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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乡客

作品名称:麦黄时节      作者:漠沙利亚      发布时间:2018-03-18 23:16:23      字数:7831

  十四、乡客
  
  天空上的乌云,布满在路家寨的上空。云层就好像在人们头顶一般,压得很低,乌云紧贴村后的山头,把浓雾向四周蔓延,天色忽然变得暗淡下来。聚集在路家寨丽华屋子里做饭的妇女们,看到屋里的光线黑昏暗沉,妇女们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她们都在担心村里的男人们肩上的重量。路八嫂焦虑不安的走过去,擦了眼睛里的泪水,把屋子里的灯拉亮。新春扛着五六把铁锨,有梁身上背着大绳,从荒草坡跑回来,一步从门外的台阶下飞跨着进入丽华家门口。新苗,白兔跑过来,扔掉了肩上扛回家的抬杠,大步跨上房台阶。路满山手里提着一把铁锨从坟地跑到门外,拖着麻木而又轻飘的双腿跑现在台阶下,没有进到屋里,他操心父亲还没有归来。新苗、新春、白兔开始在门口摆放着的一个脸盆前洗手。白兔喊道:“满山,洗手!”
  路满山蹲在脸盆前,看到盆子里放着一把菜刀,把手从水里洗了洗。黑牛过来把手伸进水里说:“把手剁了去!再也不干埋人的事了!”
  新春进了屋子,在摆弄屋子里的桌凳,黑牛也进门擦洗桌子上的土灰风尘。满山站到门外,眼睛望着村外,心中期盼父亲快点回来。
  赛虎挪笨步,扭熊腰,一手遮挡在眼睛上方,一只手提着路有德用过的家什,不慌不忙顶着雨,从地里走上了麦场,踩着泥水从雨中奔进门时,笨重的脚步,震动得地面跟着颤抖,脚踩过麦场的地方,留下深深的泥坑,在他走过的脚窝里,雨水马上占领在了里面,在麦场里留下一条不均衡的水坑。满山看到了,急忙向他询问道:“虎叔,看到我爸了吗?”
  赛虎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用一只手擦着额头上的水,嬉笑着伸手摸了头发,用手指扒拉着头上的雨水,把手上的雨水甩到地上答道:“回来了,就在后面哩,快到家了。”
  路有德脚下,慢迈着追赶羊群的老步子,说快不慢,说慢不快,他吃力地跑上打麦场,脚上的鞋子已经沾满了泥土,脚下显得十分沉重,他抱着头,走到麦场里的碌碡旁,把脚踩在碌碡上,刮去了脚上的泥巴,踩着雨水奔到门口,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透了,他站在房檐下,伸出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拿出了烟袋锅笑着说道:“我怕把眼袋跑丢咧。”
  “哼!二哥!”赛虎拉着粗声粗气的口吻说道,“老了就是老了!跑不动就是跑不动咧!还说的好,怕把烟袋跑掉了。你把它拿在手上跑不就对咧。”
  满山见了父亲安然无恙回到村里,急忙上前,用手拧了拧父亲身上的衣服下摆,挤出去一些雨水,这才放心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路八嫂从灯光下走出门来,从房檐下端过放有菜刀的脸盆,放到路有德面前说:“二哥,洗手吃饭。谁还没有洗手。”
  赛虎笑着伸手过来,把手伸进脸盆里说:“忘咧,把剁手的事情忘咧。”
  路八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一阵,见到村里大小人物都回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开时,把一条干毛巾塞进路有德的手里。路有德急忙用毛巾擦了脸上的雨水。他说道:“这下雨是好事了,有人说'雨打墓,代代富'"。刚埋人就下了雨。丛林?这算不算是雨打墓?老八,那就招呼大家吃饭哩。今天跟着拉殡的妇女,也和男人一样,坐头席吃饭。嘿嘿。”
  路八嫂在屋子里的灯下,满脸红光地说道:“今儿个拉棺材上坡的妇女,干的是男人的活,也应该当作男人一样受到尊敬,都往头席上坐。其他妇女桌前伺候着。把酒菜看好!”
  柳丛林站在路有德身后,沉默片刻说:“这个说法不明确,雨打墓,这个'墓'和'坟'是两回事,墓是挖掘好了,没有安葬的墓穴叫墓。把人安葬后的'墓',都叫'坟'。可能别的地方把坟也叫'墓'吧?这事情就是听个乐,谁也没法证实这句话的事实依据和可信度。”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把人们在丽华家门外架起来的帐篷吹落,破坏了乡亲们准备在帐篷下安席吃饭的场地。路八嫂看到了,急忙招呼妇女们,七手八脚把外面的桌椅板凳搬回屋里,放弃在外面的帐篷下就餐。丽华家的厅堂里设下两桌宴席,东屋一桌,西屋一桌。大家坐在一起,用疲劳饥饿的神情,开始品味厨师制作的佳肴。这是厨师在丽华家里忙了一天,最初出锅的第一道菜肴,是专门献给今天抬材捲墓的人们食用的,是对抬殡造墓的乡亲们最虔诚的敬意和奖赏。今天,路家寨男人出门打工,肩上的重量和脚下的坡度,破天荒地动用了妇女,拉殡的妇女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没有参加这次特殊劳动的其它妇女,连同路八嫂,只能站在一边伺候大家,亲眼看着男人们用餐结束,再等到下一轮开席时自己去吃。
  门外的天雨,开始带着紧张的节拍,发出急促的声音,怒击在路家寨房顶的瓦面上,村周的土地里的麦子上,村前屋后的树叶上。雨水汇聚成水流,沿着村前的水渠滚动。雨水在麦场流动时,被空中掉下来的雨点打起水泡,麦场里出现了一层水花,房檐上的水滴,连成一条粗线流落到地上,和地面上的水汇集在一起,寻找着自己流动的方向。
  路家寨的人们,围坐在丽华的楼房里,不再理会外面的风雨,在暗淡的灯光下,抓起筷子,尽情地食用着桌子上的大肉和菜肴。把桌子上碗盘里的菜肴洗劫一空。丽华见了忙说:“菜不够了再上。”
  路八嫂领着几个妇女,给桌子上加盘盘空,加碗碗光,急忙又上了一些酒水和蒸馍,才把男人们被劳累消耗得饥饿无比的肚子填饱。拉殡的妇女们早已饭饱,起身开始收拾餐具了。人们纷纷离席让坐,在家里做事的妇女们才坐在席间,开始等菜肴上桌。
  柳丛林领着吃过饭的人们,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站在楼上的窗前看雨,他开始对路家寨的青年们投来赞许的目光。柳丛林说:“你们村里的小伙子真是硬汉子!”
  柳丛林拿出香烟,发给每人一支,黑牛拿着香烟说:“这雨,说来就来了!麦都快黄了,不敢下了。”
  柳丛林说道:“这几天把你们累坏了,趁着下雨,回家睡个凉快觉。”他走到赛虎身边时问道:“赛虎,跟我下楼来,还有个活,要你做哩!”
  赛虎在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紧张的雨滴,默默地跟着柳丛林来到楼下,进了厨房,柳丛林从案板上拿起一盘子肉和两个大馍说:“我怕你没有吃饱,再吃些,把烟扔了吧!衣服拿回来没有?”
  赛虎笑着接过盘子,睁大眼睛说道;“柳老师,那就不客气啦!我就没穿衫子,算了算了不吃了。”
  “咋又不吃了?快吃哩!”柳丛林诚恳的说。
  “那好,你和我一起吃吧!”赛虎说。
  “都是给你留着的!”
  人们吃饱饭,离席起身,妇女们过来,开始收拾餐具,剩下没有吃饭的人,自己擦桌子,找到位置才纷纷落座。吃罢饭的人们,到处走动,有站在门外看着天雨的,站在屋里抽着闷烟的,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妇女们轮流进食,直吃得麦场里的雨水‘哗哗’流动,空中的响雷声音远去,风力减退,雨点变得稀疏起来,才一一离席。大家帮着收拾餐具,各自忙着区分借来的碗筷,要在回家的时候,各人带上自己家里的东西,免得再送。今天逢雨,无法带走的东西,等天气好了再搬。大家等候着天空雨点减退,麦场里的水失去活力后再离开。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头上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发丝沾在头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灌得沾在身上,真像落汤鸡一般。汉子有点驼背,但不失大雅,面孔上的水珠,从浓眉间流下来,淌在布满皱纹的大眼睛下,口唇四周的胡茬直通耳下,大家看了谁也不认识,来人走到三登灵桌前,爬在地上叫了一声:“兄弟——”就哭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嚎哭,吓得躲在墙角的鸡群跑出后门,大公鸡领着妻妻妾妾在雨中小心转移。
  已经结束的葬礼,本该停止的哭泣,突然又在这里出现了,楼上的人们开始惊慌不安,惊讶的拥挤下来。路八嫂急忙叫来丽华,从侧面辨认,丽华看了来人,觉得不认识,就向路八嫂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柳丛林急忙找来路有德,路有德坐在房屋一角,用一根草杆,认真地捅烟袋杆里面的烟油。被柳丛林从里屋拉了出来,他上前拉起那汉子看了一眼叫道:“哎呀!杜振虎,不哭了,人都埋了!你来咧就好。你的路远着哩。”
  汉子抖动着手,换了一个脚步站稳,用手擦了眼睛上的水珠,看着路有德说道:“有德。你身子骨还结实?多年不见一面,走不动了。”
  “振虎,你身子还行!多年不见,都老了。你来可不容易啊!路上不好走哩。”路有德看着杜振虎说道。
  “老了老了,走不动了!半早起就吃了饭,走到现在,半路上差点叫风刮去了!那个风阿!就跟龙卷风一样。我看到事色不好,爬在一颗小树下,抱着树根,遇到这个风,不敢抱大树,树大招风。抱个小树根,爬在地上,等风过去才起来走的,走走又是大雨。啥事都让今天遇上了。”杜振虎驼着背说。
  柳丛林急忙上前,从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送到杜振虎面前,杜振虎颤抖着一只被雨水浸湿的手,接过香烟。
  路有德拉着杜振虎的手说;“到里屋来,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再穿上。”
  杜振虎把手从路有德手里抽了出来说道:“年轻人都不认识咧。我还是早些年到村上来过,多年没有来咧。一早就从家里走,一路没敢耽误,走到现在了,老了,走不动路了。”
  路有德说道:“不说英年了,几十里路哩,来一趟不容易。不容易!”
  杜振虎点头说道:“三登和我说过,家里有个女子哩。”
  路有德马上明白过来,忙喊道:“丽华,这是北平岭上你振虎伯,你都没有见过面,快过来。”
  丽华忙急忙过来喊了一声:“伯——”就泪流满面。
  杜振虎颤抖着双手,翻开湿漉漉的衣服,从衣袋里摸出一张被雨水浇湿了的百元票子,送到丽华面前说道:“拿着,伯来得晚咧。走不动路咧。”
  丽华推让一番,手里接过水湿的钱币时,感觉到了钱币上存留着杜振虎身体上的温度,不由得心里一酸,当着杜振虎的面,泪水从眼睛里咕噜咕噜滚落出来。杜振虎忙说:“我娃不难过!不难过!这以后有啥事,就得靠村上这些乡党了。把他们待好!”
  路有德在一旁告诉丽华说道:“你伯在北平岭,离我们有几十里的路程,翻山过河,来一趟不容易。”
  路十嫂把毛巾寄了过去,杜振虎接过毛巾擦了脸上的雨水,这才拉着路有德的手进了里屋。
  路八嫂让厨房准备了几个菜,柳丛林拿来一瓶酒招呼杜振虎用餐,留着路有德陪客人吃饭。
  雨,慢慢失去了刚才凶猛的势头,渐渐地变得小了一些,大公鸡领着妻妾,小心翼翼地从后门进来,躲在角落里。人们站在房檐下,可以听得到远处的药王店门前,河水上涨时流淌的咆哮声。赛虎抬头看看天空,从脚上脱下鞋子,光着一双脚丫子,伸手提着两只磨出孔的鞋子,把脚踩进泥水里、冒着小雨,光着膀子向家里奔跑而去。于是、黑牛,新春也挽起裤子,脱了鞋子,向雨中的路家峁奔跑。人们纷纷效法,各自散去,妇女们结伴而走,在雨中嬉戏。
  路八嫂见屋子里人们散去,她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爬在门口弯腰挽起裤腿,正欲脱鞋,柳丛林在身后说道:“路八嫂,你先不要走哩。”
  天空的乌云在风力减退后,失去了刚才的活力,集中笼罩在路家寨的上空,村子里变得昏暗无光,雨点时疏时密,打落在路家寨的树叶上和房屋上。路满山踩着泥水回到家里,秀芝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急忙准备一盆温水来,在秀芝的催促下,勉强洗了头发间夹杂的泥土和脚趾上的黄泥,脱掉了被泥水污染到膝盖上的裤子,从身上撕下那失去纽扣的衬衣。秀芝为他更换了几盆温水,总算擦洗了腿脚上,后背上的泥土,倒去黄泥水。秀芝忍着心酸笑道:“嗨——,把自己弄成泥人了,这腿上的伤是啥东西划破的?。”
  路满山在洗头时,被温水浸泡到手指,感到一股专心的刺痛。他顾不得细看手上的血泡,管不了脚上的血丝和水包。几日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紊乱的饮食,让他唯一想得到的,那就是睡眠。他觉得身体非常困倦,实在没有精力分清身体疼痛的具体位置,也不想回答秀芝提出的问题。困倦让他忘记身上的疼痛,一头扎进床铺里,才感到什么是舒坦,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秀芝处理完他用过的水盆,从厅里进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顺手把一条床单盖在满山身上。秀芝看到他的样子,心里想笑,又想哭。她抱起儿子,轻轻地转身出了里屋,在厅里擦了脸上的泪水。
  路满山睁开眼睛时,感到浑身发疼,从手指到肩膀,从肩膀到腰身,从腰身到脚膝,都有着不同的疼痛感,有强有弱。他看到房间里的光线,让他无法分辨出是早晨还是傍晚。儿子悠闲地坐在自己胸前,一只小脚踢打着满山的肚皮,口里哼着谁也无法听懂的小曲。一双小手将看图识字扯得一片一片放在床上。他想伸手把儿子手里的看图识字夺过来,身子一动,感到浑身难受,肩膀火辣辣地痛,腿面上的肌肉痛到腰间,他苦笑了一下,这才想起了新苗、赛虎他们,是那样的顽强有力,在他们的生活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如此艰辛的劳动,他们的肩膀上,扛过多少沉重的生活?他们才是真正支撑社会的脊梁支柱,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社会责任和义务,把自己的脚放在泥土里,托起了人类社会前进的重量,宽阔的胸怀和高尚的美德,不是用漂亮的修辞和华丽的文字演艺出来的笑料。他们,是用自己的双肩,扛起生活,用带着泥土的双脚走出来的呀!他们隔着鞋底,脚趾也能感觉到路上的坑坑洼洼。
  儿子已经发现了他的苏醒,回目注视了一眼满山,仍然无所顾忌地撕扯那本看图识字,再把撕下来的纸张,乱七八糟摆放在床子上。窗外传来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他看着窗外,轻声问儿子道:“你妈妈呢?”
  “出去啦——”
  “奶奶呢?”
  “出——去啦。”
  “那,爷爷呢?”
  儿子不耐烦地从满山胸前爬到满山脸旁,用手里的看图识字,捂住了满山的脸说道:“出去啦,你不知道。”
  忽然、满山听到雨滴坠落的声音中,隐隐约约带着妇女哭泣的声音。哭声从窗外传来,明显夹带着妇女特有的腔音和嘶叫声,声音时起时伏,这声音好似耳熟,却无法分辨究竟是谁,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坐了起来,把耳朵侧到窗口,屏住呼吸静静地细听,判断声音在村里的位置。儿子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声音。满山听着声音的距离,分辨着方位,猜测着是哪一家,他一轱辘爬起来,把头伸出窗外,四下观望,沥沥细雨中,浓浓的大雾笼罩了整个路家寨,雾气淹移到窗前,云雾如烟在窗外自由地游动,远方的物体无法看清,门外的大树被雾气遮挡得模模糊糊,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才分辨出来,现在的时间应当是傍晚。他跳下床,准备去屋外看个究竟,发现鞋已经湿透了,无法上脚。衣服被秀芝洗过,挂在屋里,用手抓了,水湿依旧。儿子见了急忙扔了手里的图书,两只小脚丫在床上乱踩着喊道:“爸爸——抱——”
  路满山只好退坐到床前,发现枕边有秀芝为自己准备的衣服,他先穿上了裤子,然后,抓住衬衣穿在身上。他多么想再睡一会。当生活的义务和责任需要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完成时,补充睡眠成为一种需求,他经过日夜劳顿,体力透支,身体困倦,疲劳。可是,在烟雾朦胧的村庄里,听到雨中的哭泣声,又怎么能自己安睡?这里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有着浓厚的乡间情怀,他面对坐在床上的孩子发呆。他突然觉得,只有在繁重的劳动,和迫切需要休息成为生活的中心问题时,人生就会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思想也就少了那些没有必要的遐思。其实,人生根本不需要用思想去理解,只有用经历去感悟。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脚步在泥水里走动的声音,满山把手指竖在唇上,给儿子“嘘——”了一声。
  儿子马上恢复了平静,听着窗外的声音,小声对满山说道:“妈妈,妈妈。”
  秀芝从外面走进来,摘下了头上的草帽,甩了甩头上的秀发,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一双雨鞋,拉亮了屋里的灯。
  “你到哪里去咧?”满山看着秀芝脚上的黄泥笑着问道。
  秀芝一边在门槛上刮雨鞋上的黄泥,一边小声说道:“村子里发生大事情了。”
  “什么大事?”满山感到意外地睁大眼睛,他在等待着秀芝的回答。
  秀芝摆出一副神秘的面孔小声道:“听说呀,村里在煤矿上打工的男人,死了三十二个哪!多大的事情呀。是煤矿爆炸了!伤的都是男人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满山急切地问。
  “我怎么知道呢。”秀芝接着说,“山外回来人了,正在村里说事呢。”
  “你这话是从哪里听到的呀?”
  “在十娘家里啊。”
  “天哪!”路满山的大脑“嗡”地一声。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又不能怀疑秀芝从路家得知的消息。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开始停顿。他咬牙时,双唇用力紧缩,心中产生一股无名的怒气,自己也分不清是恨,还是悲。
  天,黑了下来,雨,不断地从天上掉落下来,大雾,在夜幕下吞没了路家寨的树木和房屋,满山的心收结成一团紧紧地乱麻,情绪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哭声透过夜色里的浓雾传过来,带着隐忧和恐惧把路家寨人的心打的破碎不堪,把路满山的心撞击得紧张不已……
  窗外传来脚步在泥泞中行走的声音,路有德光着脚,踩着泥水进得家门,无声地坐在桌前,抓起茶壶,在红黄色的灯光下对着壶嘴喝了几口水,从身上摸出烟袋锅,无声地装着烟叶,脸上的皱纹显得深了许多,儿子路满山走过来问道:“爸,谁哭哩?”
  路有德沉默了片刻,低头坐在木椅上,把手里的烟袋锅放在桌上用手擦了一把脸,低声道:“唉——谁哭哩?都哭哩,你五爸有信,你六爸有义在煤矿上承包了采煤队,从村上带去三十来人,把自己的娃娃满红,满民都领上去咧,你五娘六娘去做饭,谁知道煤矿还会爆炸,把人都伤在井下咧,矿主开着小车跑咧,路家峁和田家场一共三十二条人命,村里都在哭哩。”
  路满山见父亲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低着头痛哭流涕,一时说不出话来。路满山从床子上跳下来,光着脚,飞也似的跑出门去,吓得秀芝不知所措,秀芝见了急忙提着父亲的茶壶到厨房添了水。
  路满山踩着泥水,一口气跑到五爸家门外,看到往日紧锁的大门开着,屋里亮着蜡烛。他又跑到六爸家门外,听到六娘在哭泣。他一家挨着一家地奔跑,他要证实秀芝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跑遍了路家峁,听到了哭声,呆板地回到家里,傻傻地坐在灯下的屋里。秀芝见了生气地说:“下午刚给你洗了脚,晚上又成泥脚了!还不如孩子呢!”秀芝突然不说话了,她发现满山脚上流出的血,染红了脚上泥水,吓得急忙端来一盆水关爱地问道:“踩到什么了?脚流血了!”
  路满山满面木呆,眼睛含泪,不说一句话。
  秀芝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耐心地为他洗了脚,从脚上拿出一块玻璃渣子,洗过脚的水,一盆血红。
  路有德抬头看了儿子的表情说道:“娃呀,路家门户在村上不算小,你的几个堂哥堂弟,都没有了。往后去,多在门户中走动。”
  路满山看着父亲的面孔,流着泪说道:“朱三登也算得上是个有福的人,起码他死在了自己家里,虽说不是寿终正寝,他算得上寿终正寝,总比客死他乡要好的多了,要好得多了哇!有这么多乡亲为他送葬,福气啊!”
  “没办法,农村没有经济来源,要赶上别人的生活,就得出门打工,不然,连娃娃上学都成问题,你五爸出门打工是对的,挖煤的活不对路,自己挖煤就算了,又把一群娃娃领了去。造孽呀!”路有德擦泪道。
  秀芝和孩子坐在里屋,默默无语地听着他们父子俩的谈话声。
  “娃,也别太难过了。”路有德提高了口气说道,“话说回来,这都是命!生有时辰死有地。人生下来,都是老天定好的,生就了,是干啥的,就是干啥的!穷命人生到富贵家,这个家因他而开始贫贱。富贵命生到了穷苦家,这个家因他而富有显贵。都是命!”路有德抬头望着空中的木板楼,长长出了一口气。
  路满山低着头,口里喃喃自语道:“命,都是命。”
  路有德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接过话道:“对!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没有用。”
  微弱的灯光,照在屋里,路有德父子坐在灯下,保持着长久的沉默。秀芝和儿子在里屋的灯下,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雨点滴打树叶时发出的声音。儿子把头伸过来,靠在秀芝怀里,秀芝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伸出小手,擦了擦秀芝眼睛里的泪水,小声说道:“妈妈,你哭了?”
  路满山坐在厅房里,还是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他站起来,用手抹去泪水,走到桌子前,为父亲倒上了茶水,又为自己满了一杯茶,脖子上扬,一口喝了,把茶杯放在桌上,看到父亲没有喝,眼睛里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他一口气说:“爸,我去给我五爸和满红哥他们守灵。”
  路有德听了儿子的话,睁大眼睛看着儿子,伸手摸到了桌子上的茶杯,慢慢送到口边,呷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时,才咽下去口中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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