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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京门会战      作者:李智树      发布时间:2018-03-15 17:21:33      字数:5461

  第二天,马勇他们班上大夜班,即零点接班。早晨起床,玉兰似乎又将昨天下午上井看到的感受忘了,有说有笑的,完全像另外一个人。吃过早饭,马勇和玉兰给金指导打了招呼,就外出疯逛。一路上你追我赶,翻山越岭,下沟爬坡,钻树林,窜到小山村里体察所谓民俗民情,浑身有散发不完的青春活力。
  这一带和陕南没有大的区别,老百姓一样散居在一个个山坡上,没有大村庄。只是,这里气候干旱,水少山秃,沟壑纵横,给人以荒凉贫瘠的感受,全不及陕南气候湿润,山青水秀,一派富庶景象。黄土高原民居多窑洞,冬暖夏凉;陕南则多砖木结构小巧平房,出入便当。一进村,玉兰嘴很甜,一口一个奶奶、爷爷、大伯、大娘,叫得对方很快消除了陌生感,问啥答啥,也让马勇了解了不少当地鲜为人知的民俗民风。比如当地老百姓为什么用青砖作枕头,为什么将脑袋称作“厦”,“恓惶”是何意等等。相传,当年王宝钏寒窑18年,家贫如洗,只有用青砖作枕头,久而久之,当地百姓发现,青砖枕头不但省钱、方便,还“不上火”,于是就流传开来,枕布枕头、洋枕头反而不习惯了。脑袋是支配全身各部位的司令部,司令部就应当设在大厦里,所以叫脑袋为“厦”。当地大爷、大妈开口必先说“恓惶”,那是说“可怜见的”,让人心疼爱怜。“这娃恓惶的”就是说“这孩子让人喜欢得心疼”,多有意思!
  他俩是在著名评剧影片《刘巧儿》的生活原型封大娘家吃的午饭。封大娘家住在钥匙沟口,并排三孔窑。一听外面有脚步声,正在和面准备蒸窝头的封大娘,搓了搓面手就迎了出来。见有一个清秀文静又拖着比当年自己的还长的大辫子姑娘和一个魁伟、帅气的小伙子站在窑门口,就猜到八成是石油家的人,而且是一对恋人。最近几年,经常有石油上的首长和职工来看她这个“大名人”。封大娘亲热地拉住玉兰的手,边问是石油勘探队上的吧,叫啥名字,哪里人,他是不是你的相好,边让进了中间这孔窑。
  封大娘是见过世面的人,姑娘时就主张婚姻自主,为反对买卖婚姻,顶着巨大的世俗压力,把官司打到边区政府专员跟前。解放后为了宣传新婚姻法,扮演刘巧儿这一角色的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到她家体验生活,和封大娘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整半年时间。封大娘开朗大方,热情好客。她让玉兰、马勇坐在炕头,顺手端过一箩筐干酸枣,倒上两杯水放在炕桌上,说什么也不让他俩走了,要留他们吃午饭。
  安顿好,封大娘就回屋里(当地人把客房称作“窑里”,把厨房称作“屋里”)去继续蒸她的窝窝头去了。
  玉兰和马勇细细品味窑里的陈设,到底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家,和其他社员居住的窑洞有许多不同。窑洞顶部有两道经过精心加工的木梁,每一道都按照窑洞顶部的特点,成三个工字型,叠罗汉一样镶嵌在墙壁里,每个工字中间的一竖,都雕刻成镂空的传统“云龙纹”;墙壁平整,全用石灰和石膏粉刷得白白净净。窗户挺大,双八棱窗棂,上半部用白油光纸糊着,四角贴着大红窗花,下半部镶着玻璃,阳光照进来特别明亮。挨着窗户是一个满间大炕,炕沿头是用杜梨木木板制作的,炕上铺着炕席,炕席上边铺着再生棉红线毯,线毯上面铺着印花布床单。有大约三四床棉被,横向一层一层折叠,码放在窑墙一边,花花绿绿,齐整好看。紧挨着炕头是一个大木柜,没有油漆,但被主人擦得闪闪发亮,能照出人影来。木柜面上靠墙一边摆了一排空酒瓶,大约二三十只,一个个都擦得一尘不染。窑墙正位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一副大红对联镶在两旁:
  翻身牢记毛主席
  幸福不忘共产党
  边墙上并排挂着两个四方镜框,里面夹满了房主人及其全家各个时期的生活照片。左边一个镜框的正中间有一幅八吋黑白照片,是“刘巧儿”、“赵柱儿”与封大娘夫妇的合影,特别醒目。
  封大娘端了饭盘走进来,饭盘里放着一竹篮“铜锤”(当地人对玉米面窝头的形象叫法),一盘自己腌制的酸辣白菜,一盘刚刚拌制的华英萝卜丝,两碗片子汤(当地人对面片汤的简称),两双竹筷。这是当地接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封大娘将饭盘放在小炕桌中间,自己回“屋里”也端了一碗浆水片子汤,坐在炕头前的小木凳上,嘴里让着:“家常便饭,趁热吃,趁热吃,铜锤凉了就不好吃了。”
  封大娘见多识广,热情好客,一点生疏感都没有。边让边自己吃起来。可马勇、玉兰赶在这儿吃中午饭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马勇是听牟成林等运输队司机经常聊起过,刘巧儿就住在钥匙沟口,虽然年近花甲,却丝毫不减当年丰韵,遗憾的是虽然近在咫尺却始终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今天正好是个机会,便带玉兰顺便来看望。原先约定,见见面就离开,谁知被封大娘的热情所感染,真的留下来共进午餐了。封大娘见她俩只顾喝汤,没有动“铜锤”,就伸手拿起两个,一人一个塞进手里,半开玩笑半实话地说:“你们石油工人钱多待遇高,经常吃细米细面,大娘可没有那些东西招待你们。不过今天你俩走累了,肚子也一定饿了,尝一尝大娘刚蒸的铜锤,就当换换口味。”马勇、玉兰也就顺从地放下汤碗,用筷子夹上咸菜就着窝头慢慢嚼起来。封大娘边吃边又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石油上的年轻人都和我的孩子差不多,有许多比我的孩子还小。你们那的人隔三差五来看我,大娘的脸皮也就抹开了,可不怕人看,呵呵。你们石油上来了,让我们大开眼界了。这条沟里前些年不通公路,一年半载的见不到几个人,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没有见过汽车。石油勘探队的大汽车开到窑门口过夜,有个大爷偷偷抱上自家的麦草让汽车吃,第二天早上跑去一看,添给的草纹丝没动,可眼见得它就嗡嗡嗡地跑了。他就纳闷,这东西不吃草不吃料,跑得那样快,它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呀?呵呵呵——这可不是大娘给你们讲笑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没有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炕上,心里也就瞎琢磨,我们农民一有空跑几十里、上百里山路,有的扶老携幼、拖儿带女象赶庙会一样,撵着看你们石油上各种各样的大汽车、大机器,看什么都新鲜,什么时候也看不够,你们石油上的人呢,常常三五成群坐上汽车跑很远路,来看我这个‘老婆子’,有的还怕我不接待,给我带来煤炭、柴禾、碱面、煤油什么的。其实不管是农民还是工人都是叫个‘好奇心’给闹的。我当年追边区的劳动模范,非他不嫁,连老爹爹都闹翻了,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天下的好人有的是,不是劳动模范的人劳动就不好啦?有的呀比劳模还劳模哪!呵呵呵呵,你俩信不信?”
  他俩点头称是,并没有在意封大娘问话的深层含义。
  其实,封大娘以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争来的自主婚姻并不美满。封大娘结婚之后,先后有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儿。由于丈夫是边区著名的劳动模范,不久就入了党,提了干,成为边区某镇的镇长,到县城、专署、省城开会、出差的机会多了;而封大娘呢,被三个“小冤家”牢牢拴在自家窑洞的二尺半锅台和六亩半山坡地上,连去县城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久而久之,丈夫开始嫌弃封大娘土气、没文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捎回家的钱粮也越来越少,最终闹到法庭,离了婚。在一次政治运动中,丈夫以喜新厌旧、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名义受到了大会批判,丢掉了“镇长”的乌纱帽,在千人唾、万人骂的情势下,不得不和封大娘复婚。这是后话。
  虽然,封大娘以自己特有的博大胸襟接纳了自己曾经刻骨铭心的深爱过的丈夫,但感情的裂痕却永远不可能完全愈合,所以才说了上面的那些话,多少算是自嘲吧。
  因为马勇急于赶回井队准备上夜班,就跟封大娘告别。按规矩,马勇掏出二斤粮票二元钱给封大娘,封大娘毫不推辞地留下一斤粮票一元钱,说:“这是边区政府留下的规矩,也是人民子弟兵的光荣传统,我们谁也不要破例。”然后,揭开柜盖,将酸枣篮子拿出来,给马勇、玉兰各装了几大把枣子,送他们出窑门。她右手紧紧攥住玉兰的左手,肩并肩坚持送到远处的山坡上。封大娘虽然与玉兰第一次见面,但看得出她特别喜欢玉兰,闺女长闺女短地叫个不停。最后,在玉兰一再表示“有机会一定再来看望大娘”之后,封大娘才停下了脚步。半个月之后,马勇和玉兰真的又去看了一趟封大娘,顺便带去了玉兰亲手赶制的一件毛衣和一件用劳保线手套拆下来的线编织成的坎肩。封大娘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说。这也是后话。
  这天夜里,马勇他们班上大夜班,也就是从零点到八点。马勇必须提前半小时带队到井场交接班,临走前嘱咐要玉兰在宿舍好好休息。玉兰答应得好好的,可马勇他们前脚走她后脚又跟到了井场,仍然站在工友们告诉她的既安全又能正面看到钻台各个部位操作情景的东南角——废料收集拖架门口。值班干部金指导和马勇的工友们费尽了口舌,让她回宿舍休息,可她仍然和前天一样,硬是在那儿陪站了八个多小时。晶莹的泪珠时不时从镜框后边滚落下来,浸润了衣襟。
  就这样,马勇上白班她陪白班,马勇上夜班她陪夜班,风吹日晒,雨淋虫咬,毫不退缩。马勇上了21个班,白玉兰整整陪了21个班,站了189个小时。32001钻井队的小伙子们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一个个竖着大拇哥,从心眼里佩服和同情。
  32001钻井队三班司钻马勇的未婚妻在井队陪站的故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通过各种渠道传遍庆华钻井指挥部的后勤基地,也传遍油田的各个角落,据说还上了石明智指挥的季度工作报告。人们都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品味、评议这件事。有的说,这才是了真正的爱情;有的说,这是人民群众对祖国石油事业最实在的关心;有的说,这体现了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的情谊。当然也有的说,这体现了妇女群众对钻井队艰苦环境、高强度体力劳动和智能付出以及生命安全缺乏保障的担心和关注,等等等等。
  也有人试图从玉兰姑娘那里得到直接的答案,曾经委婉地问过玉兰姑娘,玉兰姑娘回答说:“起初,我确实是怀有一种好奇心,想看看他们上班到底在干些什么,怎么个干法。看到他们那样累、那样苦、那样脏,又那样无所畏惧,我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是担心、是感动、是同情……我的眼泪常常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后来,就说不清为了什么了。反正他们一上班,我就想跟去看,在帐篷里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我敢说,如果说我能在井队呆一百天,我会跟着看一百天。可惜,井队要完井搬家了,我也该回家了,我不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妨碍井队正常工作呀!”
  这天上午,金克木没有上井。白玉兰就将他叫回宿舍,坦诚地说:“我来队上快一个月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从内心里感谢你对我的关爱和体贴,感谢全队工人师傅对我和马勇的关爱和体贴。这次相处虽然短暂,但说实话使我学到了许多在学校、在农村学不到的东西。我从你和许多同志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党的优良传统,什么叫阶级友爱,什么叫艰苦奋斗,什么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产业工人‘特别能战斗’的精神。”讲到这里,她用手扶扶眼镜,顿了顿继续说:“我的证明我来队时已经开好带来了,为了给大家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我想请你给马勇写个证明,我和马勇到公社把证领了,也好让许多单身职工看看,只要他们好好干,干出成绩,干出名气,为祖国的繁荣富强多找油,找好油,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许多好姑娘在爱着他们的。”她说得是那样流畅、自然,毫无羞涩做作之感。接着她再次扶扶眼镜,改变常态,似乎十分艰难地说:“金指导员,我还有个要求,不知行不行?”
  这些天的工作总算没有白做。金克木激动不已,就赶紧讲:“你讲吧,只要我们队上权限范围以内的事,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玉兰马上接过话头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听马勇说,他两年没有享受探亲假,我想让他送我回去,顺便让我爸爸妈妈也看一看他。我的爸爸妈妈是老来得的我这个独生女,现在他们快古稀的人了。如果队上工作离不开,那我就这一两天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说。”
  金指导不假思索地说:“这件事我和队长碰头商量一下答复你。我看问题不大,工作再紧张,人情世故还是要的嘛。再说你提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完全是情理之中的。按规定马勇应当是第二次休假探亲了,我们总不能借口工作忙,连亲情都不要了吧。”
  说到这儿,他拉开抽屉,拿出便函和公章,先给马勇开了领结婚证的证明信,写上马勇的出生年月,家庭出身,个人成份,政治面貌和组织审查是否同意结婚的意见,然后写上落款和年月日,盖上井队公章,郑重地交给白玉兰。
  结婚证很容易领到了,探亲假也很容易获得了批准,并且没有让马勇自己去基地瞎闯,而由金指导委托对后勤、机关的关系混得滚瓜烂熟的办事员到劳动人事科办好了正规的探亲手续,开来了盖有指挥部公章的探亲证明,而且假期给的相当宽松——两年累计探亲假24天,当年四个季度的有薪事假12天,婚假3天,国庆公休假2天,路程往返假20天,共享受假期两个月,从正式离岗之日算起。这些内容在探亲证明背面列表记录得一清二楚。
  遗憾的是天公不作美,一连七八天的绵绵细雨,又应验了“好人不出行,出行天不晴”那句话。路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长途交通班车——解放卡上面盖上苫布,乘客自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没有行李或者行包怕压的,不管路途多远,只好站着——几乎绝迹了,偶尔遇见一辆又人满为患,不卖票就开走了。最后还是马勇的战友牟老头在调度员面前软缠硬磨,讨了一趟去省城“石油仪表厂”拉货的美差,顺路把马勇、玉兰带到省城火车站,送上了火车。
  这期间,马勇又上了十个班,玉兰一如既往也跟了十个班。下雨天里钻井工人冒雨作业的艰辛,再次像利刃一样刺痛了玉兰姑娘的心。同时,玉兰那种刚毅性格也深深留在了钻井工人的脑海里。
  领了结婚证,俩人就成了合法夫妻,他俩住在一个帐篷里,行为举止自然宽松多了,紧密拥抱在一起,还有那么两三次接吻了,但玉兰始终没有让马勇粘自己的身。她认为这是人生第一等的大事,她要让自己没有见过面的公公婆婆看看自己贞洁的儿媳,也要让自己的爸爸妈妈看看他们未来的女婿,等双方老人都满意之后,办一个明媒正娶的革命化婚礼,两个人再入洞房行那事不迟。马勇也十分通情达理,尊重玉兰,丝毫没有非分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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