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娘

　　风吹得很紧，打在窗户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雪花千片万片地乱舞，地上早已是白茫茫一片。
　　群英放下笔，把冻得通红的双手举到嘴前，用力呵着热气，反复地搓着，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雪真大，她想。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群英急急地收拾课本。在学英的教室外，看见学英还若有所思地盯着黑板，便用手扣了扣门板：“三妹，快点。”
　　“哦。”学英收回目光，顺手把书放进包里。“走吧。”她说。
　　雪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凌乱的脚印，雪一刻也未停歇，仿似要急迫地掩盖住地上的脚印。风拉扯着雨伞，几次逃离了行人的手。校门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吃力地推着车，车里装满了干草，上面盖着厚厚的雪花。
　　群英和学英对视一眼，跑过去帮着老人推车，车子前移得快了些。不一会儿老人便停了脚步，用手擦去额上浸出的汗水。
　　“娃仔，到了。”老人直起腰对群英、学英说道，“你们快些家去吧，晚点天就黑了。”
　　别了老人，两人谈笑着往已经等在路边的祖豪走去。他们互相拍掉棉衣上的雪花、拿出勾挂在书包上的雨伞，撑开了，迎着风雪艰难地走着。
　　罗情英读书遇了些挫折，到这年终于进初一了。放学时便只有群英、学英、祖豪同行。
　　和罗情英同级的罗军、罗竹、罗涛，以及从外地搬来的蔡氏一家的蔡齐、蔡希两兄弟，也同时地从小学的路上走了。从前这几个孩子在小学读书时，放学的路上是十分热闹的。虽然二十几个孩子中偶尔有些矛盾，但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如今大孩子走了，这些“小喽啰”们便分成了两派。以罗文杰家为界，上面三家的孩子合得拢，但又不过分地亲热；下面的孩子常拉着长队，十分亲热。
　　这不，群英、学英、祖豪三姊妹自个儿回家了。雪花越下越大，似飘着的鹅毛在空中翩翩起舞。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落在地上，却总不让人抓到，十分地调皮。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群英忽然说。这时三姊妹正好走到思黎树，雪花竟在树梢遮了大半的路面也堆积起来。不过路面上留着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很显然群英们是最后一批经过这里的。
　　“是啊，二姐。这天怪冷的。还好就要考试了。”祖豪说着将脖子往衣领里缩了一截。
　　“没想到这么快。”学英感叹。
　　等群英、学英、祖豪到了家，转角看见穿得臃肿的母亲端着脚盆，低头搓洗着洋芋。走近了，便看见她口里呵出的热气融化着面前的雪片。
　　“妈，我们回来啦！”学英扯着嗓子兴奋地喊道。
　　“妈。”群英、祖豪跟上来也喊了一声。群英见母亲的手背不停地冒着气，便从荷包里伸出冻僵的左手，弯着腰，将手伸进盆里。
　　“妈，你怎么用冷水!担心感冒了。”说话间早将手收回来，在裤面上擦了干。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爸爱吃这个，洗几个刮来给他弄饭。”杨巧慧笑着对她的女儿说道，“你们快进去吧，把鞋子换了。”
　　“我去给你拿热水来。”学英说罢进了屋，一会儿又背着书包提着保温瓶出来。
　　“一会儿就好了。”杨巧慧固执地说。
　　“妈，你对自己好点。”群英和学英同时说。
　　“用热水洗不好吃。”
　　“那你用温水。”
　　杨巧慧拗不过她两人，只得依言用了温水。群英望着学英笑了笑，两人同时说:“我们进屋了。”说罢转身进了屋。祖豪已先两人进去了。
　　换了身衣裳，群英跑出来说:“妈，饭你都做好了，要不我来刮?”说着预备拿过杨巧慧手中的刮刀。
　　杨巧慧欣慰地笑了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这时学英正好出来，便问:“妈，大姐还没回来么？二姐没和你讲吧，我们下周二考试，考完就放假了。大姐应该也要放假了吧？”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大姐也快回来了。”说话间杨巧慧将刮好的洋芋放进盆里。
　　吃了晚饭，罗远裹了土烟，用竹签刮出烟垢，装上点燃，将身子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吸着。杨巧慧坐在他的旁边，低着头用勾针钩织着鞋，嘴角隐隐地浮着笑靥。情英则在公、婆那屋守她的《秦时明月》去了。读初一的她，虽然已有十多岁，却爱动画如痴如醉。
　　夫妻俩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些闲话，谈话中无意间提及，罗华要回来了。谁知群英们刚考完试不久，罗华就回来了。不过这次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异乡女子。
　　这个女子叫任萍，个子和罗华差不多，穿了一件红色的毛呢子大衣和一条黑色的裤子。头发不像当地人一样高高地扎起，却是放了下来的，轻轻地披散在肩上。人有些胖，走路时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她的身材比起来，她的脚确实略显小了一点儿，没被毛呢大衣遮住的小腿显得又长又细。好似鲁迅文中的“圆规”一般。一张肉嘟嘟的脸却把她弄得很好看。
　　从寨子里上来，要先经过罗远家。走到了窗口旁，坐在窗户对面的祖豪见了，喊道:“二叔!”全家便都转过脸去，正好看见任萍低下头，路灯下脸颊一片绯红。
　　“进来坐。”杨巧慧迎了出去。
　　罗远用眼神示意了罗华，罗华介绍道:“哥，嫂，这是，那个，你们的妹妹——任萍。”说完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听到声响的吴庭荣也打着手电过来了。进门便道:“小华，你回来啦？”当目光扫及任萍时，任萍急忙站了起来，喊了声：“阿姨。”
　　看到任萍和罗华的眼神，吴庭荣忽然间反应过来：这可不是自己糊涂了？儿子都三十了!怎么自己竟忘了给儿子相一个!还好儿子争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急忙赔了笑脸，挨着任萍坐下来。
　　“孩子，哪里人啊？”吴庭荣问。说话间上下打量着这个异乡人，胖是胖了点，但看她身体也结实得很，说话也还得体，心里便认可了。
　　及到睡觉时，安排了任萍和情英一起睡。吴庭荣则喊了罗华责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先找个媒人提亲?还没过门就把人家喊回家，你要以后没打算娶她，你让别人如何再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罗华将吴庭荣扶着坐在沙发上，说:“妈，你听我给你慢慢说。”
　　原来，罗华去年出去学艺，没有师傅肯收留他。他只有一身好力气，没个技艺，好多人都只想收个已经会了的当帮手，罗华什么技艺也没有，跑出去处处碰壁。碰了一鼻子灰。罗华想，再试五天，真学不到技艺就打工好了。没想到姓任的一个做铝合金的师傅相中了他，加上罗华又不要工资，任师傅也想收个懂事儿的徒弟，便留下他，管吃管住。
　　任师傅身体不是很好，很多东西拿不动。罗华肯卖气力，总是大包小包地帮他扛上楼，或是扛下楼。最初任师傅只是想雇个帮工，替自己打打下手，后来看到罗华确实是块料，便决定传授技艺给他。大半年来罗华的进步惊人，很快就能代替任师傅去做生意了。
　　任师傅的女人离世三年有余了，师徒二人的饭菜都是由他的女儿任萍做的。偶尔任萍也会在外面给父亲打打下手，吃饭时三个人也在一张桌上吃，慢慢地对罗华日久生情。
　　任师傅只这么一个女儿，女儿的这点儿心事如何瞒得过当父亲的眼?冬月初，罗华向任师傅说他过年时就要回去了，任师傅问还回不回来，罗华说可能不了。任师傅当即叹了口气，任萍也迅速地刨完饭，躲房间里去了。等师徒二人吃完，任萍出来收拾碗筷，眼睛却是红肿的。罗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年来，他对任萍多少也有了情，但一股来自农村的自卑，使他在面对这个城市的女子时，总觉得低了一等；更何况，他整整大了她十岁!一想到第一天站在她家门口，她正好从门口出来，见了他，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叔叔，你找谁？”虽然后来任萍没再这么叫过，但在罗远心里始终是一个坎。
　　纠结了十几天，冬月十五吃饭的时候，任师傅终于开口说:“罗华，打你来我这儿，我就诚心地看重你，我闺女儿她也很疼你。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闺女儿择个日子成亲如何？今年任萍就跟你走。回去了，你们那边父母要是愿意，就再择个日子闹一场，如何?你要愿意，六天后日子不错，就把婚结了；你若不愿意，便权当我没说。”
　　起初任萍低着头，红到了耳根，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父亲说完了，便抬起头来殷切地看着罗华。
　　“师傅，我——”罗华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任萍含情脉脉的眼光，脸也“唰”一下红到了耳根，声音极小地说,“我……我……”
　　任萍的眼光霎时黯淡了下去，泪水冲到了眼角。
　　这时罗远却坚定地说:“师傅，我愿意!我愿意!”
　　任师傅请了几个好朋友，又邀请了一些新老主顾。任萍和罗远的婚礼在冬月二十一举行了。在酒席上，任师傅将店铺折本转让给了一个好朋友，宣布以后回到老家，种地过活去了。又拿出一万块钱作为女儿的嫁妆。
　　“原来是这样。”吴庭荣点点头，又说，“这任萍是个好女人。”
　　夜色渐渐深了。母子俩静静地坐一会儿，吴庭荣忽出声道:“你们已经结婚了，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让她挨着情英睡去了。”
　　“这倒不碍事。”罗华笑着说，“妈，等明天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重新办一次酒席，不然于任萍是不公平的。”
　　“那当然。”吴庭荣说。
　　第二天早上，任萍早早地起来了。等大家都起来时，她早已梳好了头，扎着高高的马尾，换了一件黑色的棉衣。
　　见罗远和杨巧慧开门了，便笑吟吟地喊道:“早。”
　　等吴庭荣起了床，便喊“阿姨”。吴庭荣却走过来用她温热的手抓住任萍的手：“还叫阿姨?小华可都说了。”她说。
　　“妈。”任萍改口道。
　　吃早餐时，大伙儿一致决定，将两人的婚礼定在正月初三。先让任萍到水井湾住两天，由罗明志和宇成仙的儿子罗开洪做媒人。
　　过了年，任萍便正式住进水井湾了。这时罗开洪作为媒人，向任萍下了三红六礼。正月初二时，吴庭荣便着手准备酒席了。请了寨子里的妇女们帮忙做内，男人们在外打牌，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热闹得很。
　　正月初三时，请了轿子到水井湾迎新娘子，为使坡度小一点，花轿从罗四、罗文杰家门前抬过。一群小孩子跟在轿子后叽叽哇哇地闹个不停。鞭炮声、唢呐声、鼓声……和雪景相映成趣。一些来拜年的客人也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从罗问家的北面上来，到马路边后，便再不能往前抬了。这时罗华在亲客的护拥下来到轿子的前面。轿夫落轿，傧相喊:“新郎接新娘下轿——”罗华便走过去，将任萍抱在怀里，按俗，不管抱得住抱不住，都是必须抱过去的，否则便不吉利。当罗华把任萍抱进自家的堂屋时，人群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新郎新娘开始拜堂。“跪——”傧相喊。
　　两人跪下去。
　　拜了堂，还不能送入洞房。这时傧相会接着喊:“跪——罗文杰。老祖大人——”新娘不用磕头，新郎要在傧相喊了名字时跪下磕头，被喊到的人掏出事前准备好的红包，将钱放入昇内，寓意新人早生贵子。
　　等新郎跪完了。罗明兴这时会喊自家人中小辈的人。罗情英、罗群英、罗学英、罗祖豪便改口叫任萍“二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