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在浪尖起舞的律师

　　我有许多律师朋友，但从来不参加律师私人聚会，不和律师私下谈案情。但有个例外，只要不是本地区管辖的案子，无论刑事民事商事，我有求必应，敞开心扉，给律师做个参考，助一臂之力。遇到新时期出现的新型案件，经常一壶茗茶喝到底，谈到深夜。有时律师在外地受挫，找我诉苦，或胜诉时眉飞色舞给我介绍过程，是一种难得的学习，一种享受，一种求知乐趣，一种兼听则明的满足。这不，李卫律师到吉林省X县为贪污受贿被告辩护，审判长法庭当庭宣告被告无罪释放，他大获全胜，滔滔不绝讲庭审过程，自鸣得意，我听得入神入画，感到X县法官执法水平确实高，值得学习。
　　被告叫商春荣，是二轻局下面集体所有制塑料厂厂长，县级模范共产党员，省级三八红旗手，小有名气。但她有像男人的直筒子脾气，不唯上。她要债要回一台市委书记都没坐过的丰田豪华轿车，县里要借，她宁可自己不坐也不借，硬是卖了买了一台意大利进口塑料薄膜机器，使她的名声又大了一些，员工服她。
　　一年后她以受贿罪被捕。X县法院开庭审判时前，被告弟弟姜秋山受姐姐委托，请李卫担任商厂长辩护律师。他看了起诉书之后毫不犹豫答应并办了委托手续。此时姜秋山才告诉他是她家找的的第七个律师。前六个当地律师不是解聘辞聘，就是开口拒绝。姜秋山毫不隐瞒地说，幕后反对她姐的势力很大，希望他千万别中途辞聘。
　　我知道李律师直爽却有些怪诞，愿意在风口浪尖挑战，信奉“拒绝辩护是不道德的”一位英国律师名言。果然，不少知道案情和背后故事的朋友及同仁，纷纷给他打来电话，都是一个内容：案子风险大，背后势力大，证据又确凿，何苦呢。他都用礼貌话搪塞：“哎呀，怎么不早说，没办法退了，已经收人家钱，合同也签了，咱不能出尔反尔，丢律师的脸。别担心，放心，我会掌握分寸。”
　　起诉书写得相当漂亮，有根有据，逻辑性很强，连个标点符号错误也没有。行贿人证言、行贿地点手段、商厂长在银行获取的受贿款签字的文鉴鉴定，罗列的一清二楚，但她坚决不承认有罪，李卫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他在医院单独病室会见她的。此前检察官讯问她时，她虚脱昏倒被送进了医院。她个子不高，前额上的皱纹很深，头发已经花白。看来三个月的拘留所生活使她瘦了不少，脸色变得憔悴，但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很亮。他以为那是见到律师以后兴奋的光亮，但是他错了，她第一句话就拿出厂长派头，说：“我的案子是县书记批的，你敢辩护吗？”
　　李卫更不示弱，说：“不管你有罪无罪，辩护没问题。但是，你必须给律师讲实话。依照法律规定，委托人拒绝讲真实情况的，律师有权拒绝辩护，而且不退律师费。”
　　她还不服，继续叫板说：“你敢和检察官针锋相对？”
　　“只要你确实冤枉，为被告人罪轻、无罪辩护是律师的法律责任，但是法律不允许律师打保票，也打不了保票。同时不是事事都和检察院针锋相对，那是歪理邪说。对事实的认定，对双方提出证据的质证，辩论有罪无罪，有时双方针锋相对，甚至言语激烈，但目的都是提供法庭参考，以便公正裁。不是律师敢不敢和公诉人针锋相对，而是你是不是确实无罪，所以必须讲实话。律师是你的辩护人，不是代理人。”
　　她听到不客气地批评，不再那末盛气凌人，开始沉思。
　　她在厂子说一不二，是出了名的霸道。她白手起家，硬是组织七八个街道家庭妇女，靠收购废塑料，几口大锅，简单设备，从制造仿古圆凳、有飞天仕女四扇屏开始，十年功夫，发展成一百二十多人的、能生产多种塑料产品的集体厂子，在改革大潮中，多数厂子亏损情况下，他们厂能照常给工人开支，不欠国家税款，是不多企业中的一个。许多人说厂子保持景气，靠的就是她的霸气。她不愿意按县里要求以计划经济价格卖给农资公司塑料薄膜，让他们转手渔利。她规定无论谁来进货，都必须按市场价格交易，并且不赊账。李律师和我说，他倒不反对她的霸气，但必须提醒她，在法庭上只能提出自己无罪的理由和证据，不可以也没必要和法庭对立。公诉人依法出庭履行公诉职责，被告人和辩护人依法享有抗辩权利，法庭依法作出裁判，不服还可以上诉。千万别霸气，而忘了有礼有节。
　　这时她眼睛里的光亮暗下来，脸上表情木然。他知道她还在犹豫。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好像推敲双方心声。李律师没有像惯常那样礼貌地反问：“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拒绝”，从而和她摊牌。不知怎麽地，他觉得她真有冤情，所以摊牌的话终于没说出来。
　　双方都没有说话，经过激烈地揣摩、估量，她终于结束了沉默，在委托书上签了名。然后她掏出一张预先准备好的小纸条，展开在他面前，上面写着：“屋里有窃听器，别出声。请打这个电话找到上面的人，他能证明我没有受贿那台录放机。我不相信检察院这些人了。其余两项靠你辩护。”
　　李律师很聪明，将纸条揣起来，大声给她讲政策及开庭程序，向录音者显示依法对她的法律教育和帮助，结束了第一次会见。告别时她脸色仍然木然着，没有喜怒哀乐表情，但眼睛里的光亮表示的希望和期待，使李律师感到心灵震撼，至今不能忘记，“铁肩担道义”这几个字便沉重地压在了他肩上。
　　我问，还没阅卷没开始调查，你就觉得她冤枉，要铁肩担道义？他说，这种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是第六感觉吧。特别是他和在当地请的协助律师阅卷后，这种感觉更强烈。
　　我又问：“有窃听器吗？”
　　他诡秘地一笑，说：“谁知道，咱们按法律办，管他呢。”
　　接着他把审理过程和他对起诉书认定的受贿事实的抗辩，逐一讲给我听。他自鸣得意的表情，很长时间难以忘记。
　　检察院指控她三笔受贿。第一笔收受包工头何某一万元行贿款，虽然有行贿人口供及一万元的来路——在农业银行的支款据在卷为证，但只能证明行贿人提了款，不能证明给了受贿人，被告坚决否认，又没有其他佐证，证据显然不足。他玩笑地对我说：“公诉人怎能犯这么低级错误？你想啊，银行一万元提款据怎么能证明给了被告人？说不定给了小姐或者交了治安罚款呢。”
　　我知道他性格直爽，说话免不了跑粗，提醒说：“在法庭上没说吧，和案件无关，没有影儿的话，特别是挖苦别人的话，一句也不能说。”
　　他笑了说：“这不和你说嘛，在外地咱也不敢说，怕人家笑话咱这律师水平低，没层次。”　　
　　“那第二笔呢？”我问。
　　“不好说了，送录放机（时价三千元）的人在浙江，不好找。不过发票在被告人手里，据理力争吧。”我说被告提供的那个在场证人能证明当时款物两清吧。他说是，但行贿的是四个人在检察院的口供，不好推翻。他说当被告把小条悄悄交给他时，他也意识到她把那个证人当做救命稻草了。那个证人证实看到被告已经把买录放机的钱交给了浙江人，但四个浙江人口供都说因为买塑料制品贿赂商厂长的，证明人和厂长又是上下级关系，证明效力差，所以找到四个浙江人，核实口供的真实及合法性尤为重要。
　　“那第三笔呢？”我问。
　　“更笑话了。”他说，“在银行取浙江行贿款五千元，提款人签字是硬体书法正楷，很有功夫，得练十年八年的，而被告平时是自由体，只念过小学六年级，书写也就小学水平。一般讲书写水平高的人，模仿水平低的人字体还可以弄假成真，水平低的人摸仿水平高的人的笔迹很难。一看就知道冤枉。但检察院内设文鉴机构鉴定为她书写。除非另有中立权威鉴定推翻原鉴定。”
　　李律师对案子的精雕细擢感到佩服。接着他说了一件天方夜谭似的真实故事。他说正发愁琢磨时，有人从门下塞进一封信，竟是一万元行贿人宋某的悔过书。他说是在三天三夜不让睡觉、逼的无奈情况下诬告商厂长的。银行提款据上的一万元是当年施工购木材款。随信还有一盘录音带，内容是检察官蒋某以给他索要塑料厂欠他二十万元债权为条件，让他“点”厂长，同时提出要五个数回扣。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辨真假前绝不能抛出。
　　他把浙江的客户也找到了，结果推翻了对被告人不利证词，也揭发了侦查人员的逼供行为。
　　悔过人不敢露面，他只能请法院用文字鉴定办法,来认定悔过书真假和是否是他真实意思的表示。沈阳刑警学院作出了肯定鉴定：悔过书上的字迹、手印指纹都是何某的，提交的录音带没有变造痕迹。但法庭没让李卫当庭播放录音带，公诉人也同意不播放。审判长裁决可提交法庭叁考。这也足以说服法官了。同时作出了银行取款五千元签字非被告人书写的裁定。
　　我问，那五千元到底谁取的？他微微一笑，说：”律师没有举报义务，我只证明不是被告人留的笔迹就尽到了责任。“
　　证据是辩护之王。法庭上的唇枪舌战不必细述。法官以证据不足为由，宣告商厂长无罪释放，旁听观众爆发出掌声，但脸上笑容不多。厂子经过四个月折腾快黄了。在掌声中商厂长颓然昏倒在地上，旁听席上一片惊呼……
　　法庭外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刺眼闪电不时划过，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了，人们在等待着真正违法乱纪罪犯落网。出乎意料的是，反贪局办案人将提供诱供、索贿录音带的悔过人刑事拘留，真是无法无天。这虽然不是已经结束工作的辩护人的责任，但愤怒在胸，他一纸举报信快邮最高检察院检察长，十多天后监察司副司长尹晋华来到县城调查，找他谈话，很亲切，说不必记录。他说最好纪录，要不您走了，说他无中生有告检察院咋办？
　　他确实没说检察院坏话，错案责任也确实不是检察院的，是县领导的。但在大街上公开抓捕证人，确实无法无天，社会影响太坏。
　　事后证人被释放，反贪局长被免，此事告一段落，法律战线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李律师铁肩担道义，何其难，但他做到了，使法庭纠正了一起错案，令人敬佩。他敢在风口浪尖上起舞，尽管许多人不理解，但使我受益匪浅。一次他在外地铁路运输法院法庭上受到人身攻击，我在场，替他担忧，不过他的沉着文明礼貌精彩回应，使人震惊难忘。他因此得到广泛赞誉，被称为头牌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