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何春丽走了，其他围观的人也走了，大家用迷茫、不解，以及疑惑的目光怔视了一会儿柳萍之后，摇摇头走了。这目光中包含了惋惜、失望，以及淡淡的嘲讽。就连刘卫华也走了，他就像只丧家犬一样，夹在人群当中，看都不敢看柳萍一眼，灰溜溜逃之大吉。
　　财务科办公室里，片刻只剩下了柳萍一人。她目视着惨白的墙壁，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事情，一时悲痛难忍，趴在桌上失声恸哭起来。下班后的凤溪国营酒厂安静极了，除过锅炉房以及门房室几个老头在院子里低头耷拉闲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这些人都是些本分老实，但又是极为怕事之辈，他们对财务科传来的嘤嘤啼哭声，佯装没有听见。多年的社会经历和工作经验告诫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多必失，无意间的一句话，或者管一个闲事，也许就会卷进一个纠纷，也可能砸掉自己的饭碗，使自己里外不是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是国营单位的生存之道。
　　柳萍恸哭了一阵，抬起头来见天色渐晚，背起背包向家里赶去。回到家后，饭菜已经上桌，程雅芝一见未婚孙媳妇才回来，而且哭红了眼，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柳萍扑在奶奶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把自己今天的经历以及刘卫华平日的劣迹统统讲了一遍。文生一见柳萍那副雨落梨花的模样顿时心生怜惜，当他知道是何春丽和刘卫华合伙欺侮柳萍，顿时火冒三丈，说：“柳萍，别难过，何春丽本身就是个烂货，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高中，我们一直是同学，她的老底我最清楚不过。她骂人口无遮拦，嘴比刀子还锋利，也就是刘卫华那个怂包软蛋才要她，如果换我倒找钱都不要。不过请你放心，明天我就给你报仇雪恨，将她上学期间的丑事在全厂公布于众，譬如给男同学偷着写情书呀，和男生躲操场后面的小树林亲嘴呀，等等。”
　　张志奎见儿子唾沫星子乱溅，胡说一起，桌子一拍，说：“文生，你都快结婚的人了，嘴里咋尽说这小儿科的话，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并不只是靠骂脏话，揭老底这么简单。你这是小学生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方法，如果单位里的矛盾能依靠骂街、揭短处理的话，事情倒简单多了。有时间多把精力往工作和学习上用。厂里马上要成立销售分公司，还准备在省城增设办事处，这两部门的负责人你各选一个，早点给我回话。”
　　张文生见父亲由家事转说到了工作，不由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在这个大家庭里，父亲不但是一家之主，还是管理着五百多名工人的一厂之长。此时此刻，他可以和父亲顶嘴，但必须得维护厂长的尊严和威信。
　　张志奎见儿子不再言语，话锋一转，转过头对柳萍和蔼地说：“萍儿呀，你刚进厂子不久，对厂里的人事关系还不太清楚。你所说的那个何春丽，咱家和她家是世交。在文革时，她爷爷曾救过你爷爷的命，后来我和她爸又是同学，最后一起招进了凤溪酒厂。春丽的爸爸名叫何勇，文采极好，在此之前一直在厂办公室写材料，后来颇受你外爷赏识，被提拔为厂办公室主任，现在调任县工业局办公室主任。说起春丽和文生，两人可是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春丽性格活泼，心底单纯，处事说话直来直去，很少顾及他人感受。她和文生小时候还被我们双方家长提说过娃娃亲呢！只可惜两人的性格水火不相同，一见面就吵架，实属一对冤家对头，长大后两家大人也就再没提说过此事。所以我希望你看在老一辈的情分上，原谅春丽，就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至于那个刘卫华，老张早就对我说过，说此人人品不正，我也早有把他从财务科调走的想法，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这个位置。所以说，萍儿呀，你只有熟练业务，把出纳工作拿得下，我才有可能把你不喜欢的人从你身边调走。”
　　柳萍含着眼泪说：“这么说来，何春丽今天欺侮我这件事，我就得这么忍了。”
　　张志奎说：“不是忍了，而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看在老一辈的情分上原谅她一次，不和她做过多追究。她如果下次还敢胡闹，再敢对你动粗，我一定严惩不贷，毕竟你是我张志奎的儿媳妇嘛！”
　　柳萍见张志奎把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了，只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全家人这才一起动筷子，吃起了饭。
　　第二天，柳萍去厂里上班，发觉全厂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不再像过去一样见面后热情地打着招呼，有时发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热情地讨论着什么，而一见她走近，却又都闭口不言了。大家好像都在躲着她似的，这让她很不自在，也很伤心，很难过。她受不了这种受人冷落的滋味。下班了，何春丽趾高气扬地前来财务科接刘卫华，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柳萍说：“想跟我斗，没门！”然后屁股一扭，挽着刘卫华的胳膊转身离去。柳萍低下了头，一语未发，她累了，不想和这个没有教养的人一争高低，同时，她也想家了，想回家去看看。
　　第三天，恰好是个礼拜天，柳萍给奶奶和文生打了声招呼，搭了个发往柳林镇的班车向家里赶去。已经有整一月没回家了，一踏上通往家乡的道路，柳萍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亲切和愉悦。虽然过去柳萍是那般的厌恶自己的家，渴望有一天离开家后永远再不回来。可现在真正离开了，才深深体会到人是故乡亲，月是故乡明。
　　柳萍提了两大兜水果和蔬菜跨进了家门。一进家，见爹妈、哥哥、以及那位准嫂嫂唐芙蓉的都在家。齐小燕见女儿回来，急忙让座、倒水，还端来了热乎乎的洗脸水让柳萍洗脸。唐芙蓉也跑前跑后，对柳萍嘘寒问暖，好像自己才是这屋里的主人，而柳萍是客人似的。
　　“萍儿，在你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里，妈可想你了，人常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这话一点也不假，你不在妈身边，妈是吃饭无味，睡觉不香，心里总慌乱得厉害，感觉总像缺了些什么，如今你回来了，妈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齐小燕说。
　　柳萍说：“妈，我也想你呀！”母女二人一下子抱头恸哭起来，就好像分别多年一直没见面似的。
　　唐芙蓉笑着说：“妈，别哭了，柳萍回来是喜事呀！柳萍，你也别哭了，快给咱讲讲城里的新鲜事。要知道，你可是咱家唯一一个干国家事，吃国家饭的人，是咱老柳家的骄傲呀！”
　　柳萍叹了口气说：“别提那国家事了，我在凤溪酒厂可被人欺侮尽了。”于是，柳萍便将刘卫华怎么对自己使坏，何春丽又如何仗势欺人的事说了一遍。齐小燕听完柳萍的诉说后说：“这张志奎到底是咋回事，好歹咱萍儿也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呀，他怎么胳膊肘往外使呢！亏他还是一厂之长呢！这事绝不能便宜了那个使坏的小子和欺侮萍儿的丫头。最不行也得将二人开除，否则咱全家人咽不下这口气。”
　　“对，就不能便宜了这两个坏家伙，以我之见从现在起萍儿也不回厂上班了，就在咱家好好呆着。据我预料，过不了明天张家人就会急着上咱家求萍儿回去，到时候咱们再和张家人谈条件。你们看这事这样做咋样？”柳志宏随声附和道。
　　“对，就按爹的主意去办。”唐芙蓉高声说道。
　　“我同意。”齐小燕说。
　　“我也同意，同时我真想赶到凤溪酒厂把刘卫华和何春丽这两个烂货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这样做不太好吧，我给厂里没请假呀！”柳萍面露难色说道。
　　“请啥假呢！他张志奎是厂长，这凤溪酒厂还不是由他说了算。”柳志宏说。
　　“既然爹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这事我就听大家的。”柳萍这才停止了哭泣。
　　就这样，柳萍在家里住了下来，当天下午没有返回县城。这一天，她受到了平生长这么大以来最优厚的待遇。爹妈不但不让她干任何活，还尽挑着最好的饭给她做着吃。饭熟了，唐芙蓉第一个将饭桌摆好，让柳萍上座，同时将饭菜端到柳萍的面前。这一切让柳萍受宠若惊，极不自然，同时在心里不由暗暗自叹：“还是在家好呀！”
　　下午，柳萍去了趟展云飞家。展云飞的母亲王晓霞一见柳萍顿时泪流满面，她拉着柳萍的手说：“萍儿呀，你和云飞一起长大，你现在找了个好婆家，可我家云飞出门打工三年多了，音讯全无，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过的咋样。一看见你，我就想他呀，同时心里难受得厉害。”
　　柳萍握着王晓霞瘦骨伶仃的手说：“王婶，您就放心吧！云飞没事的，说不定他正在外面挣大钱呢，过一段时间一定会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的。您家里有啥事，有啥困难就尽管对我说，就当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吧！”
　　王晓霞连连称是，同时夸柳萍人长得漂亮，心眼好，可就是自己家里太穷，云飞无缘和她在一起。对此，柳萍没有再说什么，她理解王婶话中的意思。可人生在世，有些事她确实身不由己，无力摆脱命运的束缚。两人拉了一阵家常后，柳萍回家将自己所买的蔬菜和水果分了些送给了王婶。王婶感激不尽，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柳萍的好话。
　　夜静了，躺在自家炕上的柳萍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今天她没有按时回县城，明天将不能去厂里上班。她不知道，自己的此番举动是对是错，未来的人生之路又将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