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气急败坏董武砸亲 顶风踏雨凤桂寻情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18 12:23:40 字数:7726
上回书说到北村祝家遭遇一场意外大火,发生了一些未可预知的变故。再说口埠南村的刘青玉,此时正和张大婶子商量着去祝家送日子的事宜。送日子是档子大事,不能马虎。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婶子打扮一新直奔口埠北村而去,今天她还特地穿了一件喜庆的红棉袄。今天没有什么集,她揣摩着祝木匠是不会出门的。她急急忙忙到了祝家大院,正如她预料,祝木匠果然没出门。祝世交是出不了门的,前几日家里突遭大火,给他带来的心病并没好利索,此刻还倒在炕头上哼哼吆吆、长吁短叹。
张大婶子刚踏进院门,侧目瞅着南墙根那里堆积着的一堆被大火烧过的木头也感到惊讶不已,忙问身旁的祝孙氏发生了什么事,看来祝家着火的事她是不晓得的。祝孙氏便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张大婶子叹了口气,把祝孙氏安慰了一番,末了却加了一句说词:“凤桂娘,这俗话说得好,‘家里着火,越着越旺’啊!我看你们家的好事还在后头呢!”
张大婶子说此话的时候已经进了堂屋,躺在堂屋东炕头的祝世交听得真切,此话本是善意却也无可厚非,但祝木匠听了却感到极其别扭,他皱着眉头在炕头上翻了个身,没好气地回道:“他婶子,你来有什么事啊?有事说事。”
张大婶子听得出祝木匠的语气里夹带着些许不乐意,便知趣儿地转移了话题,如实说明了来意。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红喜帖放在桌面上,随手端起祝孙氏早就给她斟满的一杯茶慢慢地品着,用征求的目光瞅着炕头上的祝世交。祝世交咳嗽了一声,毫不含糊地回道:“这事儿你看着拿主意,定了日子过来娶亲就是了。”
张大婶子闻言很高兴,正欲张嘴再说什么,西偏房门却忽地被人拉开了,还带起了一股子奇大的风声。屋里流窜的空气把堂屋窗口上钉着的那块儿透明油纸都鼓得“咕哒咕哒”直响,那束透过油纸投在祝世交脸上的光亮也摇摆不定,直把他那张长脸都映得阴晴不定。
厢房门口站着掐着腰鼓着嘴的祝凤桂,她犀利的目光把堂屋里的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张大婶子脸上,声音高亢地说了句:“这事儿我不同意!”
张大婶子表情有些尴尬,揉捏着端在手里的那个热乎乎的茶杯故意清了清嗓子,没言语,脸膛却红一阵青一阵没了定色。她将茶碗口捂在嘴唇上,脑袋却朝着炕头慢慢偏楞过去,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征求祝世交的意见。祝世交接住张大婶子递过来的疑惑的目光,话音也是随着凤桂的吆喝水涨船高,他瞪了一眼气鼓鼓的凤桂,又扭头看着张大婶子斩钉截铁地回道:“这事儿我说了算!听我的,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他想用气势吼住这个有些造次的二丫头,守着外人他不能丢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凤桂不依不饶地提高了嗓门儿:“你们收他的彩礼,跟我商量了吗?”
“你去打听打听,孩子的亲事哪个不是老人拿主意,又有谁跟他们的孩子商量了?”祝木匠的语气开始窜火。
张大婶子往东瞅瞅炕头上倒着的祝世交,又往西看看厢房门口立着的祝凤桂,脑袋像是安装了转轴忽左忽右来回旋转着,听着这父女俩越吵越旺的言词终是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子走到厢房门口,看着凤桂说道:“丫头,这彩礼都收了,怎么能悔婚呢?”她又故意瞟了一眼炕头上的祝世交,继续道,“你爹可是咱们村子里响当当的场面人,做不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她给祝木匠戴了个高帽子,心里暗暗寻思着,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只能坏事,不如趁早闪人,到时候只管来娶亲就是了。想罢,扭头看着祝世交,笑呵呵地说,“大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哈!我把婚帖放这儿了,家里还有点儿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着,转身便出了屋门。
“去送送她婶儿啊!”祝木匠看着并没动身的祝孙氏喊道。祝孙氏还懵在刚才父女俩吵架的氛围里,听了祝世交的喊话这才返过神来,连连应着跑出屋门口,赶上已经走到院子正中的张大婶子,一直把她送出了院门。二人刚出了院门口,却迎面遇上了董仁周。董仁周手里拎着一包滴溜乱转的纸包点心,正笑吟吟地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张大婶子。
董仁周疑惑的语气问道:“你这个大媒婆怎么这么闲,还跑到北村来串门子?”
张大婶子打个哈哈,只说是替南村的刘青玉来送婚帖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或许早就把刘青玉对她嘱托的切莫张扬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董仁周听了心里暗吃一惊,凝眉思索,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似乎满腹心事。
“我先回去了,就不耽搁董保长跟祝木匠聊天了。”张大婶子说着,朝着祝孙氏摆摆手,转身晃着硕大的尻子一扭一摆地走了。祝孙氏看着董仁周笑笑:“保长,快家里请吧!世交在家里呢!这几天他也没出门。”
董仁周的表情突然有些难堪,眨巴着眼睛支支吾吾:“喔!喔!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情,今天就不叨扰了。”说着话,转身向西返了回去,手里的那包点心并没给祝孙氏留下,在他的手里晃晃悠悠。祝孙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顿生疑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这个董仁周是来干什么的?原来,他是被儿子逼着亲自来祝世交家里提亲的。这些年董仁周托了好多媒人给董武说媳妇,董武死活不看,哭着闹着说这辈子非凤桂不娶,董仁周没办法,便托付媒人到祝家提亲。媒人到祝家跑了好几趟,那个祝世交只是推脱,说这事儿他也做不了主,得二丫头凤桂同意。那祝凤桂岂会同意?只要见了那个为董武提亲的媒人就躲得远远的,连面都见不上。前些日子祝家突遭大火,家中财产烧毁一空,董武觉得时机来了,他琢磨着祝世交现在肯定正缺钱,便让爹带了二十个大洋亲自前来提亲。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完美,只是不晓得那个南村的刘青玉早就给了祝家彩礼钱,把这桩亲事给订下了。
董仁周拗不过儿子的闹腾,只得揣着大洋,提着点心,腆着老脸亲自登祝家门,还没进去呢!却巧遇来祝家送婚帖的张大婶子。听了张大婶子的一席话,董仁周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冰冰透凉,连门都没进,嘴都没张,便悻悻地回了家。
回到家,董仁周把点心往桌子上一甩,看着满脸笑容满怀希望正瞪着眼干巴巴瞅着他的董武说道:“你打听好了吗?就让我去给你提亲?多亏我没张嘴,不然这张老脸让你给我丢尽了!人家凤桂早就许配人家了,你就别牵挂着她了。”
“什么?”董武闻言瞠目结舌,表情突变,那一刻他的眼珠子比嘴巴瞪得都大,以至于他耳朵上的那块大白布都抖了起来。董武做梦也没想到,他倾尽精力要做的事儿,却早就被人抄了底,而抄他底的那个人,竟然是,竟然是那个刘青玉。想到刘青玉,他就想到了那个刘汉玉;想到刘汉玉,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缺失的那只耳朵。
董武被割耳朵的事也过去不少时日了,按说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但董武一直不敢把糊在耳朵上的那块厚胶布扯下来。董武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让爹知道他被人割了耳朵的事。直到现在,董仁周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失去了半边儿耳朵。以前董仁周问董武的时候,他就说走夜路摔倒了不小心磕坏了耳朵,董仁周并未详加追问。董武之所以把此事一直瞒着爹,他是忌惮那个刘汉玉,他知道那个刘汉玉的厉害,知道他跟着史洪生干土匪。史洪生是什么人啊!那可是这一片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在口埠这一带神出鬼没,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董武思量着不想招惹祸端,还是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恶气算了。
董仁周看着儿子疑惑的表情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凤桂早就许配给了南村刘老三的儿子刘青玉了,张大婶子保的媒,婚帖都送了。”董仁周说着,又疑惑地暗自嘟囔,“不过我也觉得奇怪,那个刘老三去哪里淘置的那二十个大洋呢?他可是出了名的吝啬鬼、穷光蛋。”看来,董仁周知道刘老三的家庭状况,他这个保长可不是白当的,村里什么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我不管,我要去问个明白!”董武喊了一声就跑出了家门。他心里恨恨的,这祝家兄弟跟自己真是冤家对头,怎么就跟自己较上劲了呢?先是老大赢了自己的钱,既而是老二割了自己的耳朵,如今那个老三又和自己抢媳妇,哼!我娶不成,我也不能让他娶舒坦。
董武一鼓气跑到了祝世交的家里,还没进门就开始叫唤:“师父,师父……”祝世交躺在堂屋的炕头上回话:“吆喝啥?我在屋里呢!”
董武进了屋,看着祝世交愣头愣脑地说道:“师父,你不能让凤桂嫁给刘青玉!”他的话音一落,堂屋里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两个人。娘刚才正在西偏房里说教着凤桂,突然听见堂屋有人喊了这么一嗓子,想是娘俩都被惊了出来。
“怎么了?为什么呢?”祝世交对他的话也似乎挺敏感,欠了欠身子。
“刘青玉送来的那二十个大洋的彩礼是他赌博赢来的!”董武高声回道。董武知道祝世交平生最恨赌博的人。果然没出董武的所料,祝世交闻言瞪大了眼珠子:“什么?”他还一直揣摩刘老三去哪里弄的这二十个大洋呢,现在他明白了。
看着师父生了气,董武心里却窃喜:“师父!我走了哈。”说着转身离去了。祝世交有些懵,他不知道董武这小子干吗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却转身就跑了。其实,董武是怕,他倒不是害怕那个刘青玉,也更不怕那个刘老三,他是害怕那个割他耳朵的人。
凤桂看着董武跑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觉得他的背影很可爱,她觉得他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如果董武没跑,她肯定会过去真诚地道一声感谢的。如今凤桂终于找到推脱的理由了,她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祝世交,不失时机地说道:“爹!我说的没错吧!那个刘青玉咱们谁都不了解他,看来他就是个赌棍,我可不嫁给这么一个人。”祝世交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爹!我想嫁给李政泽。我知道你也挺喜欢他的,政泽哥人聪明、做事踏实、又没什么不良嗜好,确实是个好人呐!”凤桂见爹仍然闭着眼睛沉默不语,眨巴眨巴眼睛,她能揣摩透爹的心思,“爹!政泽哥说了,二十个大洋他也能出得起,你老若是同意把刘青玉的这桩婚事给退了,他就给你送大洋过来。”果然不出所料,凤桂如此一说,正点中了祝世交的心事,他微微睁开眼睛,扭头看着凤桂:“他,真能出得起二十个大洋?”
“能!”凤桂语气肯定,“他告诉我说,他爹临死的时候,给他留了不少的钱呢!”祝世交将信将疑:“是吗?留了那么多钱,他怎么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爹!咱们别讨论这事了,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我可是你的亲闺女,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凤桂越说越有理,把祝世交反驳得没了言词。许久,祝世交叹了口气说道:“凤桂,倘若那个李政泽真拿得出二十个大洋,我就同意你俩的亲事。不瞒你说,南村刘老三家拿来的那些大洋,爹已经买了木料,这件事你也是晓得的。李政泽若真能把大洋拿来,咱们就给他补上,把你这桩亲事给退了。“祝世交言尽于此,又叹了口气,“唉!如今爹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凤桂一听高兴不已,几乎要从地上蹦起来:“行,我明天就跟政泽哥商量去。”
是夜,凤桂辗转反侧,或是兴奋过度,睡意全无,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满脑子都是事儿。一直到午夜时分,她还没有半点儿入睡的意思,便悄悄起了炕,穿好衣服,拉开偏房门,悄声迈脚向着堂屋门口走去,生怕惊醒了在堂屋土炕上睡觉的爹娘。但睡觉警觉的娘还是醒了,黑暗中娘突然问了一句:“闺女,干吗呢?”
“娘!我去一趟茅厕,你睡吧!”凤桂愣了一下回道。随即拉开北屋门闪身出去了。她来到影壁墙后面那一大丛拔节竹跟前,顺手抄起一把镢头使劲刨土,一会儿的工夫就刨了一个大坑。她躬腰从土坑里抱出一个包裹着油纸的方方正正的物件,又将油纸一层一层地剥开,显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凤桂将盒子抱在怀里,拉开院门去了院外。她立在院门外先张望了一阵子,像是在寻找着位置,之后走到南墙根儿那个柴火垛跟前,将木盒用柴火盖个严实,这才又返身进院,插好门闩,走到那丛竹子跟前,将那个刚才刨出来的土坑重新填实,使劲儿踩了踩,感觉没什么异样了,这才转身进了屋。她倒在炕上,眼睛透过窗纱瞅着外面的天色,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她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李政泽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机会终于是来了。
外面有公鸡的打鸣声,窗纸亦渐渐开始明亮,凤桂思量着这个漫长的黑夜终于是熬过去了,便迫不及待地点燃了炕台上的那盏煤油灯,随即穿好了衣服。她打扮一新,从偏房门走出来的时候,睡在外屋的爹娘早已经醒了,只是都还没有起炕。
“凤桂,这么早,你这是要去哪里?”娘问道。
“娘!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凤桂答道。
“你去找他也不用这么早啊!”爹咳嗽一声,过了好一阵子,又沉沉说道,“去吧,早去早回来。”
“嗯!”凤桂清清爽爽地应答一声,转身出了屋门。
推开门,凤桂才发现院子里湿漉漉的,原来,不知何时天空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虽然不大,却夹杂着冰凉的寒意敲打着她的脸颊。她从门外墙上顺手摘下一件蓑衣披在身上,又将一个斗笠扣在头上,然后抬脚迈进湿滑的院子。
凤桂出了院门,走到南墙根那座柴火垛,从柴草里扒拉出昨夜埋在那里的那个小木盒,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上的蓑衣遮盖严实,随即冒着雨丝顺着弄巷向西直去。一会儿的工夫,就出了口埠村。赵铺村在口埠村的正西方,两地相距不过也就是六里路的脚程,凤桂撒开脚步,顶风冒雨,插进了那片蛤蟆窝地。
秋末时节的雨丝夹杂着满满的凉意,横横竖竖地交织着益北乡的这片苍茫大地,压在低空的墨云仿若天河汹涌的怪兽疾速扭曲着身形,一团团一片片地翻滚挣扎着。这个时节,竟然有闪电划破长空,蓦地一阵雪亮,把天空撕开了一道惨白的狭长的大口子;既而,“轰隆隆”的雷声碌碡一般碾过凤桂的头顶。那斜插的雨丝虽然不大,却被肆虐的乱风飘摇着丝丝缕缕的身形,像一枚枚的针尖儿点刺着她的痛感神经。
凤桂裹了裹那件蓑衣,扭头瞅了瞅远处的那座棺材岭,土岭朦胧在萧杀的雨雾之中,显得颇为凄凉。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嘟囔了几句,像是诅咒这个鬼天气。自己的心情明明是好好的,天公却不作美,好像故意跟自己作对似的。
她的心情依然美美的,并没有因为这个天气而感到懊丧,因为马上就可以见到让她日思夜想的情郎了。路过那座圆土坟的时候,她也没感到任何害怕,甚至还得意地朝着它打了一个响指。
凤桂刚进赵铺村,就遇到一个长相奇特的老者,此人花白的长须,脊背上顶着一个硕大的罗锅,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握一把铁锨,正专注地通着排水沟。凤桂走到近前,忙轻声打招呼:“大爷,打听个人啊!请问,李政泽家在哪住啊?”
老者停止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盯着凤桂,破旧的斗笠稀稀落落地滴着雨水,斗笠沿底下透出两束犀利的目光。凤桂与之对视,不由得有了些冷意,她觉得那双眼睛似乎能穿透她的内心。老者把凤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随即直了直腰身,盯着凤桂语气疑惑地反问了一句:“李政泽两天前就被一帮人抓走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抓走了?抓去了哪里?”凤桂闻言,一时懵了神儿,愣愣地问道。老者并没回答,只是摇摇头,又开始忙碌手里的活儿。凤桂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天地在她的视线里猛然间就倒悬了过来,刚才还没任何感觉的凉凉雨丝,如今却觉得像针刺一样刺得她的脸生生作疼。她抱着那个湿漉漉的木盒子,一时间只觉得脑袋空空如也,苍白一片。她看着老者又问,“大爷,你能告诉我,他家在哪里住吗?”
“他哪里有什么家噢!住的是村里的一间破马号。”老者说着,指了指东边的一间破草棚,“喏!那间草舍就是。”
凤桂跌跌撞撞地进了那间破草房。草房没有门,门口处只是遮挡了一块破草毡,屋里到处滴着雨点儿,“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靠着东墙根儿的一座大炕因为雨水的滋浸坍塌了一个大窟窿,炕面上有一床烂糟糟的被窝,虽然被雨水淋湿了,却还保持着人从里面出来的旧样子。能看得出来,李政泽是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拉走的,连被子都没来得及整理。
凤桂心里很是沉重,眼睛仍然四处打量着。突然,她发现坍塌的炕洞那里有一堆像指头般大小的方方楞楞的东西。她走过去拿在手里观察着,那是一些还没刻好的石头印章。她将那些印章一个一个地捡拾出来,却显露出了一个绿油油的东西。
“这是什么?”凤桂轻喊了一声,弯腰将那个物件捏在手里细细观瞧。那是一枚两寸多长的双齿银钗,看上去或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生了斑驳的绿锈。凤桂捏着它端详了一阵子,随手把它装进了口袋。她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将那些印章一块一块地捡拾出来放在里面,随后转身抱着斗笠出了马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她不想就这么一无所获地回去。心里空落落的,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或许能觉得踏实些。
凤桂出了马号,抬头望望天空,雨还在下,只是比刚来的那会儿小了些。一扭头,她又看见了那个通排水沟的老者。她很惊讶那个老者的行举,其实,像这样淅淅沥沥的雨,根本就没有必要通排水沟。这次,凤桂没再搭理他,她的心情已经低落到了冰点,只是垂着头默默从他身边经过。没想到,老者主动搭讪:“姑娘,我没骗你吧?他不在家。”
凤桂回过头,朝着他向上微微弯了弯嘴角,礼貌地弯了弯腰,轻声说道:“谢谢大爷了。”扭头刚要走,老者又神神叨叨地念叨了一句:“缘分自有天注定,相聚离别莫强求。”凤桂不由得蓦然顿住脚步,慢慢扭转身形看着那个老者。老人已经停止了手里的劳作,双手拄着锨把也盯着凤桂,脸上的表情很神秘。凤桂看着老人神秘兮兮的表情,那一刻的她突然有了一种心神领会,她觉得老人肯定知道些什么,便抬脚向着他走过去。走到老者的身边,轻声问了一句:“大爷,政泽去了哪里呢?”
老人沉沉回道:“姑娘,我真不知道。俺们村里的年轻人被抓走了好几个,我猜,或是被国民党抓了兵丁吧?”
“抓了兵丁?”凤桂暗暗嘟囔了一句,满脸愁容,遂闭口不言,低头轻轻抽泣起来。老者瞅了瞅她,说道:“姑娘,莫再为此事扰心了。依我看,你和李政泽就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老者忽出此言,凤桂感到无比惊讶,抬起一双泪眼盯着老者,疑惑地问:“大爷,怎么这么说呢?”
老者捋了捋顺着前额淌下来的雨水,瞅着凤桂神秘兮兮地回道:“姑娘,你面相五官里带着,这辈子安稳踏实、没有奔波劳苦的命,或许……当下的姻缘是你最好的归宿。”凤桂听了他的话微微一震,那一刻,她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口埠南村的那个刘青玉,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说……刘青玉?”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忙紧紧咬住了嘴唇。老者看着她一连串情不自禁的表情并未搭话,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一阵子,凤桂才闷闷嗤嗤憋出了一句话,“可是……可是他爱耍钱啊!”
老者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说了一套让凤桂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若是不耍钱,哪里来的你们这个缘分?这或许是上天注定的。倘若要他不赌也容易,你只需断了他这个念想也就是了。”凤桂觉得纳闷,又问了一句:“老先生,怎么断?”老者微微一笑,回道:“就像是这沟里的雨水,哪儿来的,终究要回到哪儿去……”
老者说完这番话,又继续忙碌他的活儿,顺着水沟向远处走去了。凤桂呆呆地立着,朝着老者驼背的身影看了一阵子,扭身向着家的方向赶去。
这六里路的脚程,来的时候几乎是没觉得怎么着就到了,返回去的时候她却觉得是那么遥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着到了家的,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家人都围在堂屋的那张长条桌旁吃午饭。
“你这是怎么了?”娘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站起身子关切地问。
凤桂没说话,眼神直勾勾的,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抱着斗笠,缓步进了西偏房,随即把屋门闭上了,“咣”的一声,很响。一会儿,屋里传来她“嘤嘤”的哭声。娘放下饭碗,耳朵贴俯在门板上听了会儿动静,又轻轻敲敲门:“闺女,这是咋了?”
凤桂没回话,哭声似乎更大了。娘有些担心了,语气高了一些:“闺女,有什么事你说啊!你可别吓唬娘。”说着使劲推了推那扇木门。房门被凤桂从里面顶上了,她也推不开。
爹虽然一直没说话,但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肯定是凤桂没找到人。那一刻他也感到挺难受,不管怎么样,是自己的固执和误会才让李政泽从这个家里离开的,所以心里觉得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