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3-15 11:06:58 字数:6080
连日来,王晓寒患上严重的思乡病。想女儿、想婆婆、想父母、想同事、想医院,甚至想念手术室、和与她一起变化的那个城市每一条街道,有时想着,泪水止不住流下。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不爱这个蝇营狗苟的粗糙工厂,更不爱柠檬酸这个产业;可是,为了查出谋害丈夫的凶手,她必须忍受煎熬,尽快融入这个令她厌恶的群体。
每当上班的时间,她都会一个走进丈夫的寝室,坐在宽敞的长条桌前,守一杯热茶看“微生物”教材。这套书是张雪梅提供的,从大学一年级到大四的全部教材。她本来要去书店买的,张雪梅说不用买,我给你的教材更全面。以你一个医学名校出来的硕士生,很容易走进微生物的世界。
“是,安夫人研究过的细菌不知道要比霉菌和酵母菌复杂多少。在人体这么有限的空间内,你都能捉到病菌,何况工厂这么大的空间呢。”胡若雯说。
“听这话,若雯对微生物这门专业也是有过接触的,不如我俩一起学?”
“哇,若雯这么聪明,一学,说不定有一天会超过我的,那我该失业了。”张雪梅开玩笑地说。
王晓寒阅读教材的速度很快,有的章节不用细看,一目十行地掠过;而胡若雯却看得很慢,遇到不懂的地方一个人琢磨,王晓寒伸过头来看眼,深入浅出地讲给她听。
两人正在看书,张雪梅进来,说:“安夫人,许颜芹的老公昨晚遇难了。”
王晓寒惊愕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明白。胡若雯重复一句,等着解释。
张雪梅坐下,把许颜芹老公溺水死亡的事简单叙述,然后问:“安夫人要不要去看一下许颜芹?”
王晓寒沉思片刻,轻轻摇头:“还是不去了。”
张雪梅说:“我也是这样想,按说该去的,可去了有什么地方不妥。”
“是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王晓寒心里说,她一个财务部长,理应忠诚于董事会,却为了个人的私念丧失职业操守;再说,周如生肯定在哪儿,我若去,他还以为是为了争取一个财务部长。不去,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对账面上的几千万资金一点不在意。
张雪梅走后,王晓寒看不下去了,对胡若雯说:“若雯,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出门,不时遇到工人向她们问候,王晓寒点头致意。走着,孟莲迎上来,大声问:“安夫人什么时候上北楼,我们大家都期盼呢?”
王晓寒微笑着:“谁知道呢。”
胡若雯见孟莲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上前挡住:“孟师傅,许部长家里出事了,可曾听说?”
“她家能出什么事,钱多遭贼了?”
有人接着:“不是,他老公死了。听说,周总半夜叫了许多人过去。”
孟莲身子一挺,说:“那,这就得去看看了,不然,周总不会发工资的。”
走过一群散落的人群,王晓寒说:“我怎么觉得孟师傅好像对周如生不满。”听了胡若雯的解释,才说,“难怪呢。”
走过锅炉房,前面是一片空地。王晓寒忽然想起,昨天,她陪刘名江巡视厂区,来到这里时,刘名江止步,意味深长地说:“几个月前,南山把我叫到这里,指着墙头外的一片破烂房子说,‘墙外是矿山机器厂的废弃仓库,书记可否让他们把这块地转让了,我想扩大生产规模’。我没有答应,也没说理由。因为,我实在不敢拆社会主义的墙扩大资本家。所以,南山才决定收购宜春的柠檬酸厂。事后,不少人反映,说当年市委就不该扶植一个私营企业,刚有了奶水就给别人当奶妈了。为此,在常委会上,我把柠檬酸厂出走原因说了,常委们都感到后悔。有人建议,知错就改,立刻把矿山机器厂的旧库区让出来,我不同意。理由是,南山已经给宜春市领导谈好了,我们有错在先,怎么可以让南山在宜春市领导面前出尔反尔呢。”
“刘书记,我记下您的话了。”王晓寒送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目光。
胡若雯见王晓寒眺望着墙外,低声问:“安夫人,其实,董事长觉得去宜春不单是场地,而是宜春离安源煤矿近,离北方山芋干原料基地也近了几百公里。”
说着,两人走到一堆发酵过的废渣前。王晓寒蹲下,手指捻着细软的废渣,轻声哀叹:“为什么非得用红薯干发酵呢,用玉米不是更好吗?在家时,每当思念南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研究柠檬酸发酵,觉得,用玉米也可以的;而且,发酵后的玉米渣有很高的利用价值。”
“啊!难怪呢,原来安夫人早就对发酵有所研究了。”
这时,朱斌过来,大谈一番清源生化领先的生产工艺。王晓寒问:“以你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在生产原料上是否可以改进?”
“根本不可能。我们厂的问题不在生产工艺,而在外部的生产环境。比如一个显而易见的瓶颈——温度。别看我们离江岸这么近,地下的水只能用半个小时,大量的用水都是从江里取。水是够了,可水温出了大问题。这就是秋冬季生产量提高,到了春夏两季,江里的水温上升,直接影响了我们的生产。我们考虑过用冷却水,可是,费用太大,得不偿失,最终无法解决根本问题。恕我直言,我们张总的贡献不是体现在生产工艺上,而是体现在管理上。”
胡若雯知道朱斌会一直说下去,不得不打断了:“朱主任,安夫人心情不好,我陪她出来走走,您忙着吧。”
朱斌这才离去。王晓寒把目光投向一墙之隔的江面,质疑的口吻:“靠着一条大江被水困,怎么会有这种事!照这么说,解决了水温,扩大了厂区,我们没有必要去宜春?”
“应该是这样吧。同样的生产流程,多一套人马,怎么说也是一种浪费。算起来,支出的费用远比增加冷冻机高得多。不过,当初刘书记若是同意把对面的旧库区让给我们,也许董事长不会去宜春的。”
“算了,我俩都是外行,还是暂且不议这个话题。若雯,离家这么远,想家吗?”
“想啊,怎么不想。安夫人,我知道你的心情,有时候我想……其实,不如答应他们的条件算了。您和我不一样的,我为了生存必须舍弃家乡,没有办法。您可不一样的,家乡有亲人,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说着,背过身去。
王晓寒也背过身,两人暗自流泪。过了一会,王晓寒擦干泪水,拉着胡若雯一只手,说:“好啦,说一下,心里好受多了。单从我个人的角度说,是想回家,可是,这里有丈夫的事业,有他的同事,还有……我不会走的!若雯,即便一天我离开,不会带走一分钱!我要把清源生化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让它永远发展下去!我决不会让丈夫的血脉断送在小人之手!我这个心思,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能做到吗?”
“能!”
“走吧,我们回去上课。”
这时,徐驰、柳亦婷等人急匆匆走过来,胡若雯问:“有事呀,这么急?”
众人猜疑的眼神来回晃动,不知所措。柳亦婷拉着胡若雯离开几步,两人轻声嘀咕几句;胡若雯温馨地打了柳亦婷几下,柳亦婷对众人说:“没事,咱们走。”
王晓寒走近了胡若雯:“怎么啦?来了,好像有事,什么也不说又走了。”
“怎么会没事呢,柳亦婷在楼上,看着我们背对着站了很久,还以为我惹你生气了,过来问罪呢。”
“是吗?”王晓寒感动地眺望着一行人的背景。
中午,张雪梅过来陪王晓寒吃饭,把昨天在宜春发生的事说了;听得王晓寒和胡若雯时而提心吊胆,时而义愤填膺,最后露出惊叹不已的神色。
张雪梅从包里取出一串钥匙,说:“周总问许颜芹要钥匙,她没给却悄悄给了我。”
“张总还不知道?周总把保险柜换了。”胡若雯说。
“啊!这怎么可以。”
王晓寒说:“换都换了,不必认真。刚才,柳亦婷对若雯说,她把钥匙交给了许部长,还说,财务章被周如生收缴了。”
张雪梅脸上露出愠色:“这个许颜芹,怎么不把这事告诉我,玩心术呀。”她拨通电话,质问,“你们搞什么?”
许颜芹的声音传来,明显对身边的人:“你们回避一下,我婆婆的电话。”片刻后说,“张总,婷婷送来钥匙,病房里一直有人,不好给你联系。你能来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有什么重要的?不就是财务章的事吗?我知道了。”
“不是这个事,是……”
“哎呀,你直接说,我没时间跑来跑去的。”
“张总,我该死啊!前几天,周如生让福建的一家客户把一笔六十万的货款回到我的银卡上,威胁说,我若不听他的,他就说我私吞公款。我昨晚说要把款还给公司,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要把我换了。果真,今天就来要钥匙,我没给,想着把钥匙交给你,哪里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竟然把保险柜给撬开了。刚才,我给银行打电话才知道,他让祝姣曼接替了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去银行,告诉他们周如生递交的人事任命文件是假的!张总,我罪孽深重,愿意接受你和安夫人惩罚。”许颜芹哭得说不下去。
张雪梅斥责:“难怪你鬼迷心窍,助纣为虐,原来吞下六十万啊!你该当何罪!惩罚你!杀了你也挽回不了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哭,你还有脸哭啊?”
张雪梅挂了电话,推开碗筷,把许颜芹的话说与王晓寒听。
王晓寒想了一下,拨通许颜芹的电话:“许部长,我是王晓寒,你别哭,听我说。你能迷途知返,我很欣慰。别多想,相信张总会妥善对待你的问题。安心养病,请相信正义的力量。”
张雪梅凝眉,王晓寒示意胡若雯继续吃饭,不要干扰张雪梅的思路。
过了一会,张雪梅说:“安夫人,我觉得反击的时候到了。客户的货款虽然打在许颜芹户头上,这是受了周如生的旨意,基本上属于两人合谋私吞公款;还有一个,他私刻公章,而且利用公章撤换财务部长,已经构成私刻公章罪。就这样……”
王晓寒见张雪梅要走,忙喊住:“等一下,再想一下,再想想。”说着,离开饭桌,心里矛盾重重。就这样把周如生赶下来,万一是他谋害了丈夫,岂不让他逍遥法外了?他离得越远,隐藏得越久,这怎么可以。不行,我一定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可是,如何说服张雪梅呢?要不,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她?不可以,在真凶没有浮出水面之前,我不能对任何人敞开心怀。
这时,胡若雯一句话让王晓寒峰回路转。
“我觉得,指控他们合谋侵吞公款有点牵强。因为,货款到她手里才几天,况且,她还主动交代了。”
张雪梅不甘心:“就算这一条够不上,那私刻公章呢?”
王晓寒接着:“他是总经理呀,也很难说是否够得上。我的意思是,你以这两件事找他谈一次,迫使他召开董事会,我们先把决策程序理顺。假如他执迷不悟,继续要撇开董事会独断专行,那么他后面的行为会更加肆无忌惮。雪梅,你我是下了决心的,让他把账面挥霍完,也要依照公司的章程行事。哪怕他把财务部的人都换了,我们也不可以乱了方寸,跟着他的脚印走。”
张雪梅有些犹豫:“那行吧,下午我找他谈,假如他不买账,那我就以他撤换财务部长为由,召集股东形成一个决议,否决周如生利用假公章私下撤换财务部长。然后,把决议送达银行,要求他们拒绝假财务人员的业务资格。”
王晓寒点头,目送张雪梅离开,忧虑地问:“若雯,你说其他几位股东会听张总的吗?”
“这一次很难说,因为他换的是刚给职工发了工资的许颜芹,而且没有任何理由;还有,他使用的假公章,换上来的人也很特殊。”
“特殊?”
“噢,其实也没什么。这个人叫祝姣曼,是个阿姨辈的人了,过去的老人员视为厂花。唉,真可悲,这个厂怎么会有这样的传统,管财务的人都用不懂财务的。以前,周如生骂郭连成用一个保管员当财务部长,现在也效仿了。”
“很简单,他们要的不是财务部长,而是一个工具。”
赖翠娥端一盆汤进来:“哎,张总怎么走了?”
胡若雯接过汤,说:“娥姨,辛苦了。张总事多,没吃好就走了。”
“若雯,你这声额姨喊得真好听。”王晓寒说。
赖翠娥晃动着膀子:“就是啊,我心里再有气,一见到胡秘书心里过了水一般的舒服。安夫人,我也不知道这些菜可合你的口味,问胡秘书,她说挺好。”
“赖姐,呀——”王晓寒摇头,说,“这么喊的确不好听,不如我比着若雯,喊你娥姐了。”
“哦呦,我哪担得起呀!听后厨的人说,只有皇亲国戚才称得起一个娥字,你说我爹妈没文化,怎么就蒙出了这个字来了。你们慢慢用,晚上吃什么,我好吩咐后厨。”
“娥姐,不用这么费心,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赖翠娥离开,王晓寒喝着汤,陷入沉思,担心周如生拒绝开董事会,加之她的想法与大多数职工欲望相悖,万一董事会不能召开,局势反而朝着有利于周如生的方向发展。难道说,真的要等账面上的几千万资金耗尽,迫使我用房地产抵押,去宜春开发一个新厂?那样,同样让我远离了周如生,失去目标。
“安夫人,不用担心,我觉得周如生会让步的。但怎么让,我心里没底。”
“怎么让?若雯,你好像有预感,可否说出来?”
“周如生在许多场合都说过,他不会当董事长,这个职位只能由张总来担任,因此,他不可能拒绝张总召开董事会的提议。”
“噢,是这样。那,他就不担心雪梅当了董事长第一个拿他开刀吗?”
“谁知道呢。”胡若雯声音颤抖。
王晓寒心里猛然一惊,莫不是两人唱的是双簧?若是这样,我的对手就不是一个,而是,而是……
她脑子一片漆黑。
“我也担心得很,这不符合常理。一个总经理,再上一步就是董事长,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为一个副总经理谋求董事长的位置。安夫人,我是不该这么想的,可现实不能不让人揪心。”
“若雯,南山生前对宜春厂人事有何安排?”
“宜春厂由张总任总经理,徐驰任副总,财务部长用刘亦婷。这边,周如生任总经理,至于有谁来接替张总,安先生心里有人,可从未说起。”
“若雯呀,对我不可以有任何隐瞒。请相信我的智商,不会因为了解更多,犯下低级错误,我的环境不允许犯错!”
“安夫人,我真的不敢说。可是,事情越来越朝着一个迷茫的方向发展,我若不说,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辈子良心都会受到谴责。本来,董事长出事的前一天,要解除周如生的职位,是张总的劝阻才把这事暂时搁下;过了一天,董事长与周如生一块去南昌筹建办事处,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安夫人,我是唯一知道那几天公司高层动向的人,因此,我是谁也不敢相信的。董事长出事的当天,两个人都问我要房地产证,我怎么能交出去?可是,通过这些天动向,两人明显不是同谋,我开始糊涂了。”
“若雯,有你——我更坚信。不管环境有多么险恶,我们一定能打败对手!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
正说着,张雪梅进来,王晓寒迎上:“雪梅,谈得如何?”
张雪梅接过胡若雯递过的水,喝了几口,说:“这个人,我都搞不懂,他非要见一下你,然后才考虑开董事会的事。气得我真想直接去公安局搞他!安夫人,以我的意思不要与他啰嗦,照我中午说的,召开董事会算了。凭他现在狗急跳墙的状态,我有绝对的把握解除他的权力。”
“雪梅呀,我一直在考虑,是利用董事会解决问题还是借助员工的力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依靠董事会。如果董事会在这场风波中不能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那说明这个企业机制是短命的。谁能发动群众,谁就能出奇制胜,类似这样的风波还会发生。所以,我们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最高的权利归董事会。”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听您的。若雯,你觉得安夫人在哪里见周如生合适?”
“在董事长的办公室。”
王晓寒不等张雪梅回应,说:“不可以,以我现在的身份,还是在招待所——我房间隔壁的会客室。”
张雪梅回头对胡若雯笑着:“哎,若雯,你有没有觉得,安夫人有点像董事长?”
“本来就是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对待规则的态度有点像安先生。难怪有句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时,张雪梅接到周如生电话,他问安夫人是否同意见他。
张雪梅笑嘻嘻地:“你以为安夫人像我,没涵养,过来吧。”
“去那里做什么?到这边来。”
张雪梅厉声地:“是你见她,还是她见你?若不是安夫人阻拦,我要你好看!”说完,愤然挂了。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气恼地,“这种人,让他一步,他就会推进十里!”
“没关系,咱们计划不变,他不来我们再调整对策。”王晓寒说。
“他不来,就不是周如生。哎呀,我懒得见他,出去走走。”
王晓寒站在窗前,看着张雪梅上了车,疾驰而去;心里画出一个问号,这个时候,她会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