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轻车熟路

　　张大猫扭头回答：“请哥放心，我搞望风探事这项工作已经是轻车熟路。”张大猫迎面看见金枝走过来，他驻足一愣，仔细看了两眼，快步地行走。
　　我公公只顾望着张大猫大步三行地走，金枝来到自己的眼前没有觉察。
　　金枝精神恍恍惚惚，头发像那乱毛窝，面色黑黄，上穿蓝底儿白花棉袄，下穿深蓝粗布裤，脚穿的棉鞋可能是街坊可怜她借给穿的，棉鞋穿在脚上四面摇逛。她像一头病残的刺猬，浑身上下粘满尘土，那碎树片和烂草梗，像在地上打过滚儿似的，走路像梦游一般，并且无精打采。她两手互相交插在棉袄的袖筒里，她站在刘天奎跟前，身体微微缩缩，声音颤颤悠悠，说话断断续续喊一声：“哥——我——来找——你——”
　　我公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目瞪口呆，站立不动。
　　金枝说：“哥——你不认识我？我是金枝。”
　　我公公仔细回忆金枝过去说话的声音跟今天一模一样，他想，这就是金枝，金枝外表变了，她的声音没变。我公公瞪大眼睛问：“你是——金枝？”
　　金枝畏惧的神色，点头回应：“嗯。”
　　我公公内心顿时翻江倒海，他强压着内心的酸楚，怜惜的声调问：“金枝，你咋成这样啦？我真的不敢认你啦！”
　　金枝两手仍然互相插到肥胖的棉袄袖筒里，勾头驼背，显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她问：“哥，我嫂子在家吗？”
　　我公公吞吞吐吐回答：“在，在家。”
　　金枝冲着饭馆走到后厨房，看见我婆婆正在厨房忙活，说话慢慢悠悠。“嫂子，要饭的来了，给点吃的吧。”
　　我婆婆正忙着给客人炒菜，她一个人锅上一把，锅下一把，连头也不抬，斩钉截铁地说：“去走，有饭也不给你吃，懒虫讨饭，勤劳挣钱。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都难保，还来要饭吃。”
　　我公公散步走过来，站在锅台脸前面望着我婆婆说：“她娘，她不是讨饭的，她是金枝——”
　　我婆婆定神一看，惊讶地说：“啊——她是金枝？我不相信你是金枝？”我婆婆双手撩起垂在腰间的围裙擦擦手，又用一只手捋顺捋顺耷拉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紧锁眉头凝神注目金枝。“我的傻小姑子，你别把我吓死，你比那妖魔鬼怪还怪呢。”我婆婆转目望着我公公，“她爹，快——快把她轰出去，她是冒名顶替金枝，金枝哪能这样呢？”
　　金枝站在我婆婆跟前不急不躁地说：“嫂子，我就是金枝，你不要害怕，我现在成流浪者了。因为我丈夫死了，我婆婆疯了。所以，我也该落叶归根了，嫂子，我无依无靠，只能求你。”
　　我婆婆把炒菜的铲子哐——当——往盖着的锅盖上一摔说：“金枝，你今天嘴甜的像抹蜜似的，你现在无依无靠了是吧？你拿着那小合扇儿一摇三摆，走路胸脯挺得像个大鼓，有几次走在大街上，我和你走碰面你昂首阔步装作不认识我。这会儿你来求我，你跟着老日吃香的喝辣的，冬穿缎子夏穿纱，金银手镯明花花，鸡蛋大的金环耳上挂。那时你怎么没想起认识我？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去吹你眼睛里的沙粒儿，你怎么又认识我呢？哼，金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你嫂子我可不是那种墙上的草，风往哪儿吹我往哪儿倒的人。”我婆婆不动情容，朝着金枝甩甩手说：“走吧，谁有罪谁受，谁有福谁享，咱以后各自清扫自己的门前雪，自己跌倒自己去爬。”
　　金枝万般无奈，她站在饭馆后院，正对准厨房怔怔发呆，把目光转向我公公。念悲忍泪喊一声：“哥哥，我是咱姓刘家的骨肉啊！”
　　我公公摆摆手说：“金枝，咱俩从今以后，情断情了，你姓你的刘，我姓我的刘。”
　　金枝感觉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跄跄踉踉地走出了小饭馆。
　　我婆婆看见金枝晃晃荡荡走出小饭馆上了正北的大路，她自己不平地说：“哼，小金枝，你怎么不傲气冲天呢？这就是恶得恶报。我早就看透她，像那冬天的鸭子跩不了几天。”
　　我公公不耐烦地说：“她娘，外面还有两位客人等着吃饭，赶快做你的饭，从今以后，你一字不准提金枝。”
　　我婆婆一边刺啦刺啦炒菜一边回答：“不提就不提，反正金枝已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她爹，我知道你今天心里不高兴，因为我没有给金枝好脸色看，也没有给金枝好话听。常言说，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你们没有打呢！”
　　我公公看见款步走进小饭馆几位客人，他急忙转身走进客厅，热情招待来吃饭的客人。
　　狗饶突然走进小饭馆兴致勃勃地说：“天奎哥，你最近组建民兵抗日队伍进展如何？”
　　我公公立刻向狗饶示了个眼色说：“兄弟，吃什么饭？请点。”
　　狗饶聪颖机灵，他环顾了饭馆客厅，有四五位客人正低头用餐，其中还有两位坐在餐桌旁边候餐，狗饶恍然大悟。这饭馆是公共场所，耳多心杂，他连忙回答我公公语言中的明招暗示，他说：“天奎哥，粗面淡汤我都能吃，都能喝。”狗饶走到饭馆客厅后面的小院里，转过身来对我公公招手，我公公大步走向后院，狗饶把嘴贴近我公公的右耳窃窃私语。“天奎哥，我家有一枝带刺刀的长枪，是鬼子向贾鲁河狂轰乱炸的时候，我在大律王村头小码头捡的，你不是抗日吗？我把枪支援给你。”
　　我公公激动得控制不住欣然一笑，说：“好，太好啦！”
　　狗饶说：“我今天吃过晚饭把枪给你送过来。”
　　我公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啪——右手拍一下狗饶的左肩，又紧紧握住狗饶的双手说：“我的好兄弟，救国救民，免于危亡，是咱朱仙镇每一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你真不愧是一个爱国爱民有志青年，打仗有枪，战斗就有力量，胜利就有希望。”
　　狗饶松开我公公的双手说：“天奎哥，我赶快回运粮河码头，船已装好，我还有送货任务呢。”
　　我公公送走狗饶，他走进曾经写过大标语的小套间屋里，沉陷于往事的回忆当中。日本兵来到朱仙镇不明不白地杀人害命，把朱仙镇的平民百姓视为鸡狗，任意宰杀，想用刺刀挑就挑，想用子弹崩就崩，把老百姓当成他们的发泄物，用刺刀挑死，把老百姓当成他们的瞄准靶心，用枪崩死。日本兵又烧大律王村，全村人民伤的伤，死的死，逃的逃，妻离子散……我有了枪，哪怕打死一名鬼子就是我的胜利。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到了晚上，我公公让我婆婆先回家，他在饭馆等狗饶送枪。他在小屋内踱来踱去，咚咚有人敲门，我公公赶快把门把开，迎面进屋狗饶紧握着枪。狗饶风趣地说：“我向哥哥献宝。”
　　我公公殷切的期望展现眼前，他夺过狗饶手中的枪，跑到煤油灯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喜不自禁，扭头看着狗饶问：“狗饶，这是你捡的枪？”
　　狗饶果断回答：“是捡的。”
　　我公公一遍遍地把枪放在煤油灯下仔细端详，又把枪背到身上大步来回走几遭，喜滋滋地说：“狗饶，这家伙还新着呢。”
　　狗饶笑道：“当然是新的了，坏家伙我捡它干啥。天奎哥，我要是捡两支枪多好，你一支我一支，我有枪就不会给商人开船了，我也加入你们朱仙镇的民兵队伍抗日。”
　　我公公喜出望外，“好啊，欢迎你，加入我们的民兵队。”
　　噔噔噔，饭馆前大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
　　狗饶侧着耳朵听见外面大路有人大喊：“别跑——别跑——”
　　狗饶说：“天奎哥，你听，外面大路上喊什么？”
　　我公公镇定地说：“估计日本兵又伤害平民了。”
　　狗饶说：“我去看看。”
　　我公公急忙拦住他说：“狗饶老弟，危在旦夕，莫可莽撞。”
　　一句话的功夫，大路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公公伸手拉开门串条说：“狗饶，你出去看看吧，路上注意安全。”
　　狗饶刚从屋里出来，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双脚走路抬得很高，觉得前面有路坑，他正噔噔地向前迈步，忽然有人问他。
　　“站住，你是谁？”张大猫问。
　　狗饶的耳朵十分灵敏，他听出来是张大猫的声音，他开玩笑说：“谁谁，我是狗饶你是贼。”
　　“哦——狗饶啊，你黑天摸地的来这儿干啥？”张大猫停下脚步。
　　狗饶反问张大猫，“你来这儿干啥？”
　　“我来找天奎哥。”大猫理直气壮地说。
　　狗饶风趣地回答：“行同对路。”
　　张大猫说：“好，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走吧。”
　　狗饶和大猫隔着漆黑的夜空互相传递几句话之后，背对前行，张大猫来到饭馆门前，他从门缝看见缕缕煤油灯光，他咚咚拍两下大门，耳朵贴近门缝听听，咚咚又拍两下，他轻声喊：“天奎哥——”
　　我公公听准大猫的声音之后，才敢急步跑到门后去开门，“张大猫，你从哪里来？”
　　张大猫跟着我公公边往饭馆里走边说：“我从大律王村头小码头回来，天奎哥，日本兵在大律王村西南头盖炮楼，逼着大律王村附近几个村里的农民给他运材料。寒冬腊月的天气，到处冰天雪地，井沿打水一脚一滑的，逼着农民给他们建好炮台一分工钱不给。我坐小船来往在贾鲁河面，道听途说国民党军队，从日本兵狂炸炮轰大律王村头小码头之后，他们自然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国民党真是丧权辱国。”
　　我公公低头垂气，“张大猫，其实蒋先生的兵力不弱。”
　　张大猫疑惑不解的神情望着刘天奎，“天奎哥，国民党军队的胆子为啥这么小呢？”
　　我公公劝解张大猫，“大猫，这是国民党军队内部的事，咱不了解，咱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够了。”我公公站起来，急速走到饭馆客厅后面小套间里。
　　张大猫的视线随着脖子的转动追着我公公的身子看。
　　我公公到小套间里很快又走出来，他拿着狗饶给他送来的长枪喜气洋洋。
　　张大猫看见长枪一喜说：“天奎哥，你捞住大鱼啦，并且是一把长枪。”
　　我公公双手托枪递给张大猫，张大猫两手托着长枪说：“好家伙，这可是个正宗货。”
　　张大猫嘻眉笑脸望着我公公说：“天奎哥，这枪你是怎么弄来的？”
　　我公公喜滋滋地问：“刚才你从我家出来碰见谁啦？”
　　张大猫说：“我碰见狗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