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刘名江来到柠檬酸厂，如一缕阳光照亮王晓寒的天空，把笼罩在厂内外的雾霾驱散。
　　人们懵懂地意识到，周如生只不过是一堆燃烧在寒夜里的篝火，最终是要熄灭的。可是，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篝火毕竟能给身处寒夜里的人带来温暖。
　　车间主任们要求自己部门员工轮流上班，等待上面指示，务必做到，一声令下，所有设备正常运转。一些工人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表面工作做得再好也没用，设备在停止的状态下，腐蚀速度是惊人的。关键是，公司一个脑袋分成两半，一个向东，一个朝西，永远不可能合二为一，发出明确的指令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有人说，柠檬酸厂的天阴得那么重，这也不能全怪周如生一个人，若不是张雪梅不长脑子，傻啦吧唧地向着外人，工厂早云开雾散了，也不至于这么风雨连天地不见天日。
　　也有一些工人反对，说怎么能怪张总？若不是周如生想当董事长，两位老总怎么可能水火不容？不是他的东西，他非得要，别人当然不答应。按理说，董事长走了，人家老婆来是天经地义的，二话不说就要赶人家走，这是什么道理？
　　许颜芹老公溺水死亡，在职工间引起纷杂的猜疑。有人说，听说那天晚上周如生忙了一夜，他忙什么呢？莫不是两人谋划好了的，把一个爱喝酒的人灌醉，然后让他一人骑摩托前面走，他们开车跟着。一路上，车灯一开一灭，让开摩托的人眼睛看不见，一下栽倒水里了。看着吧，一个总经理，一个财务部长，两人单身男女很快成了一家人，柠檬酸厂就是他们家的了。
　　说这话的叫孟莲，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个头、刀长脸，五官棱角分明、蓄势待发，眼角长着一颗黑痣。人们听她这么说，不以为然，说你恨周如生当然这么说。周总怎么能要一个杀猪人的老婆？听说马上就要与郭孝芹结婚了。
　　孟莲反问，那你说人家两口子去看老丈人，他跟着忙什么？哎，我可不是造谣，周如生在许颜芹家门前亲口说的，说忙了几乎一宿。不信你问龚主任，他也听见了。
　　孟莲恨周如生，这是众人皆知的。她是和周如生一起进销售科的，周如生当了科长不久，孟莲被赶下车间。公开的原因是孟莲进了一批山芋干，入库的那天，周如生把黄兴国请到仓库，当场验制。验质报告一出，杂质超过百分之十五。气得黄兴国七巧冒烟，盛怒之下把孟莲叫来大骂。
　　孟莲不服，申辩说：“这家客户是周科长联系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周如生说：“我联系的是山芋干，没联系土块、石头吧？让你去就是看质量，不合格可以不要，谁让你运了几百吨垃圾过来？”
　　黄兴国反过来训斥周如生，说你这科长怎么当的？出了问题还相互扯皮、推诿，要是不能干，都下车间算了。
　　周如生看出孟莲根基深厚，觉得此事若不能分出胜负，自己的科长当不长。
　　过了几天，这家客户来处理“问题”，周如生把对方三百吨山芋干运到工厂篮球场上，精挑细选后，筛出石块，砖头和泥土，总计五十吨。客户叫苦不迭，说自己也是调别人的，就是不放心才让你们派人现场验收，出了问题，不能都让一家扛。
　　周如生不表态，如实向黄兴国汇报。黄兴国说：“你把这事弄得全厂人尽皆知，究竟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从严处理也不行了。”
　　周如生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主要是我悟性太差，刚上来难免犯迷糊。通过这件事，我已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我手下人绕过我做事，你未必就清楚。这让我怎么放心？孟莲是收了人家五万元好处的，你若不知，这问题就严重了。不是要不要一锅端的事，而是有人要不要坐牢的问题。我是你一手提拔的，一切听你的。”
　　黄兴国骇然，说：“她坐牢，你好看，还是我好看？这事交给你了，酌情处理。”周如生说：“孟莲不能在销售科呆，客户的事我来摆平。”
　　事后，郭连成问孟莲，销售科调来的货从来都这样，怎么偏偏你下来了。孟莲说周如生是个色狼，与我一起出差动手动脚，我打了他一巴掌，所以他公报私仇。
　　这话传开，工人对孟莲充满同情，关于五万元好处费的去向，始终分沉在三位当事人心底。
　　对许颜芹老公溺水的猜测，不是孟莲的版权，而是在许颜芹家吊丧时得到郭连成转售。孟莲听了，颇为认同，两人就此神秘兮兮地探讨一番。郭连成要她写一份检举信，孟莲犹豫，这种事说说可以，不能当真，弄不好落个诬陷罪。
　　郭连成说：“也是，我们分头说，一定要把这个恶魔搞臭。哎，想问一下，难道你就这么甘心在车间当一辈子工人？”
　　孟莲笑道：“这话若是张总问还有点想头，对你，不是嘴抹石灰白说。”
　　“你这女人，可是在车间呆傻了？你以为柠檬酸厂就是这对狗男女的？怎么可能呢？实话不瞒你，我见过安夫人了，向她献了一计，不然，张总怎么会去宜春。走，我们去别处说。”
　　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郭连成把见到王晓寒前后经过，剪辑加工后说与孟莲听。
　　孟莲听得热血沸腾，当即表示：“郭厂长，只要能我回到销售部，说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眼下，有一个环节我还拿不准，就是关于董事长和张总的绯闻。我担心安夫人若是听了这些谣言，肯定对张总心怀嫉恨。这也难怪，哪个女人能容忍老公婚外情。万一安夫人计较起来，她们之间产生矛盾，那就是柠檬酸厂的末日了。关于谣言的事，凭良心说，根本就没有的事。我昨天去过矿山机器厂找大学同学打听过，他们说，是听柠檬酸厂的一个脏兮兮的人说的，这个人一定是唐再兴。你想一下，他一个烧锅炉的为何要这么做？肯定有人背后唆使，而这个人只能是周如生。为了还董事长清白，为了不使安夫人和张总之间产生隔阂，也为了清源生化的生死存亡，我们必须揭露周如生的阴谋。”
　　孟莲按捺不住：“不用说了，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只要是对付周如生，啥也不为，我也要做。”
　　郭连成见她急着要走，拦住：“你别急，先说怎么做？”
　　“对付一个酒鬼，想都不用想，一瓶假酒就让他五脏肝肠都露在外面。”
　　“看，我就知道你会草率行事。他给你一个人说了有何用，酒瓶一空，人一醒，不承认了，别人会说你凭空捏造，怎么能让安夫人和张总相信？孟莲，你若没这个本事，我另找别人。”
　　“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她见郭连成迟疑，伸手推了一把，“有屁就放，我可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事没见过。说吧，只要能把周如生搞臭、搞倒，赔了胳膊腿都不眨眼。”
　　“那，我可说了……你说唐再兴是酒鬼，只说了一半，他还是一个饥饿的色鬼。”
　　“啥！你让我那个？把我当什么了？找别人吧。”孟莲生气，转身欲走。
　　“你听我说完好不？怎么一点沉不住气。”
　　郭连成一番解释，孟莲听着频频点头：“装一下，可以，那录音机我没有。”
　　“这还不好办，我陪你去买一个最好的。”
　　下午，孟莲经过一番打扮，对着衣镜转几圈。心里说，对唐老鸭，用得着这身毛料西服？他若给我弄脏了怎么办？
　　刚要脱下，眼前出现周如生的嘴脸，不由双手扯着衣襟猛一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套西服算什么！穿了这一次，一把火烧了。”
　　在唐再兴上下班的路上，孟莲左顾右盼地走着，远远看见唐再兴缩头缩脑地过来，装出一副想躲开偏偏又撞上的样子：“呀！唐主席，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捡破烂的呢，吓得心‘噗通’地跳。”说着，她用手拍着胸口。
　　唐再兴扭了扭脖子，努力想伸直，挺着胸：“人的地位不在于衣服。你穿这么好，还得在车间当苦力，我穿这身旧衣服，却在八楼上班。”
　　孟莲笑着：“还别说，人的身份一变，啥都变了。听你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快赶得上安南山了。就说我这身衣服吧，也不算好，不信你看。”说着，解开了衣扣靠近一步，头紧挨着唐再兴的脸伸过，把后脖颈衣领上的商标翻过来给唐再兴看。
　　“看清了没？杂牌货。”
　　她低头看见唐再兴欠着脚跟，脖颈上感觉一股热气，故意借着抬头的动作，让脖颈贴在一张冰冷的嘴脸上；接着惊叫一声：“干嘛舔我？”然后，背过身来，弯下腰，用餐巾纸擦着脖颈。
　　唐再兴靠了过去，手背贴在孟莲臀部，若即若离，声音颤颤地：“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你，借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
　　孟莲转过身，娇嗔地：“当领导的没一个好人。过去，你多本分，刚当了领导就变坏了。”
　　“这么说，以前有人对你坏过？”
　　“明知故问。”
　　唐再兴后退了几步，躲在路边一棵大树后面，招着手：“过来，别让车碰着。”
　　孟莲很不情愿地过去，身子靠在树干上，眼睛温润地看着唐再兴。
　　唐再兴双手没处放，一会插在裤兜里，一会背在身后，最终插在袖笼。
　　孟莲等了一会，说：“啥事呀？不说我可走了。”
　　“就是想问一下，你可愿意到楼上干？”
　　“去！逗我呢，周如生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还会要我。”
　　“他不要，我要啊！哎，说真的，现在工会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正想问周总要一个人呢。”
　　孟莲一喜，瞬间一收：“别调理我神经了，就是要一百单八个人也没我的份。”
　　“只要你答应，事情包在我身上。眼下，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下面全靠我撑着，若是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立马投靠张雪梅，把他过去的事都说出来。”
　　“真的？！”孟莲发自内心地高兴。心里想，周如生肯定不会让我进工会，让他们翻脸，省得我糟蹋感觉。
　　“那，你答应了？”
　　“额吆，我连做梦都想上楼，怎么能不答应呢。谢谢您——唐主席，我以后一定跟着你好好干。拜拜！”她招手，眼里送去热辣辣的感激。
　　转过身，听着唐再兴“哎，哎”不舍地喊着，头也不回地说：“我可等着呐，若是办成了，我请你喝好酒咧。”
　　疾走了一段路，拐进一个胡同口，窥视唐再兴没跟着，才兴奋地掏出手机与郭连成通话。郭连成听了，气恼地：“你高兴个屁呀！多好的一个机会，让你错过了。他这个小瘪三见了周如生连屁都不敢放，还敢翻脸？你吔，白在销售科混了两年。”
　　“那——咋办？”
　　“这样，马上给他打电话，说为了感谢他，请他喝酒。”
　　“可是，不晌不夜的喝什么酒？要不，晚上吧？”
　　“不好，晚上不安全。”郭连成也犯难了，说，“让我想一下，饭店不行，人多嘈杂，录音效果不好。他家里肯定是不能去的，一是太脏，二是达到了目的不易脱身，别到时弄假成真被他占了便宜，那后果就严重了。哎，我想起一个好地方——香野湖。”
　　孟莲在销售科的时经常去“香野湖”。那地方是一处从山脉里流出的一条河流，在汇入赣江前形成一片宽阔的水域。她小时候，也曾去那里玩过，在水边捡一些从大山深处随着激流滚过来的鹅卵石。一枚枚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鹅卵石美不胜收。长大以后，那里被圈了起来，改造成湖滨公园。
　　最开始，湖面只有一些小船，仅供三五人游湖。不知什么时候，湖面出现了大船，除了游湖，还可以就餐、小憩；再后来，湖岸多了一些船坞，里面候着时髦靓丽的美女，专陪客人上船吃饭、唱歌，因此，生意十分火爆。
　　孟莲听说去那里，不悦地：“这样的人，也配呀。”
　　“孟莲，我的姑奶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一定要听我的，这一步，关乎到清源生化的生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太早了吧，刚离开，就打电话？”
　　“那好，过一个小时再打。我先去给你租船，准备好酒和吃的。一旦录了音，你马上给我电话，什么也不要说，我把船靠过去，你直接上我的船，把他一个人丢在船上，剩下的事交给我。”
　　孟莲心慌，更充满刺激。过了一个小时，她给唐再兴通话，说为了感谢他，想请他去香野湖游玩。
　　唐再兴听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孟莲打的来到“香野湖”公园，郭连成从大门内出来，递过一张船票，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嗯！一定。”
　　她看着船票上写着“知心敄”“豪华游船”，心里埋怨，还知心敄呢，他懂什么？真是给癞蛤蟆配轿子，多余。
　　她走进船舱，看到舱内装饰得像宾馆一样豪华。船舱内，一边摆放着一张席梦思床，床上的用品洁白如雪。床对面，一个大小适中的窗口下摆放一个小圆桌，两把沙发椅相对守在桌边。孟莲的心顿然麻瑟，扫了一眼，感觉里泛起躁动；觉得唐再兴进来不用喝酒，只是看一眼，会出现什么状况谁说得准。她走到小桌前坐下，掏出录音机试录，打开录音机放在小桌上，退回床沿坐下，清了一下嗓子，说：“今天来这里是为了报仇，我要向仇人射出一支利箭，一箭穿喉，定取了他的小命。”说完，她打开录音，她的声音灌满整个船舱。
　　孟莲双手捧着录音机，仿佛捧着一枚威力无比的炸弹。
　　半个小时后，唐再兴来了，站在岸边打电话。孟莲开了窗子，小声喊：“唐主席——”
　　唐再兴左右看着，从跳板上连蹦带跳地上船。岸上的服务人员问，人是否到齐？孟莲说，没有人了。
　　跳板被抽去，船坞慢慢向湖中移动，唐再兴站在船头，欣喜若狂：“哎，是你开的吗？”
　　“那是——快进来，唐主席。”
　　唐再兴进了舱门，望着席梦思床霎时痴呆。孟莲过来，挽着他胳膊，两人刚移步，船体明显偏向一边，她故意摇晃身子，几乎与唐再兴拥抱。令她意外的是，唐再兴浑身竟然面团一般，连脚都迈不开。
　　到了小桌前，孟莲从食品袋中取出一瓶好酒，冲唐再兴晃了晃，声音换了人似的：“主席哥，我不会开，你来吧。”
　　唐再兴添着下嘴唇：“我，今天不想喝酒。”
　　“怎么呢？嫌小妹的酒不好吗？”
　　“不，不是，就想和你说话，坐坐……”唐再兴起身，一步一个趔趄到了床前，坐了半个屁股，头恨不能伸到孟莲怀里，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的事，你问了没？”
　　“还没来及。不过，你放一百个心，这事若办不成，我从九楼顶上跳下去。”
　　“我怎么舍得呀。就算周总暂时不答应，有你这棵大树，换个工作也是早晚的事。”
　　“就是，就是，有我在上面，你只管放心。”说着，唐再兴站起来。
　　孟莲伸手示意他坐下，说：“我今天约你来这里，不用多说，你也明白我的心思。可是，这之前我就想弄个明白，公司里有那么多巴结周总的人，他为何偏偏重用你？别多想，我担心他是暂且利用你，一旦当了董事长把你一脚踢开。唉，女人哪，怕的就是这个，靠山山滑坡，靠树树倒下。”说着，装着伤心的样子，从包里取餐巾纸，同时按下录音。
　　唐再兴被绵软的声色灌醉，竹筒倒豆般地把他与周如生之间交往毫不保留说出。
　　孟莲脸色一变，正色地：“你今天没喝酒吧？”
　　“没有，我中午都没喝，说的句句实话。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孟莲背过身，拨通郭连成的手机，刚响一声被挂断，随即站起来，说：“把酒开了吧，我到外面透个气，一会儿陪你喝酒。”
　　唐再兴猴急地上前，孟莲一瞪眼，厉声地：“急什么！说了，让你开酒瓶。”
　　“哎！哎！”
　　孟莲出了船舱，一步跨上郭连成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