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袭烈火檀棺逢祝融 遭误会政泽逐师门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16 08:30:49 字数:5612
上回书说到屋里的这些人正吃着饭,忽听得院子来传来一声赖嗤嗤的呼喊声:“救火啊!”李政泽第一个扔了手里的碗筷冲出屋门口。他向东一望,见东偏房敞篷仓库那里冒出一股子浓黑的烟柱,祝世交手里抱着把大扫帚正站在棚子里向着那团燃烧的火苗扑去,李政泽突感事有不妙,大喊一声:“师父,别扑!”
然而已经晚了,亦正如李政泽所料想的那样,祝世交的这一扫帚,扑腾起了地上那堆着火的木片花儿,那些火星子四散开去,立马引燃了地面上浸透的油漆、煤油,火势瞬息之间又扩大了好几倍。这座敞篷仓库本是储存木制成品的地方,也是平时涂漆的所在,地面上浸透了油漆、稀料。那些油漆还差些,可那些稀料却是易燃品,见火就着,着了就窜旺。火势顿时在棚子里蔓延起来。
祝世交见这一扫帚下去不但没管用,反而增大了火势,吓得连忙退出来,看着身边站着的李政泽,脸色煞白,一时惊慌失措,说话结结巴巴:“怎么办?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快救火啊!”李政泽看着身后的一帮人,喊了一声:“快进屋抱棉被,用被子捂。”
祝凤桂慌里慌张地应着,拉着姐姐的手就向屋里跑去。姊妹二人刚跑到门口,就听得“轰”的一声大响。想是火舌引爆了仓库里的煤油罐儿。那瓷罐儿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地雷猛然间爆炸了,顿时火势大涨,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祝孙氏站在屋门口,急得捶胸顿足,变着嗓门儿地嚎叫:“快救火啊!那可是咱家全部的家当啊!”李政泽见形势如此,知道用棉被也捂不灭这已然熊熊燃烧的大火了,便朝着身侧的杨丰智喊道:“快打水救火!”
“哎,哎!”平时胆小的杨丰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早就吓得双腿颤栗不能动弹,见李政泽支派他,连连应着,却是原地打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都不知道水在哪里,或者该用什么器皿打水了,直到看着李政泽从地上抓起一个木桶向着水缸跑去,他也顺手抱起一个硕大的瓷盆跟上去。怎奈那是个八印锅般大的瓷盆,甭说是打水,他抱着空盆都觉得吃力,跑了几步,脚下打了一个滑儿,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哗啦”一声,那个瓷盆亦摔得粉碎。杨丰智想是摔着了哪一块儿,趴在地上直哼吆,半晌都没起来。丹桂提着盛了水的水桶从他身边路过,看着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的丈夫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起脚照着他的臀部狠狠跺了一脚,大声骂道:“你真是个废物点心!”杨丰智本来想挣扎着爬起来,刚翘起来的尻子又被丹桂一脚跺了下去,他索性就不起来了,趴在地上抖成一团。
此时,门外跑进来了气喘吁吁的祝金桂,后面跟着他的众兄弟以及那些徒弟们,人群中还有来良贵和肖秃子。刚才,祝家兄弟送这帮学徒,众人在集街上站了一会儿,正说着话,忽听得一声大响,众人惊异不已,见祝家宅院窜出了滚滚浓烟,知道有事情发生,大家伙便撒脚迅速向祝家宅院跑去。来良贵和肖秃子是赶巧遇上了,他们二人本来想到董家赌两把玩玩,见众人向祝家跑去,也撒开脚步跟了过去。
祝家兄弟见仓库失火,脸色大变,亦手忙脚乱地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去了,随来的那些人也都一起救火。须臾,左邻右舍的也来了不少人,此时的大火已经到了最疯狂的时候,肆虐的火舌忽左忽右地摇摆着,也没个定向,最危险的是火苗开始舔舐北屋的屋顶。这可了不得!倘若火苗引燃了房顶的一端,风助火势,那一溜八间的大北屋也就保不住了!李政泽喊了一声:“快上屋顶!”便有人抬过来了一架木梯,金桂和银桂随即爬上了房顶,众人提着水桶往梯子跟前跑,李政泽站在梯子上,上上下下来回爬着传递着水桶,兄弟二人泼水湿润着屋顶挨着火这一片的面积,大家伙儿一块儿使劲儿,终于没让火舌窜上房顶,那一遛八间的大北屋终究是保留了下来,但那间仓储房却被烧得面目全非。
祝家兄弟和李政泽忙着往北屋顶浇水,来良贵领着一帮人扑着仓储房里的火苗,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还在库房里扑着地上冒着青烟的灰烬,他突然发现房角还有一处地方冒着深蓝色的火苗,便喊了一声:“这里有明火,还冒着蓝火头呢!”
坐在地上的祝世交闻言,忽地爬了起来,他不顾仓房里夹带着异味儿的浓烟的刺呛,快步跑了进去。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满脑子牵挂的都是那口檀棺。
那块遮挡着棺木的油布早已经被大火化为乌有,那口棺木裸露在他的视线里,冒着丝丝袅袅的蓝火,雕龙刻凤的棺盖儿早就被烧成了一块儿焦木,他慌忙大喊了一声:“快取水来泼灭它!”祝家兄弟又端了好几盆水才将檀棺的火头浇灭。
祝世交打量着被烧得狼狈不堪的檀棺浑身颤抖,真比剜了他一块心头肉都觉得难受。他抚摸着棺木禁不住老泪纵横,嘴唇抖动不止。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这口棺木藏在一大堆木器的最里面,加上救火及时,除了棺盖儿被尽数烧毁,棺体并没有受到多大损伤。来良贵看着祝世交悲痛的表情安慰了一句:“祝师傅,别难受了,不就是一口棺材嘛!你手艺这么好,再打一副也就是了。”岂知祝世交瞪了他一眼,反而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懂什么啊!莫说我没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这种千年的檀木也是世之难求啊!”来良贵见祝世交如此伤心,便不再问,他似乎是懂了,怪不得刚才它冒蓝火苗呢!原来是块上好的檀木啊!也正是祝世交的这句无心之言,日后给这口檀棺带来了灭顶之灾。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没人能体会此时祝世交懊恼沮丧的心情,他走出敞篷,灰头土脸地瘫坐在东偏房门口的地面上,看着敞篷还在不断簌簌掉落的黑火把,眼神里透着满满的绝望,整个人就像是傻掉了一样,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他知道,这把火不但毁了他的无价之宝,还把他所有值钱的家当烧了个一干二净。从今天开始他已经是个穷光蛋了,莫说什么口埠第二富,怕是连最穷困的都比不上了。邻居过来安慰他:“祝师傅,别这样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些啊!”别人不说话,祝世交还一直懵神,别人一说话,他立马找回了似乎已经出窍的魂魄,跌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他双手拍着地面,竟然像个泼妇一般“哇哇”大哭起来:“天杀的,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我倾家荡产啊!”
祝孙氏本来想过来劝他,见祝世交哭得如此伤心,他所说的话又句句触动她的痛处,也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哭得昏天黑地。有人想过来再劝说两句,却被邻居拦下了:“且让他们哭一通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谁家遭了这样的灾也是受不了的。”祝世交大哭了足足半个时辰其声才小了些。他上午的时候小儿子不小心用烟袋戳了喉咙,如今又接连哭了这么长时间,又急又累,只觉得喉咙疼痛难忍,呼吸困难,一时没了气息,昏倒在地上。祝孙氏又是蜷胳膊又是掐人中,才让祝世交缓过那口气来。祝世交倒在祝孙氏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此时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几分清醒。他看着面前站着的一帮徒弟,有气无力地突然问了一句:“谁放的这把火?”他说话的音调虽然气若游丝,但问出来的这句话却石破天惊,让现场的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所有人也都打了一个激灵,之后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董武的脑袋摇得最厉害,以至于把他腮帮子上的那团肥肉都甩飘了起来。祝世交喘着粗气问道,“是谁最后一个进的屋?”人人面面相觑,眉头紧锁,没人回话,只有董武抬起一只胳膊,怯怯地指指他身侧站着的李政泽。李政泽瞅瞅董武,往前站了一步,低头瞅着地上坐着的祝世交说:“师父,是我最后一个进的屋。”他身后的祝凤桂想伸手拉他,却没拉住,李政泽回头瞅瞅她,没说话。祝世交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说道:“那,那就是你了。你,你就是纵火犯!”李政泽听了他的话很是吃惊,如今亦顾不上师徒的礼数,据理力争地问道:“师父,此话从何说起啊?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是那个纵火犯?”
“你,你还不承认!这个院子里守着火炉熬胶的人就你自己。我问你,你进屋的时候把火炉熄灭了吗?”祝世交紧着问道,其音沙哑,像个公鸭子叫唤。李政泽语音打了一个断节:“师娘急着叫我吃饭,我是没灭火炉,但我是把火炉封好的;而且炉口上还盖了炉盖儿,那火苗是断然窜不出来的。”
“你说窜不出来就窜不出来吗?这个院子里除了熬胶炉里的火种哪还有生火的地方?你且自己说说!”祝世交声音颤抖,浑身也在颤栗,他似乎找到了出气筒,指着李政泽继续说道,“平常我是怎么嘱咐你的?用完了火炉一定要记得熄火,你为何不听我的话?”李政泽见他这么说,自知理亏,也没了言语,慢慢垂下了头,只是声音沉沉嘟囔着:“反正,反正这火不是火炉引过去的,这火炉明明封得好好的,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祝世交指着李政泽语音颤抖:“你,你还不承认?气死我了!”他摸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欲挣扎起身,挣扎了几下却没挪动地方,顿了顿,指着李政泽突然骂道,“瘪犊子,你给我滚,给我滚!”李政泽急着回道:“师父,这个真的不赖我。”祝世交弱弱地喊着:“快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几乎又要昏死过去的样子,扭头冲着金桂和银桂嚷了一声,“把他给我撵出去!”
金桂、银桂不敢不从命,两人齐刷刷应喏一声,走到李政泽身边,一边一个架起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向着院门口走去。凤桂呆立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倘若此时为李政泽争辩,那也是自讨叫骂。李政泽被兄弟二人架着,仍然回头叫嚷:“师父,你不能把我赶出去,你要明查啊!这火真的与我无关啊!”任李政泽如何呼叫,那祝世交只是充耳不闻,一会儿的工夫李政泽便被兄弟二人扔出了院门之外。
帮忙救火的乡亲们见发生这样的事端,也都无话可说,便陆续散去了。祝家兄弟一起上前搭手,把还躺在地上的祝世交抬到屋里。祝世交余怒未消,躺在炕上眯眼不睁,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家里突遭这样的变故,丹桂觉得心里很难受,她瞅瞅躺在炕头上眯眼不睁的爹,再看看倚着门框闭口不言的娘,长长叹了一口气。娘听到了她的叹气声,说了一句:“丹桂,趁着天色还早,你们就先回去吧!”丹桂看了看娘:“回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儿,我们怎么能走呢?”娘的语气带着幽怨:“你们不走,在这里又能帮得了什么忙?再说,家里烧成这样,哪有地方留宿?”丹桂不再说什么,轻迈步子走到炕头近前,俯下身轻喊了一声:“爹!我们先回去了。”祝世交能听得见,但他没睁眼,也没回话,下颚接连抖动了几下,只是将搭在被子上的那只手掌轻轻抬抬,做了个微弱的手势。丹桂会意,直起身子,抬头瞅瞅杨丰智,“你去解驴绳吧!我去收拾一下包裹。”杨丰智应喏一声,扭身出了屋门。丹桂便进了西偏房收拾包袱,一会儿的工夫又出来了,看着屋里的一伙人说:“弟弟们,照顾好咱爹,我们回去了。”娘朝着凤桂挥挥手:“你去送送你大姐。”凤桂应喏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凤桂刚踏出门口,倒在炕上的祝世交声音沉沉地嘟囔了一句:“包子……”众人正忙着和丹桂辞行打招呼,并没有人留意祝世交突然冒出来的这句如蚊蝇般低沉的呼唤。娘离得他最近,她恍若听到了祝世交的嗫嚅之声,便在炕沿上坐下来,嘴巴俯到他的脸上,轻声安慰道:“你就放心吧!丹桂把包子给你放下了,也没人吃你的,都给你留着呢!”祝世交也真够可以的,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忘了他得意的这一口。
祝金桂坐在炕沿上,把爹扶坐了起来,娘用汤匙舀着给他喂了大半碗水,银桂又从煎饼簸箩里取出用笼布包裹着的还热乎的肉包子递到娘的手里。娘一边喂爹喝水,一边喂他吃包子。像拳头那么大的包子,他一连吃了三四个。爹肚子里有了饭食,身上也恢复了些气力,终于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眼睛,思量起刚才的那档子事儿,又开始愁眉苦脸地哭诉起来:“孩他娘,这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的全部家当,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呜呜,呜呜。”娘跟他过了三十多年的日子,她太了解老伴儿的脾性了,他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平日里买东西多花一文钱都得嘟囔好几天,这场意外大火烧毁的何止成百上千个大洋的物件?可见此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娘也心疼,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心疼又能怎样?况且老头子还如此这般,倘若自己也跟着他嚎叫岂不是雪上添霜?想毕,娘抹了抹即将流出来的眼泪,看着爹,语气很有力:“他爹!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别伤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身子骨要紧。”爹仍然低低地哭着:“那可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啊!呜呜!”娘安慰着他:“他爹!俗话说‘穷无根,富无苗’,咱们有手有脚,还怕赚不来吗?”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颇为耳熟,细细思量,敢情今天上午凤桂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爹慢慢止住了哭声,有了沉沉的睡意。娘回头瞅着站在炕头前的四个儿子,“老大,你领着兄弟们去外面收拾收拾吧!这里你们不用管了。”金桂应喏一声,领着三个弟弟出了屋门,到院子里收拾火灾废墟去了。
凤桂去送姐姐,姊妹俩站在院门外说着话,杨丰智只管套驴,在驴背上绑着横叉木。丹桂瞅着凤桂说道:“妹妹,有档子事儿姐姐得跟你说道说道。”凤桂回道:“姐姐,我知道你想说啥。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丹桂长长叹口气:“唉!今天听了娘的话我也替你高兴,觉得你和李政泽的事有门儿,本来挺好的事,可是——谁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凤桂看着丹桂问道:“姐姐,难道你也怀疑是李政泽放的火吗?”丹桂回道:“我可没说他故意纵火,他只是做事不小心才酿成现在这个结局。我觉得爹说得有道理,院子里除了他那个熬胶炉,也没有别的火种了,怪只怪那个李政泽做事大意。”凤桂语气有些急躁:“姐姐,你怎么也跟着爹犯糊涂啊?熬胶炉密封那么好,又隔着仓储房那么远,火种怎么可能会引到仓储房里去呢?”丹桂看出了凤桂的不高兴,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反正爹就是这么认为的。事已至此,我觉得你和李政泽的事不是那么简单了,你可要好好跟爹说道说道了。”
杨丰智已经从树上解下了驴缰绳,驴背上搭好了坐垫。丹桂走到驴身侧,脸朝外站着和妹妹仍然说着话,杨丰智一躬身,双手掐住丹桂纤细的小蛮腰,稍微一用力,就把轻巧的丹桂托上驴背。丹桂侧骑在驴背上,看着凤桂说道:“妹妹,姐姐走了,好生照顾咱爹,可别因为这事再惹他生气了。”凤桂把手里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碎花包袱递了过去:“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天还早,不要急着赶路,你们可慢点儿走。”
丹桂跟妹妹辞行,杨丰智牵着缰绳,调转驴头,铜铃“叮当”,夫妻二人顺着弄巷向西而去,走不多远,拐上了集街,便不见了身影。
凤桂送走了姐姐,暮色已然浓重,她刚要转身进院,却听到南墙根儿有个低沉的声音喊她:“凤桂,凤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