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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凤桂树凤桂系情怀 刘匠宅刘匠授技艺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14 08:43:49      字数:4460

  上回书说到刘青玉为了他和凤桂的亲事风风火火忙得不亦乐乎,而口埠北村祝凤桂家却是另有一番景象,这种景象与南村刘家的氛围截然不同,宁静安然中透着一缕温馨。
  八月桂花香。微微轻曳的凤桂,胜过点点沾露的兰花。桂花有很多品种:金桂、银桂、丹桂、月桂、凤桂……
  祝家大院的南墙根就种着一棵凤桂树,宽大墨绿的叶片张扬地舒展着生命最强的颜色。八月中秋,正是桂花绽开的时节,那金黄色的桂花舒展着肉感的瓣蕾紧紧簇拥着竞相绽放,一团团、一串串,争奇斗艳,分外娇艳。
  凤桂树底下站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她高昂着头,半眯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瞅着那满树的金光,映着她一脸金色的微笑。她就是祝凤桂,那一年的她只有十七岁。
  秋风飒爽,微微摇动树干,树影婆娑,花瓣摇曳。那一枚枚桂花瓣儿恍若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坠满了她的发梢。她抬起芊芊玉手,将一枚桂花举到鼻翼处,甜甜地嗅了嗅,然后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她之所以喜欢凤桂,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叫凤桂,更是因为对这娇艳生灵的情有独钟。
  祝家大院,口埠村数得着的大宅子,青砖青瓦的挑翅儿门楼,虎头瓦镶嵌的波浪形墙头,踏进门楼迎面便是一座青砖到顶的影壁墙,墙后面栽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子。那丛竹子都有一丈多高,已是深秋乍冷时节,那些竹叶却愈发浓郁黑亮,茂密的叶子铺展开遮盖着影壁墙的墙头。进了门口往北望,便是东西一长遛儿大瓦房。偌大的一个院落,透着古色古香。
  祝家大院的主人祝木匠,那可是村子里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凭着木匠的手艺,却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其育四子二女,大女儿祝丹桂,芳龄二十,一个月前嫁给了辛家村的包子匠杨丰智;二女儿祝凤桂,至今尚未婚配。四个儿子分别唤作金桂、银桂、铜桂、铁桂,除十岁的铁桂仍在学堂就学外,其余的三子都在家跟着祝世交学做木匠。
  祝家大院嘈杂不已,乒乒乓乓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帮年轻的后生们分散于院子的角角落落,正各自忙着手里的木工活计。有的推着木刨子,有的凿着木铆口,有的弹着墨斗线。每个人都专注着手里的活计,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凤桂的举动。
  祝世交一手握着一杆长烟袋,一手满把攥着一盏紫砂茶壶,走走停停,正给忙碌着的后生们指点着手艺。几年前他就敞着门地收徒弟,如今从他手下出徒的弟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凡是从他这里出去的,打着“祝木匠”的旗号,那做出来的木制品没有让人不满意的。祝世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收徒须交五块大洋,教徒授艺三年为限,还得看看是不是做这个的材料。感觉学不出手的,退钱走人,毫不留情。他很注重“祝木匠”这块老字号招牌,所以他也是悉心授艺、毫不保留。
  祝世交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把正忙碌着的徒弟们挨个打量一番,在北屋门口那一块儿站住身子,他倒背着双手瞅着一个脑袋上缠着绷带、正在拉着木锯的后生,眉头紧锁。
  那个后生便是董仁周的儿子董武。董武天生的斜楞眼,只是这样的人来学做木匠手艺,那是天大的笑话,连正光都不走的眼神儿,如何能做得了这般细密的手工活?其实,祝世交明白这小子来学手艺的真实用意,他也觉得颇为无奈,既然自己敞开门地收徒弟,又有什么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呢?况且,他爹董仁周还是口埠村的保长,那可是得罪不起的。祝世交琢磨着,董武在这里混天熬日头,满够三年打发走了也就是了,所以精湛的手工活也从来不让他去做,就让他锯锯木头打打杂。岂料,这小子连锯木头都是个问题。
  说起来,董武已经有十天没来干活了,只不过是昨天刚刚过来。来的时候头上就缠着白绷带,把脑袋包得像阿拉伯人一样。祝世交问他怎么了,他也不正儿八经地说,东一句西一句地搪塞,只说是不小心磕了,祝世交也懒得再问他。
  此时的董武,正一只脚踩着顶在长条凳上的方楞木,双手抱着一把木锯,深一下浅一下地锯着木头,眉斜嘴歪的,看上去表情有些吃力,额头上也渗出了些许细碎的汗珠。他手里的木锯也偏楞着身子,锯锋亦是不走正辙,斜拉着那道宽宽的锯口。董武看似脸面正对着那根木头,目光却全在师父那里。他见祝世交用犀利的眼神瞅他,愈发觉得不自然起来,那走锯的频率也愈发得杂乱无章,重拉一锯、轻拉一锯,愣把直切拉成了斜面。
  “别锯了!”祝世交早就站在他的身侧,狠狠吼了一声,故意举起那根长烟袋,做出要打他的手势。
  这小子眼观六路,早就发现祝世交的架势,头脑反应也是贼快,慌忙松开握着木锯的手,紧着倒退好几步,却不留神踩在身后堆积的一堆乱木头上,打了一个滑儿差点儿摔倒。看来,脑袋后面的事物他还是看不清晰的。他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朝着祝世交呲牙咧嘴笑了笑。
  “董武,学艺一年就学这么个手茬儿?连锯都不会拉?”祝世交语气微怒。董武却嬉皮笑脸地说:“师父,可能我就不是学这个的材料,嘿嘿!”
  “那你是干什么的材料?难道你只会赌钱?”祝世交说着,将烟袋往腰里一插,茶壶往凳面上一放,抓起那把木锯,“收到你这个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若不是你爹求我,打死我也不会把你纳入门下。你这样的手茬儿若是日后出去做工,说是我的徒弟还不砸了我的饭碗?”说着又朝着他厉吓一声,“过来,好好看着!”
  董武只好乖乖走过来,看着祝世交手里拉锯的把式。祝世交一边不急不缓地拉锯,一边说着:“这拉锯不是让你用蛮力。身子要端正,眼睛要直视,手腕要凝力,要的是你的走心。”他说着话的工夫身子几个仰俯,就把那根胳膊粗的方木锯成了两截。他把木锯往长凳上一放,盯着董武忿忿地问道,“会了吗?”
  “会了!会了!”董武点头哈腰,连连应喏。
  “好好练着。”祝世交没好气地说着,扭身走了,头也不回。他刚才教训了董武一番,自有他的想法。他也明白这小子来这里学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无论如何他毕竟做过自己的徒弟,倘若日后走出去,说是祝世交的徒弟,就他这个手茬还不丢光了自己的颜面?无论如何,这个董武毕竟真真实实地跟着自己学了木匠手艺的,他还是希望董武能学到一些实用的本事儿。
  董武又走到长凳跟前,先朝着祝世交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重新摆好架势,又歪歪扭扭地拉起木锯。貌似直面那根木头,眼光却把南墙根儿那里的一幕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有棵桂花树,树底下站了祝凤桂。
  祝世交没再回头,只是走到院子正中的那把竹制躺椅上倒了下来。躺椅前后摇晃,发出“嘎吱吱”的声响,他将手里的紫砂壶嘴儿探进那张围满胡须的嘴巴里,瘪着腮帮子使劲儿嘬了一口茶水,享受地吐出了一团热气;又将烟嘴儿咬在嘴巴里狠狠嘬一口,吐出了一团浓浓的白烟雾。
  祝世交长着一对鹅蛋般大的招风耳,听觉亦是极其灵敏。他的耳朵微微抖动着,听着身侧各个方位传来的刨钉凿卯的响声,他又夸张地抽了抽鼻孔,嗅嗅院子里散发着的新木的浓郁幽香,脸上似乎有了陶醉的表情。或许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堆堆方方楞楞的木头、这一个个已经是半成品的木轮车、躺椅、红木柜、风箱才是他生命的全部。即使那满院萦绕的浓郁的桂花香味儿也钻不进他的肺腑。
  茶壶很小,所以嘬了几口也就底朝天了,他回头朝着内屋喊一声:“孩儿他娘,给我续点儿水。”须臾,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脚女人,她便是凤桂娘——祝孙氏。
  祝孙氏手里提着一把冒着热气的生铁水壶,看样子是刚刚从炭火上取下来的。她走到祝木匠身侧,两手攥着包着毛巾的铁壶把手,倾斜着水壶身子,欲将热水倒进祝世交高举着的紫砂茶壶里去,却是倒得急了些,那热水正溅在祝世交的手腕上,烫得他的手一抖,那把茶壶亦随即一个激灵,祝木匠急躁躁地“唉呀”一声,眼睛瞅着祝孙氏一瞪:“你个臭娘们儿,想烫死我啊!”
  祝世交就像是吃了枪药,逮谁冲谁叫嚷,他显然是还没从刚才教训董武的那份闷气里清理出情绪来。祝孙氏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搭话,只是将手里的铁壶稳住了一些,重新对准方向,那壶嘴儿里的水流画了一条弧线,便缓缓射进了那把拳头般大小的茶壶里。祝世交瞅着婆娘转身进屋的身影,嘴巴里恨恨地嘟囔着:“不长眼色,一辈子不出茬的主儿。”说着又举起茶壶,嘴巴咬住壶嘴儿轻轻吸溜一口,吧嗒吧嗒嘴皮子,脑袋向左旋转,朝着东边望去。
  东偏房北边是一座草席遮顶的简易仓库,里面堆积了不少已经做好的木质成品。东偏房门口叠压了一大摞木轮车轱辘,还有四五个刚刚做成的灶膛风箱。
  车轱辘和灶膛风箱这两大物件一般是由他亲自来做,他觉得交给谁都不放心。他想这辈子也不会有人能超越他的手艺了,但是蹲在东偏房门口正忙碌着的那个后生却打破了他的这种思想。他叫李政泽,赵铺村人氏,一十有八,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面相英俊。这小子头脑灵活,绝顶的聪明,一年前投到祝世交门下,好像是天生做木匠的材料,无须半年,已然学得了木工的精髓。一个月前祝世交把车轱辘和风箱的差事交给他去做,没想到这小子做得又快又好,且出来的物件比起自己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李政泽的“出手”,才让祝世交有了现在这份品茶摇椅的闲情逸致。
  祝世交还记得他来拜师的一幕情景:去年的秋末,也是凤桂盈香的这个时节,院门口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只说是来学做木工的。祝世交说想学手艺须交五块大洋,小伙子一脸愁苦,说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祝世交欲赶他走,正待返身进院的当隙,那后生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口声声哀求祝世交收他为徒,还说只让他试试手,若是觉得不行再赶他走也不迟。祝世交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带他进了院子。
  祝世交想故意刁难李政泽,好让他知难而退。他走到西屋门口,喊停了正在推着木刨子的一个徒弟,指着那条放了木板的长凳看着他说:“你来试试吧!”
  李政泽应着,快速走到长凳上坐定,探脚踩住固定木板的绳扣,不慌不忙拿起那把木刨子,他先将刨子翻转过来底面朝上举到眼前,眯缝着一只眼睛瞄瞄刀刮的平线,双手紧握木刨把柄,腰打躬、身前倾,有模有样地推起了木刨子。每一次推拉用力均匀,其声亦是清脆悦耳,那薄薄的木片花儿由木刨叉口簌簌而落,片刻的工夫,那块木板已然被他打磨得平整光滑。
  祝世交一直没说话,看着他不急不缓的手茬儿也是出了神,连手里的烟袋都忘了嘬,那烟锅里的烟丝也早就灭了火。须臾,李政泽将木刨子往板面上轻轻一放,缓缓站起身子,朝着祝世交笑了笑:“祝师傅,行了。”
  “小伙子,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个手艺?”祝世交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我曾经看师傅们干过,不过从来没上过手。”李政泽回道。祝世交微微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不得不说,这个后生的确是有料,亦是甚得祝世交的喜欢,那一刻他就有了收下这个徒弟的打算。自从祝世交开门收徒授艺,李政泽也是首例不收学费的徒弟,迄今为止亦是绝无仅有的。
  且说祝世交扭头东望,向着李政泽做工的位置看过去,目光触及,见他正在专注地做着一口风箱。做风箱是个高端的木工手艺活儿,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就连祝世交亲自做出来的也不是准把准地成功。
  风箱做工要求甚为严格,刨板要平整、卯榫要密实,不然做出来的风箱透风撒气,是决然吹不出好风来的,而他众多的弟子们之中能做得了这个活计的也只有那个李政泽。他做出来的成品个个质量上乘,是为集市上的抢手货。这是让祝世交感到惊讶亦感到欣慰的事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份吧!祝世交盯着李政泽的目光本来是满满的笑意,还透着股子欣赏,忽儿,他却慢慢变了表情,脑袋也慢慢旋转了方向,眼睛向着南墙根儿的位置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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