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季双杨的遗体运回天已大亮，许颜芹家来了许多吊唁的人，大多是柠檬酸厂的员工，其中有一些退休的老人。周如生见郭连成在指手画脚：“你几个去抬床”、“你们搭灵棚”，心里极不舒服。刚要离开，忽听有人惊呼：“颜芹又昏过去了！快点去医院啊”。心里冒出一句，你究竟是心痛还是伤重，总昏个什么？
　　有人上前问候，说着一些丧事言语，周如生说：“就是，太让人意外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体格强壮的人说没就没了，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你们在这里帮忙，我昨夜基本上没睡，待会还有许多事。”
　　他回到家，见郭孝芹还睡着，心里生出一股厌烦，咳嗽一声，去卫生间洗漱。
　　郭孝芹进来，毫不避讳地使用马桶：“怎么个情况？有没有摔断胳膊腿什么的？”
　　周如生吐出一口水：“严重了。”
　　“真的？活该，摔死了才好！这个女人太坏了，谁让她不把你放在眼里。你看她昨天那个样子，当着那么多人顶撞你。”
　　周如生用分别的最后一眼，看着马桶边暴露的肌肤：“你把我们的事说了？”
　　郭孝芹抬起头：“说了。我又没对她说，只是当时受不了，对彭主任说了而已，怎么啦？”
　　周如生离开，“咚“地一声把门带上，到了卧室摔着枕头、枕巾，收拾床铺。
　　郭孝芹拎着裤子过来：“你什么意思吗？我们都这样了，怎么不能说？”
　　周如生手拎着被子，身体僵直了一会，突然甩过被子打向郭孝芹，吼一声：“哪样了？蠢货！行啊，我今天就去把公司的职务辞了，看你还愿意那么说？”
　　“哎呀来！我那么说，你就不能做总经理了？那，我若有那本事，还能被人欺负？还说不定谁巴结谁呢。还我蠢货了，张雪梅不蠢，王晓寒也不蠢，可你在人家眼里算什么？”
　　“滚出去！”
　　郭孝芹气哭了，顺手拿起椅子的枕头，用力还击几下，收拾着东西说：“你有本事，公章在眼皮底下也被人拿了去。赶明儿，财务章再不认得你，看你还拿什么威风？哼，总经理——什么也都不是。你这人，我算看透了，对谁都不真心。我这么对你，按说两样东西都该交给我，也不至于落个私刻公章的地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枚公章，恨恨地扔在床上，转身离开。
　　她留下的关门声，比周如生关卫生间门发出的声音还响。
　　周如生呆呆地坐在床沿，想着，这蠢货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妈的，财务章绝不能再被她们搞去，否则，我的下场比郭连成还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让郭孝芹管财务；什么他妈的影响，真刀真枪地对着干就是了。
　　可是，许颜芹家里有事，这个时候撤她的部长，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再说，也没理由。但是，夜长梦多，一旦她倒向王晓寒，我什么影响都没有了。
　　他拿起手机，刚要拨郭孝芹的手机，一种说不清的顾虑缠绕心里。这么做会失去所有人心，倒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发钱的傻瓜，一旦账上的钱发完，等待我的是什么？真他妈孤独，遇到棘手的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他往床上一躺，脑子里浮现出许颜芹，她头裹住纱布，眼里流着泪，说：“周总，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我把安夫人的六百万元巨款都发了出去，还从客户那里拿了六十万元回款，就是有心背叛你也不敢啊！郭孝芹什么也不懂，蠢得要死，你用这样的人，若不失败天理不容！我这么说，不是贪恋部长职位，而是担心你失败了，我跟着去坐牢啊！既然你目光短浅，疑心好色，江山未稳就自断手臂，那我这就去向安夫人坦白，把你给我六十万货款还给公司。”
　　周如生猛然坐起，大声地：“不可以！我只是担心而已。”
　　许颜芹的幻觉更加清晰，眉头紧锁，泪眼楚楚，声色动情：“那你说，我到底怎么做，你才放心？”
　　周如生喃喃自语：“这样——你把财务章交给郭孝芹，部长一职仍然由你当，你看如何？”
　　许颜芹的幻影消失，周如生揉了一下眼睛，惊吓地从床上跳下来。想着，这个女人别真的昏过去醒不过来了，不然，怎么会在我面前出现。
　　他战战兢兢拨通许颜芹的手机，回应的仍是关机。情急之下，他拨通许颜芹昨晚用他手机通过话的手机号，一听，对方是许颜芹的妈妈，也顾不得隔膜，问：“许部长怎么样了？”
　　“送医院了。请问，您哪位？”
　　显然，许颜芹妈妈没听出他是谁，周如生“噢”了一声，让声音变得与自己更加遥远，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谁知道呢，说头疼，想必摔得不轻啊，绷带上还出血呢。”
　　周如生挂了电话，既然“谁知道”，看样没死，不然，第一个知道的就是这个老女人。我要想个办法把财务章拿来，绝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全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他皱着眉头接听。
　　秦西同问他五十万劳务费什么时候给。他听着，想说，公章没拿到，凭什么给你钱？电话里传来秦西同斥责他人的声音：“滚过去，我与周哥通话，你们听什么？我周哥不会食言的，这么大一个人物怎么会赖我们的玩命钱。”
　　听着，周如生哀叹一声：“西弟，钱的事要过几天再说了。昨夜，许部长的老公骑摩托栽倒河里淹死了，她本人也受伤住院。”
　　秦西同不语，过了一会说：“哎呦，我这几个兄弟等钱救急，不然，也不可能拦下这么大的活。这样吧，你给个具体时间，我先扛着。”
　　周如生好像患了喉炎，好不容易冒出一句：“一个星期吧。”
　　“好咧，我先借五十万高利贷，把哥们的钱垫上。我这人，从来不在钱上孬种。”
　　挂了电话，周如生恨恨地骂了一句：“还不孬种，东西没拿到就要钱？”
　　人啊，宁可欠君子的命，也不能欠小人的钱。周如生自认倒霉地想着，现在最要紧的给所有的客户发函，一定要赶在张雪梅前面。他豁然想起，何不利用许颜芹老公的死耽搁张雪梅的一些时间呢。
　　张雪梅的手机通了，周如生哀兮兮地：“雪梅，又出人命了！听说了吗？”
　　“大清早的，咒谁呢？”
　　“唉，就喜欢你不记仇的性格。许颜芹的老公死了。”
　　“胡说什么，你死他都不会死。你——真的啊？听声音有点不对劲。”
　　周如生把昨晚看见的，从许颜芹那里听到的，自己猜到的说了。张雪梅大惊：“那你还啰嗦什么，快点去呀。你先去，我这就赶过去。”
　　周如生开车门，松了一口气，接着给彭萍萍打电话。听说彭萍萍已经到了医院，忙让她马上回来，有要事商量。
　　他开着车，想着公函的内容，最主要的一条是，安南山不幸遇难，在新任董事长没产生前，公司的一切业务均由总经理全权负责，其他人无权过问；还有，今后，公司所有的通知和公函，没有周如生的签名一律是伪造。
　　车子进了公司，他看见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簇簇人群，压抑的心才开始舒缓，等我发了这个公函，看你张雪梅要公章有何用。
　　有人想给他打招呼，他点着头，脸上溢出：知道了，无需你们告诉我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在路过彭萍萍办公室时，明知道她不在，还是推开门。见郭孝芹坐在桌前发呆，冒出一句：“想一下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他见郭孝芹把脸扭过去，心里骂一句，有骨气，从此不要再纠缠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推开自己办公室，一切都是冷落的样子，没有泡好的茶，没有当天的报纸和信函。他拉开抽屉，翻出几页信纸，默然地把路上想好的公函内容写下。写着，竟然有几个字不会写，于是，把写得半拉的公函揉成一团，塞进抽屉里；然后，呆坐着想：这个郭孝芹实在不能再用，何不把包装车间的祝姣曼调上来。
　　祝姣曼三十六岁，在胡若雯和柳亦婷没进厂之前，她是全厂公认的美女。她的美不但是五官，最抢眼的是窈窕的身姿，白嫩的肌肤和会说话的眉眼。在周如生看来，女人是否温顺，关键是看眼神。安南山收购柠檬酸厂之初，祝姣曼给周如生暗送秋波，有心进机关工作，两人心有灵犀。彭萍萍反对，说，她一个高中生，拿不动笔，用不了电脑，用她？又不是选美。
　　周如生知道，彭萍萍是担心祝姣曼上来把她比下去，拒绝是当然的。无奈，特意请祝姣曼单独吃饭，答应有机会一定把她调上来。
　　彭萍萍进来，带着昨天的别扭：“让我一个废人来做什么？”
　　“废不废我说了算！你看，这是什么？”
　　周如生把一枚公章放在桌面，彭萍萍好像知道这枚假公章在等她，拿起看着，说：“假的。”
　　“我说假就假，我说不假就是真的。你马上起草一个公函。”
　　周如生把公函的要点说了，彭萍萍还没听完，说：“这样的事，我可不敢做。私刻公章是犯法的，使用了就是欺诈。”
　　“别忘了，我是总经理！”
　　“没错。可是，谁也不能私刻公章。我们的公章是到公安局指定的地方，凭据法人代表证和公司营业执照依法刻的，你刻这个章凭据什么？”
　　“这是张雪梅让你这么说的吧？”
　　“你说是就是，反正违法的事我不做。再说，你先看了这个再说。”
　　彭萍萍把一份盖了公章的“通知”放在桌上。周如生看了，脸色突变：“岂有此理！这——你怎么会有？”
　　“早上，胡秘书交给我存档的。”
　　周如生几把撕碎，吼着：“这才是非法的，存什么档？马上写通知，向客户声明，这份声明是假的，背着公司干的，不算数！”
　　“你用一个假公章，如何说真公章是假的？周总，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下，别在这件事情上失足。”
　　“你教训我？哈，我现在就把你的办公室主任免了。”
　　“谢谢！我也当够了。”
　　彭萍萍离开，周如生拨通公司法律顾问的电话，问了关于公章的有关法律规定。越听心里越恼火，与律师争执了几句，愤愤不平地拨通张雪梅的手机，说：“雪梅，谢谢你帮我做了一件好事。你的脑子就是好使，这个公函发得真及时啊，不然，客户还以为我们倒闭了呢。”
　　手机里传来张雪梅笑嘻嘻的声音：“难得你这么夸我，谢谢！周总，奉安夫人之命，公章交由胡若雯保管，今后若启用，须得她的批准，你没异议吧？”
　　“没有——只要是你雪梅同意的，我都支持。”
　　挂了电话，周如生心里狂啸，安夫人——算什么东西，一个寡妇而已，我会听她的？张雪梅！与我斗，你还嫩！
　　现在我要启动生产，看你们谁敢不答应。若是答应了，你的通知就是一个张擦屁股纸，不同意，我就宣布停发工资，让工人们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公章丢了，老子还有财务章。许颜芹——老子管你头对谁，屁股对谁，先把你拿下再说！财务章，几千万真金白银，绝不能再丢！
　　周如生打开饮水机，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强装镇静地出了办公室，来到财务室门。见几名财务人员聚在一起说话，用责怪的语气说：“你们领导家出事了，可知道？”
　　“知道，正说着呢。”
　　“知道？怎么不去看望？”
　　“想去着呢，向彭主任请假，她说，被撤职了。所以，不敢走。”柳亦婷小声说。
　　“甭听她瞎说，我怎么舍得把她撤了。走，我带你们去。”
　　许颜芹病房里挤满了人，大家见周如生进来，纷纷躲开。四名会计、三位女士，一位男士挤着围到病床前。许颜芹头上裹着纱布，正在打吊针，见了自己的人，嘴一歪哭了：“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柳亦婷给她擦泪，自己也止不住垂泪。
　　周如生对其他人说：“大家回避一下，让许部长安排一下工作上的事。”
　　房间里人与许颜芹告别，先后离开。
　　许颜芹说：“工资发了，也没啥安排的。只是，头上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还需在这里住几日才能离开。”
　　周如生接着：“养伤是第一位的。我与张总商量过了，公司要把你的药费付了，你把财务上的钥匙交给婷婷，取了钱再给你送来。”
　　“不可以，我又不是工伤，怎么能用公司的钱呢？”许颜芹说。
　　柳亦婷说：“许姐，领导们的心意，你就用呗。”其他几位会计也劝说。
　　周如生说：“别固执了，这是我和张总的决定，你不得拒绝。把钥匙给婷婷！”
　　许颜芹痛苦地呻吟着：“哎呀，钥匙，手机都不见了。”
　　周如生心里冷笑，本来不想撤你，只想把财务章拿来交由祝姣曼保管。你若没二心，继续做你的部长，若有二心，立马换人。看来，你也想变节；若不采取断然措施，我死得比你老公还惨！
　　他愣了一会，大惊失色：“手机不见了没什么，财务的钥匙不见了，这隐患就大了！万一被谁捡了去，那，谁也承担不起责任？婷婷，我们立刻回去，换一个保险柜！绝不能允许财务室出事！走，都跟我回去！”
　　四名财务人员不知所措，懵懂地随周如生出了病房。周如生担心许颜芹给张雪梅和柳亦婷通话，对一些站在过道里的人说：“还愣着干嘛，快进去陪许部长说话。”
　　启动了车，周如生问：“婷婷，可知道哪里的保险柜质量好？”
　　“知道。”
　　“那好，我们先去买一个保险柜。”
　　到了商店，周如生让几名会计去挑选保险柜，拨通陈山松手机，命令是口吻：“通知朱斌和胡学峰到我傍边的会客室，我有要事商量。”
　　柳亦婷选好了保险柜，周如生付了款，让商店送到厂里。
　　一行人来到会客室，周如生招呼众人坐下，说：“现在发生一件紧急情况。许部长的钥匙丢了，我们必须立即采取防范措施，换一个保险柜和财务室的防盗门。胡部长和朱斌负责把旧保险柜割开，陈松山负责监督，财务室负责清点账目和重要票据。尤其是税务发票，要逐页登记，等换了保险柜再由我亲自把钥匙交给许部长。”
　　“许部长不在场，新保险柜密码怎么设？”柳亦婷问。
　　周如生想了一下，说：“密码，你先设一个，送钥匙的时候我再告诉许部长，等她出院后自己重新设定就是了。”
　　参与会议的人，没有任何人怀疑换保险柜有何不妥。胡学峰安排两名电焊工，用了十分钟便把保险柜破开，财务人员开始逐件登记，把账本、发票和一些重要的文件往新保险柜里存放。
　　周如生对胡学峰等人说：“没你们的事了，东西都看见了，没啥金银财宝，让财务室的人清点吧。”
　　一名会计在登记表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周如生似笑非笑地拿起财务章：“婷婷，不是对你不放心，而是为了整个公司的安全起见，财务章暂且由我保管，你们四人一起去给许部长送钥匙，等她回来，我要亲手把财务章交给她。”
　　“没关系。请你在表格上注明即可。”柳亦婷说。
　　周如生接过登记表，在下面写上：“在许颜芹住院期间，财务章由我保管。”写完，拿起财务章离开。
　　他回到办公桌，给祝姣曼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
　　祝姣曼匆匆进来：“财务出什么事啦？外面都在说。”
　　周如生把财务章往她眼前一亮：“这是我的命，也是全厂职工的命！你敢接吗？”
　　祝姣曼浑身哆嗦，拿起财务章看着，胸口剧烈起伏：“我何德何能啊！行吗？我以前只在干休所食堂当了一年多的会计，一下当部长，恐怕不能胜任。”
　　“董事长以前还只是粮食贩子，谁会相信能当柠檬酸厂的老板？张雪梅以前是技术员，谁会相信她能当老总？许颜芹以前还不如你，不是照样当部长？现在，她受伤住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班，眼下公司正处在生死存亡之际，财务不可一日无主。人生机遇来之不易，瞬间即逝，你只说是否愿意与我并肩打拼吧？”
　　祝姣曼的脸由白变红，咬着下嘴唇点头。
　　周如生深吸一口气：“从现在起，你就是清源生化的财务部长。噢，你马上打印一份职位任免文件，我和你一道去银行。记住，若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勇敢面对一切挑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一定抓住这个机遇，决不让你失望！”
　　“许颜芹老公死了，她受伤住院，这是老天给了你一个机遇，假如你干不好，老天惩罚的不是你一个人，连同我一起完蛋！你去吧，先刻一枚自己的印章。”
　　祝姣曼出门，马上折回：“周总，印章我家里有的，还是一枚鸡血石的。我现在就回家，顺便去打字社打印任免文件。”
　　周如生迟疑地：“去银行也需要公章吗？”
　　“当然了。不然，任命文件银行是不认可。”
　　周如生心想，好在她不知道公章是私刻的，反正有一个是真的，真假都在我这里，再也不能犹豫了。
　　祝娇曼这才匆匆离开，周如生出门，驾车在街上无目的地行驶，直到祝娇曼电话打进来。
　　两人到了工商银行，先是找到行长，说许颜芹和老公昨晚骑摩托，不幸一死一伤，因此暂时不能上班。行长颇为同情，看了周如生出具的手续符合有关规定，便吩咐具体办事的人予以办理。
　　回去的路上，祝姣曼问起何时宣布，周如生心里恼火，女人怎么都这么爱虚荣。嘴上却是分析的口吻：“我的意思还需等等，反正财务部长是你的了，什么时候宣布只不过是时间上的事。哎，想起来了，宜春不是需要人吗？过几天我干脆宣布，许颜芹去宜春任财务部长，你顺理成章地接任她，也就不算撤换了。”
　　祝姣曼这才放心地点头，看了时间，说：“中午了，我想找个地方，感谢你知遇之恩。”
　　“是该好好的祝贺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周如生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