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迫无奈娘亲动聘金 质疑惑凤桂忤世交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17 20:18:57 字数:5623
上回书说到凤桂送走了姐姐,刚想进院,却听到有人喊她。凤桂循声扭头打量,见南墙根处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正是李政泽。原来,李政泽被金桂兄弟二人架出门外,却一直躲在南墙外的柴火垛后面,并没有离开。凤桂先警觉地朝着洞开的院门望了望,她走到门口将两扇厚厚的木门闭上,又扭身向着南墙根儿走过去。李政泽见凤桂走到身边,伸出一只手忽地拉住凤桂的手,语气有些焦灼:“凤桂,你家里的火真不关我的事,我……”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凤桂回道。
李政泽听着凤桂恳切的回话,被她的信任感动着,声音都有些哽咽:“凤桂,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凤桂瞅了瞅他,说道:“这事儿不怪你,我爹熬胶的时候有时候也不灭炉的,这事儿是让你赶巧了。”她说着,又疑惑地问了一句,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那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呢?真是奇了怪了。”
李政泽握着凤桂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用手指揉搓着她冰凉的手背,语气有些沉闷:“凤桂,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爹在仓储房待过一段时间,我揣摩着,是不是……是不是他在里面抽烟……”李政泽并没把话说完,点到即止。
凤桂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他说的那一幕。爹去仓储房的时候她也看见了,她当时一直偷偷站在屋门口,看着爹从仓储房里出来又去了院外,她才走到东偏房的门口唤李政泽吃饭的。凤桂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问:“我爹从仓储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根烟袋吗?”
李政泽凝眉思索了片刻,回道:“拿着!好像是没装烟丝,不过像是刚刚抽完了一袋烟。”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凭着对师父的了解。当时他看见祝世交握着烟袋杆子,在手里前后甩动着出了院门,倘若是装了烟丝,是断然不会有这种举动的;而他的烟袋不是插在腰里却是握在手里,也证明师父刚刚吸完了一袋烟。
两人正在这里说着话,院子里收拾废墟的金桂突然喊了一嗓子:“凤桂,在外面干吗?回家干活!”金桂也长了一对像爹那般的招风耳,两人说话的声音这么小,隔着这么远他竟然能听到?凤桂感到惊讶,对着李政泽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其实,院子里的金桂并没有听到什么,他正领着一帮兄弟们在仓储房那一块儿收拾废墟,二姐只不过是出门送大姐,在门外却待了大半个时辰,又见院门无缘无故关上了,便起了疑心,才喊了这么一嗓子。
“你快回去吧!”凤桂从李政泽的手里抽回了双手,轻推了他一把。
李政泽凝眉不展,问道:“那我们的事……”
“回去等我消息,等我说通了我爹,我就会去找你的。”凤桂又推了他一把,“快走吧!让我大弟撞见就不好了。”
李政泽沉吟了一会儿,双手猛地用力一拽,突然把凤桂横抱了起来,撒开脚丫子向北跑去。凤桂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伸出一只手使劲儿捶着他的肩膀,口中轻轻叫嚷:“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李政泽根本不作声,抱着她只管向北跑去,一直跑到巷子的北头,向右一拐,又沿着一条东西弄巷跑了好长一段距离,最后在村东的那间破马号前停了下来。这座马号地处偏僻,是村民们平常堆积柴火的地方。李政泽抱着她进了马号,将她轻放在软绵绵的麦秸草上,一只臂膀勾着她的脖颈,面对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凤桂有些害怕了,身子微微抖着,抖着话音仍然轻问了一句:“你……你要干吗?”
李政泽仍然喘着粗气,只回了她一句话:“我要你现在就做我的女人。”只是这么一句话,凤桂紧绷的神经蓦然间松弛了下来。其实,当他抱着她奔跑的时候,她又何尝不知道他的用心?当她看到他把自己放在这个草垛上的时候,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预想,只是她仍然感到有些突然,所以才忍不住问了刚才那么一句话。当李政泽直截了当地告诉凤桂他真实的想法之后,她反而冷静了下来,男女之间的事其实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纸,捅破了也就不过如此。
“可是,可是……你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凤桂仍然有些顾虑,声音小小地说道。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了。李政泽不再顾及她的言词,不等得她再继续说下去,早将嘴巴糊在她的香唇上,把她想说的话堵在了嘴巴里。凤桂或是感受到了他的舌尖传递过来的那种让她无法自控的激动,身子随之微微一抖,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不由得勾住了他的脖项……
半个时辰之后,二人拉着手走出了马号门口。李政泽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额头散垂的几缕乱发,语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凤桂,我这辈子非你不娶……”她使劲儿点点头,动情地回道:“政泽,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我爹,过几天我就去找你。”李政泽使劲点点头。
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声:“二姐,二姐!”凤桂听得出来,那是金桂的喊声。她把李政泽从怀里推开,抬头看着他说道:“你快走吧!让我大弟看到就麻烦了。”李政泽这才松开了手,抬起胳膊狠狠拭了拭眼角流下来的泪水,说了一句:“我走了。”毅然转过身,撒开脚丫子向西跑去,跑到街口又站住了脚,回头看了看巷口站着的祝凤桂,最后一闪身没了踪影。
李政泽刚刚跑开,提着气死风灯的祝金桂就从巷口拐了过来,他看清了前面站着的凤桂,问道:“二姐,你怎么在这里?”金桂一边问着,一边高高提起了手里的灯笼,眼睛也随之四下里打量。
“我和大姐说了一会儿话,刚把他们送走。”凤桂不动声色地回道。
“快回家,咱爹让我来喊你。”金桂回道。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家,凤桂随即把门插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徒弟们都过来了,唯独没有李政泽。宋士华看着站在门口的祝孙氏问:“师娘!今天这活儿还干不干?”
“干,怎么不干?该干啥干啥。”祝孙氏大声回道。宋士华低声说道:“可是,昨天的大火把积存的木料烧毁了大半,现在也找不到能用的木料了。”
“你们先挑选着用,我这就安排人去购置木料。”祝孙氏说着,朝着院子里的金桂、银桂摆摆手,说道,“你们兄弟俩跟我进屋。”
金桂和银桂跟着娘进了堂屋,娘又推开木门进了西偏房,兄弟俩便候在偏房门外。偏房里的凤桂正坐在小木桌旁吃早饭,双手端着一碗糊糊粥吸溜着。娘瞅了她一眼:“凤桂,你那里还有闲钱吗?拿出来救救急。”她的语气冷冷的。
凤桂闻言吃了个惊,将手里的汤碗慢慢放到桌面上,她抬头眨巴着疑惑的眼睛回道:“娘说啥呢?我这里哪有钱?家里的钱不是都由你掌管吗?”
娘瞟着她没好气地说:“鬼丫头,甭跟我耍心眼儿,这些年你跟着你爹卖木器,偷攒了多少私房钱别以为娘不知道。”
“娘,我真没有……”凤桂一脸的无辜,又端起了那个汤碗。
娘不再搭话,脱鞋上炕,掀开了炕头上的一个大红木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她解开绳扣往炕席上一抖擞,“噗通、噗通”两声响,掉在炕席上两个红纸滚儿。她拿起那两个红纸滚儿猛地一掰,又使劲一抖擞,“哗啦”一声滚了一炕的大洋。她一边数着那些大洋,一边大声说道:“凤桂,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的私房钱若是不拿出来,我就把刘老三给的彩礼钱给用了。用了人家的钱,你和刘青玉的亲事也就板上钉钉死了铆的事了,想退都退不了。”
凤桂把喝了一半的汤碗一放,站了起来:“娘,这个钱你怎么能动呢?那是要退回给他们的。”
“退什么退?事到如今,你觉得你和李政泽的事还有戏吗?难不成你想把你爹活活给气死?这事儿是你爹同意了的,娘这里是分文也没有了,这买卖总得干下去吧!不然,你这一大群兄弟吃啥喝啥?”娘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大洋点了个数目,又重新装进小布袋,绳扣一扎,转身欲出门口。
凤桂“腾”地站起身子,一个闪步挡在了门板上,怒目瞪着娘,语气带着斥责:“这个钱你不能动!”
“行啊!你把你的钱拿出来,这个钱我就不动了。”娘说着,朝她摊出了一只手,瞪圆眼睛盯着她。
“娘!你怎么不讲理呢!”凤桂说着,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双手就去夺娘手里的钱袋子。娘还没来得及把手倒背到身后就被她攥住了袋角,娘俩你扯我拽,正夺得不可开交的时隙,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站在门内的凤桂被门扇顶了一个趔趄,身子不稳,向前歪倒,多亏娘眼疾手快,慌忙把她搀住了。由门外伸进来了一根长长的木棍,随即迈进来了一只趿拉着鞋子的大脚。
凤桂扭头看,见爹站在门口,双手拄着那根刚才捅门的木棍,浑身哆嗦颤巍,狠狠的目光正瞪着她,语气带着满满的愤怒:“丫头,你想干啥?造反啊!还跟你娘争夺上了,我打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说着举起手里的木棍欲打凤桂。娘一个扭身却挡在了凤桂的身前,看着爹说道:“除了打孩子你还会干啥?俺娘俩的事你少掺和。”
爹手里的棍尖又指着娘,抖得厉害,嘴里结结巴巴:“行,我不管!这些孩子都是被你惯出来的。”说着,愤怒的目光又盯着躲在娘身后的凤桂说道,“用这些钱买木料是我的主意,有能耐你冲着我来,别跟你娘争抢。”他回头喊了一声,“金桂,进来,拿钱买木料去。”
“是,爹。”一直站在门外的金桂闪身进屋,从娘手里接过钱袋子,转身领着银桂出去了。
凤桂紧咬着牙关,眼里淌下了两行泪水,她往炕头上一坐,“嘤嘤”抽泣起来。娘看着女儿伤心,心里也不是滋味,走到炕头前挨着凤桂坐下,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闺女,别哭了!娘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娘的话里有了哭腔,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凤桂使劲儿扭扭身子,把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掉,哭得愈发伤心了。爹看着娘俩这般模样也没了分寸,叹了口气出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乒乒乓乓”的声响,徒弟们又开始忙碌着手里的活计,内屋的凤桂哭够了,她抹了抹眼泪来到了堂屋。堂屋东边的那个大土炕上躺着爹,他的额头上敷着一块儿热乎乎的湿毛巾,他伸出一只手按住那块毛巾,嘴里还传出轻微的“哼吆哼吆”的呻吟声。凤桂走到炕头前一站,掐着腰说道:“爹!我给你说件事情。”她的语气硬邦邦的。
爹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哼吆之声中飘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你能有什么好事情,你就别来……气我了……”
“昨天那火根本就不关李政泽的事,你不能冤枉好人!”凤桂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语气生硬,直截了当。
爹哼哼吆吆:“不是他又是谁?难不成是我点的?”
“就是你点的!”凤桂接着话茬回道。她带着一肚子火气,也不管爹能不能接受得了。
爹“扑腾”爬了起来,敷在额头的毛巾也掉在了地上,他顺手抄起倚在炕头前的木棍,朝着凤桂就打了过去。他这一连串的动作,那祝凤桂岂会不防备?早就一个闪跳躲出了八尺开外,那根木棍敲在地面上断成了两截。
“爹!你别动不动就打人呐!你是不是在仓储房里抽过烟?你做的什么事,自己好好想想吧!”凤桂说着,转身就出了屋门。
闻声从院子里进来的娘与正往外走的凤桂撞了个满怀,把娘撞得都“嗷”了一声。娘捂着被撞疼的胸口喘了几口粗气,表情痛苦地看着凤桂说道:“孬妮子,想撞死我啊!”
凤桂没搭理她,自顾出了屋门口。娘瞅了瞅屋地上断成两截的拄棍儿,又看着炕头上的祝世交,纳闷地嘟囔着:“这又是怎么了?你爷俩见了面就斗……”娘话音未落,倒在炕上半欠着身子的爹一声大喝:“斗你个棒槌!都是叫你惯的!哎吆,气死我了……”
娘见爹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屋子,那意思,爱咋咋地,你自己骂着玩吧。只气得爹在炕上叫唤:“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他嚷嚷一阵子,见并没有人进屋,也没人搭理他,便也不再叫嚷了,伸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块湿毛巾,抖擞抖擞沾在上面的湿土,又重新倒了下来,将那块已经冰凉的毛巾糊在脑门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生气归生气,但是凤桂刚才跟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还是入了心的。祝世交努力回忆着昨天中午发生的那档子事儿,他的确是在储藏室点过一袋烟,但是那袋烟他只抽了一口,因为喉咙的疼痛就磕掉了。当时因为肚子里憋着火,他也没细心察看,抬起屁股就走了人,难道,是那没踩灭的烟丝引燃了脚底下的那堆木刨花儿?想着想着,他又长长叹口气:“唉!看来我祝世交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啊!”
祝世交是个犟骨头,典型的属鸭子的,死了也嘴硬的那种人。现在的他倒是有些想得通了,但是昨天守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他已经把屎盆子扣到了李政泽的头上,还当众把他逐出了师门,好像已经把事情做绝了,此事若再改口,这老脸可怎么挂得住?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就随它去吧!凤桂把爹气得够呛,却自顾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昨天东侧房的那场大火被风狂摆乱舞,院子里好多地方都熏得黑乎乎的,就连南墙根儿的那棵凤桂树也似乎熏得变了颜色,没有昨天那种纯正的金黄了。一夜的工夫,花朵败落了不少,本来铺展在地上的那片金黄,被来回穿梭的脚印踩成了一团团的黑条儿,决然没有了一丝美的生气,那浓郁的幽香还在,自然地散发着,只是掺杂了些许焦木的气味儿,也变成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嗅觉神经。凤桂站在树底下,微微闭着双目,眼前似乎闪过一个辉亮的高大身影。她想起一个人,眼睛向着东偏房的门口望去……那里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摆了一大堆烧焦的木头。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也许,那里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种莫名的悲哀袭上心头,她的眼睛突然间湿润了。
“凤桂,想啥呢?”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遐思。她扭头回望,见身后站着抱着一堆焦木的董武。董武侧脸对着她,眼睛却把她盯了个结实。他那个丑陋的脑袋上蒙着一块白绷带,此刻看上去更让人讨厌。
她瞅了他一眼,没搭理他,随即低下头,抬起一只脚,将地上的一根方木踢出了老远。
“依我看啊!你就别想那个李政泽了,师父是不会让他再回来的。”董武说道。
凤桂听着他说话就生气,愤怒地回道:“离我远一点儿!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回你家里去,别在我家碍我的眼。”
没想到那个董武却不气不恼,依然嬉皮笑脸:“这个你可管不着,师父是收了我爹五个大洋的,我这三年的学徒期还未满,该办的事还没办完呢!”
“噢?”凤桂故意打了个问腔,似乎来了兴趣,“那董大少爷能告诉我,你在我家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吗?”
董武晃了晃缠满绷带的脑袋,胖脸一皱:“我来你家学徒,你以为我是奔着学木匠的手艺来的?”董武故意咳嗽两声,声音小小地说,“我当然是奔着你来的,我……”没等董武说完,凤桂却突然开骂:“滚开!”
凤桂还想继续骂,却见银桂抱着一堆焦木走到了董武的身后,用怀里的木头故意戳着他的尻子:“武哥,快干活啊!站在这里说什么话呢?”
董武随即抱着焦木走开了,凤桂瞅着他矮驼的背影,突然觉得胃里搅动,感到一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