见到，有的已经醒来，点着“大前门”香烟“吱——吱——”使劲抽着；有的似睡非睡，侧棱着身子用一只胳膊使劲地支撑着疲倦的身体；年轻点的同志钻在被筒里赖着不起。邹德欢响亮地传达了写在小黑板上的通知事项。
　　睡觉的一听，伸手看看表，一个个风风火火爬起来。只有冷若冰急猴猴地边穿衣服边埋怨着说：“你们怎么不早点吭个气呢？”
　　为了给接待的人留个好印象，邹德欢十分麻利地将所有床铺重新整理一番。看到起床的同志都穿好了衣服，出外方便、洗漱，边推开临街的两扇大窗户：“啊，下雪了！”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叫一声，呆在了那儿。一阵凉气涌进房间，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到窗外，所有人的血都象凝固在了血管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混混沌沌的天地。昨晚睡觉时谁也没在意天上是否还有星光，怎么一夜之间就下了这样厚的一场大雪？鹅毛似地雪花飘飘荡荡、晃晃悠悠从灰蒙蒙的天空降落，晃过窗前十几双眼睛，好一阵，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超过路肩足足十公分了。
　　由于头几天的一日三餐是在火车上吃的盒饭，昨晚贪睡又没有吃晚饭，大家的前心早就贴在后背上了，因而，这顿早饭大家吃得格外利落，冷热软硬、咸淡苦辣之类都无暇顾及，就连吃过饭往回走的当口，有人问：“吃的什么？”竟然有一半人说不上来。
　　七点五十，不用招呼，大伙都自觉地坐在自己的铺边上，等待开会。
　　八点整，一位女同志怀抱一摞硬皮笔记本，一手握一把圆珠笔，一手拿一个小公文包，推门进屋，迅疾地扫视一周，把公文包随手放在门口邹德欢的身后，腾出手来，顺时针方向，一人发一只圆珠笔和一个笔记本。
　　女同志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瓜子脸，皮肤略显黑但红润有光泽；一对杏子眼，和人对视显得平和大方；头发拢到脑后，用一块深蓝底黑色花格手绢扎在一起，精神利落；脖子细腻颀长，身段苗条；一身浅灰色涤卡套装里，手工编织的枣红色毛衣毛裤从脖颈袖口露出边缘，脖子腕子越发白润细腻了；脚穿一双捷克式翻毛皮工鞋，走起路来嘎嘎作响。
　　发完本和笔，她向邹德欢眼神示意，顺势坐到他的铺位上。小邹很不自然地向会计钱金贵的铺边上挪了挪。
　　她再次环视一下每一个人，然后，用略带天津口音的普通话说：“今天上午，按运行计划，我们在这里开个通气会。开会之前，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实际上是我和大伙互相认识认识。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沈红，性别，大家看到了，女的。”逗得大家咯咯发笑，气氛也就活跃起来。她继续说：“和各位在座的老领导、老师傅比，我是石油战线上的新兵。六六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在大港油田接受再教育，在钻井队干过司助、泥浆工、地质录井工。现在是京门会战总部宣传部综合科干事。最近接待任务比较重，临时抽出来，让我担任你们的联络员。其他方面的情况我们慢慢沟通。”她略微停了停，示意大家要喝水自己随意倒。接着说：“下面该轮到你们介绍了。我看这样，我这儿有组织部干部管理科提供的一份名单，我们核对一下，看准确不准确。”
　　“郑世范，郑副指挥。”郑世范屁股动一动，似起非起，示意是自己。沈红将手一伸，点点头，示意认准了，口里客气地说：“坐，坐！”
　　“冷若冰，冷总。你这姓不多见。”冷同样屁股一抬又坐回去。沈红同样点点头，示意对上号了。
　　“黎明，黎总。搞地质的。”黎同样屁股一抬，站直了，回答：“是搞地质的。”沈红赶紧扬扬手说：“坐，坐！您老不要客气。”
　　“吴爱民，吴科长，搞工农关系的……”
　　“钱金贵，钱会计”……
　　“邹德欢，邹干事，我俩是同行，工作上请你多帮忙。”邹干事站起身，响亮地回答：“用着我你就吭气，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
　　先遣队，十二名同志一一介绍完，会议正式开始。沈红从文件包里拿出相关的文件、资料开始传达。
　　“第一，我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让大家擅自离开向阳旅馆。你们在西北不知听说过没有，古城这个地方是至今全国派性最严重、武斗最激烈的地方。我也是听说，街上除了每天花样翻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是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游行队伍。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处处都能听到冷枪声，都能听到武斗的信息，街上行人自然绝迹。这地方，大大小小的政府机关、厂矿企业、学校医院几乎都是两三套领导班子，公章就装在各派头头的口袋里。吃粮靠抢粮站，花钱靠抢银行。这里的各派头头据说都能手眼通天，各有各的很深的政治背景，消息灵通到政治局委员不一定知道的内容他们知道。所以部领导一再强调，我们要发扬大庆会战的光荣传统，坚持大联合、大团结、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大方向，不参与地方单位的派性斗争，不介入任何的斗、批、改，一心一意搞我们的石油勘探开发大会战，多打井，快打井，抢抱‘大金娃娃’，向毛主席报喜，为中国人民争气！
　　“第二，我介绍一下京门会战的背景、组织实施和任务目标。京门盆地油气勘探是根据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的科学预言，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之后的二十年中曾几上几下，期间有重要发现，但无重大突破。去年9月潜4井经酸化压裂后，成为该地区第一口日产千吨以上的高产油井。从去年10月至今年元月，先后又打成五口日产千吨的高产油井，其中潜7井经试油，日初产4600多吨，潜9井日初产达5400多吨。一口井年产就相当于一个百万吨级的油田，形势十分喜人。所以石化部报请国务院批准，组织京门大会战。国务院要求，以石油化学工业部为主，京门盆地所属一省两市一自治区共同参与组成会战总部党的核心小组和京门会战总指挥部，铁道部、交通部、卫生部、教育部、商业部、粮食部、基建工程兵等全力以赴支持配合。总部基地设在潜山镇。从全国各大石油基地调队伍、调设备，本着‘大庆咋干咱咋干，大庆有啥咋有啥’的思路和‘先生产后生活’‘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原则，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限，做到人员到位，设备到位，规划设计到位，生产组织指挥到位，实现‘当年勘探、当年建设、当年开发、当年回收国家投资’的任务目标，创造石油开发史上的新纪录。
　　“总部机关分生产指挥部、生活保障部、农副业生产管理部、政治部，下设29个处室。办公室在潜山镇已突击搭建几百栋木板房，人员正在陆续集中就位。
　　“基层设二级单位30多个，直接担负勘探开发、油田建设、辅助生产、科研设计、后勤保障、教育培训、医疗服务、公用事业等方面的任务。
　　“从担负油田勘探开发主力任务的队伍来讲，会战总部党的核心小组第二次扩大会议研究决定，动用100部三千二、四千米、四千五、五千米、六千米、七千米等各种型号的钻机，分设五个配套齐全，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勘探指挥部。你们西北各大油田来的队伍以庆华钻指为主体，整编为第五勘探指挥部，配备16部三千二和四千五的钻机，形成钻前工程、钻井工程、录井工程、测井、固井、试油作业等主体队伍和运输、机修、管具、器材供应等辅助生产队伍以及生活保障、基地建设、学校、医院、水电通讯等后勤队伍，总规模九千至一万人。主要负责外围勘探。基地初步定在盆地南部滹沱镇。
　　“先介绍这些总的轮廓，详细情况同志们进入工作状态后进一步熟悉、了解。
　　“第三，介绍一下，近期运行安排。按照运行计划：今天中午我们提前到十一点开饭。十二点我带你们去潜山镇参观潜4井放喷。参观之后原计划总部首长接见你们，但现在取消接见，原因是八位副委员长、四位副总理以及多位军委领导要来油田视察，总部首长准备接待，抽不出时间；其二，我们参观之后，立即南下，赶赴滹沱镇吃晚饭。潜山镇离滹沱镇125公里，路况比这边好，估计两个半小时可以赶到。饭后参加大会，滹沱镇今晚八点召开全县支油誓师动员大会。这个会上安排郑副指挥代表第五勘探指挥部做个简短讲话，表个态。讲话稿我已写好打印带来，上车后我给你，你在车上熟悉一下。从后天开始，秦都车站每天都有一列车会战物资发出，包括机器设备、生活用具、个人行李等运达离滹沱镇最近的三个车站，其中一个站卸设备，一个站卸公用物资，一个站卸个人行李。另外，每天有三个专用车厢拉320名会战职工上来。接待和组织工作，就由我们在座的担任，任务十分紧迫、繁重。核心小组要求大家一定要发扬连续作战、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的光荣传统，一人当三人、五人甚至十人用，按照各自分工，在明、后两天内做好各项前期工作。”
　　沈红一口气讲下来，一个绊子也不打，听得邹德欢他们一个个暗竖大拇哥——真不愧名牌大学中文系大学生！
　　沈红稍事停顿，看了一下表，接着用商量的口气同郑世范说：“郑副指挥，现在刚九点半，我们是不是把具体任务分一下工？大伙在吃饭、参观和坐车南下途中脑子里消化消化，理一理如何开展各自分管的工作。”郑世范点头同意。
　　沈红接着说：“因为大家对情况不熟悉，下面我先提个初步意见，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再酝酿补充。郑副指挥在其他领导同志没有到位之前负责全面工作；黎老总尽快和地质处、地质研究院取得联系，拿出第一批井位和地质设计，落实录井措施；冷老总尽快与生产技术处、钻井工艺研究院取得联系，根据勘探部署和地质设计尽快拿出几口井的工程设计，落实工艺流程和安全技术措施；工农科吴科长尽快和总部工农处、地方政府支油办接头，落实征用民房、基地划分、井场征地、简易公路征地等事宜；满调度长先把调度室架子搭起来，牌子挂出去，通讯问题解决之后，每天收集人员到位、设备发运到站等情况，编制报表上报总调；通讯队小陈一到驻地立即将调度室的‘八一’电台架通，另外暂时从当地邮政局租5对线路，先给调度及几位领导接通临时电话；生活办牛工作员先落实800张床位的招待所，解决参战人员的食宿周转，再征用一千套民房，原则上优先安排双职工居住，然后落实单职工住宿的木板房、帐篷分配；组织部火副部长负责干部报到、上岗就位督办，组织关系接转；劳资科侯精道同志负责工人报到、人事关系接转、上岗就位督察、考勤管理及工资发放等事宜；宣传部邹干事负责与总部政治部、石油报社、当地县革委宣传部等部门联系沟通，收集并大力宣传表扬参战职工、支油干部、人民群众中涌现的大量好人好事，同时适时组织指导参战队伍的政治学习，有针对性地指导各基层单位的思想政治教育，同时组织后续上来的机关干部装卸队，三个车站哪个站台吃紧，机关干部装卸队顶上去完成突击性装卸车任务；财务科钱会计和总部财务处联系尽快划拨资金，建立资金划拨账面，解决零星购物之需。运力问题石油部从渤海油田调来一个‘尖刀运输队’，清一色五十铃大卡，每天每一辆车至少跑三趟，其余运力由地方政府组织三千辆驴车‘支油运输大队’，分三班24小时不停运输小型公用物资和个人行李。要求后续到达人员报到一批上岗就位一批，不分干部职工一律暂归先遣队12名同志领导，不能闲一个人，‘会战就要像会战的样子’，如果有人不服从领导，将人事关系、组织关系退回原单位处理，京门油田永不接受其调入。”
　　沈红讲完之后，郑副指挥只是补充强调了组织纪律性，反复学习了“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等最高指示，对先遣队员分工没有提出新的意见。其他同志已经在脑子里开始谋划自己如何开展工作，出色完成好任务，给会战总部留下较好的“第一印象”，对别人的分工合理不合理、工作量是否均衡、存在什么客观困难等根本无暇顾及，所以也都没有提出补充意见和建议，都异口同声表示：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核心小组交办的任务，以实际行动接受组织的考验。最后根据冷总的建议，大家决定：从明天开始，上午7：00至7：30，下午17：30至18：00各开一次先遣队员碰头会。后续上来的指挥部领导、机关部门负责人、基层大单位领导随报到随即参加碰头会。碰头会由郑副指挥主持，各路负责同志简要汇报工作进度和需要集体研究解决的问题；满调度长简要总结每天的任务完成情况，并下达新的任务指令。
　　会后，大家各自将行囊整理好，提到餐厅，吃过饭即乘车出发。车正点报到：是一辆崭新的国产广州大轿子车，32座，内部淡蓝色基调，整洁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