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落井下石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3-08 14:48:50 字数:3321
落井下石杀人案
人们常常用“落井下石”形容心灵龌龊、行为凶狠、心怀奸诈,乘人之危,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卑劣小人。原以为只是文学讽刺,没想到真遇到了实实在在落井下石杀死亲夫的刑事案件。
被告叫白丽娅,三十岁,丰满不失阿娜的身材,棱角分明性感的厚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北方人特有的透红的脸蛋儿,能勾人灵魂的大眼睛,怎么看也不出她有一颗凶狠的心。在看守所穿着整洁,走路轻稳,没有一丝边远山区的村妇的影儿。她话音低而不乱,表达清晰,眼神柔和,诱人,亲切,似乎能和你的魂灵交流,没有丝毫恐惧,你感觉不到她是在铁窗里面和你谈话,感觉不到她是落井下石砸死丈夫的凶手。但谈起丈夫时,她眼睛里射出冰冷蓝光,显出偏僻农村女人的那份忍无可忍,有仇必报的野性,让你不寒而栗。
送达起诉书的会见很顺利。她同意起诉书对她的指控。她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家里开始打井。因为家在半山坡,必须先挖五六米深的竖井,见到水后下井管,再往下砸六七米深,按上井头试着抽,水旺时才回填石头和土封井。二月十九正好是他丈夫生日。她准备的早饭很丰盛,和丈夫喝了不少酒……
我打断她,问她喝了多少酒?她说两人喝了一斤七八两白酒吧,一人一半,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不等我问她继续说,那天他过生日,喝得多了点,但没醉。醉了还能下井干活吗?她像朋友唠嗑似的反问,丝毫没有要判重刑前慌张感觉。她极平静地说,丈夫像往常一样下井挖石头,她在上面把住辘轳往下系,不知道是他脱了手,还是蹬呲了井壁碎石,离井底两米时,丈夫直摔下去。丈夫破口大骂。开始她并不生气,因为他骂惯打惯了,她也听惯挨打惯了,甚至用粗话骂她娘,她都忍者,装听不见,不敢回骂。用马鞭子抽她,她都忍着,不敢说疼……
我问:“他用什么抽你,痛吗?”
“用马鞭抽,怎么不痛,钻心呢。我也不是牲口。”她说着让我和书记员看胳膊上的伤。“他打时我不敢回话,只能默默挺着,心里祷告快点过去。”
“虐待妇女是犯罪,你怎么不告他?你们村没妇联主任吗?”
“有。妇联主任自己还挨打呢,还管别人?”
提到妇联主任,她呲眯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嘴角撇了撇,显出不屑一提的轻蔑。而我的心被刺痛了,深感到农村生活提高了,但偏僻地区农民法律知识还那么浅薄,婚姻意识还停留在多少年前。
我问:“这次怎么啦?”
“这次……”说到这她突然不说了。
“咋啦?”我引导说:“法院给你指定了律师,他会尽力为你辩护,但关键是你必须实事求是讲实话,法庭也需要知道实情,好公平判决。你也可以替自己辩护,讲出自己有理的地方,让法庭参考。”
她低下头,不再直视我。白净面颊两片红晕更艳了。我欣赏着,怎么也不能把如此美丽的她和杀人犯连在一起。她突然抬起头,眼里又射出冰冷蓝光,恢复了野性,说:“大概他活到头了,竟骂我是烂货,净想那野汉子了,骂我婊子,还骂我是骡子,白长那两片肉,只能他妈的尿尿。还骂我妈也是破烂货,生了我这个破鞋……我受不了了,觉得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不顾一切往井里扔挖出来的石头,不管大小,他还不停地骂,说上来把我和那个男的都捅死,我就捡大的扔,直到他不骂了才住手。我还问了一句:‘骂呀,怎不骂啦?’可我往下一看,石头已经把他的头砸破了,满脸是血,眼睛睁睁着,一只血手抓着井壁,似乎还要往上爬。我怕他不死,又用石头砸了他几下。”
我问她:“你为什么砸他?”
“他骂我。”
“骂你就往死砸他?”
“怕他上来打死我。”
“有那么大仇恨吗?”
这时她突然用蒙语讲起来。我没打断,装出仔细听的样子。使用民族语言是她的权利。她时而激动,眼里发出恶狠狠的光;时而热烈,彷佛回到了激情荡漾的少女时代;时而平静,又恢复了纯厚的村姑形象。她讲完后,书记员给我翻译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十二年前比她大八岁的丈夫用三千元钱彩礼和她订了婚。其实她和本屯同岁青年唐文相爱。虽说婚姻自由,但农村生活的困苦和闭塞,大部分还是父母做主。农村人认命。婚礼举行前她去向他解释,两人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亲吻着,抚摸着,忘记了一切,但她没让他进一步……没想到比她个子还矮的丈夫闯进屋来,拿起铁锹要劈唐文,她挡着拦着,才没发生意外。事后她也觉得对不起丈夫……结婚那天夜里,丈夫像头野兽狠狠扒开她的衣裤,强行的……她越喊痛他越疯狂,出的血越多。她像鞭子打的牲口一样任人驱使宰割,委屈得哭了。不过,她心里有一丝安慰,她毕竟把干净身子给了他丈夫,对得起脸上有疤瘌的他。但是,她把沁着处女殷红血迹的白毛巾给他看,希望得到一点儿抚慰时,他却撇撇嘴,不屑一顾,说谁知道哪来的血。
新婚之夜,她觉得面前的他不是人,是牲口,是头驴,没有人性,没有良心。她知道他对她和唐文那一幕一直耿耿于怀。另外,八年了,她没给他生一男半女,觉得对不起他,所以她勤勤苦苦下地干活,操持家务,不敢有一点过错。丈夫反倒觉得是她懦弱,心中有愧,一不顺心就打她,折磨她,骂她破鞋,想野汉子,也不管谁在跟前。喝点酒骂的更凶。她偷着到医院检查了一次,大夫说她生理没病。她让丈夫也到医院检查一下生理,或许不上孩子是他原因。没想到他暴跳如雷,说他给了她那么多,能有问题?他说我就是个骡子,骑着打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半个月才好。她都忍受着。
听完翻译后我重复问低头摆弄衣角的她:“那天到底喝多少酒?”他回答说:“不少,不到二斤。”
我明白了,他俩都是酒后冲动变态,出现的暴力。我审理的杀人案,百分之八十是酒后行凶的。我嘱咐她,到了庭上,一定实事求是讲。
这时,我的书记员突然问了一个和案件无关,不该问的问题:“你恨唐文吗?”
“不恨,他人孤姓孤,斗不过野蛮人。我结婚前他全家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哪了。我可怜他,不恨他,但瞧不起他,走时连个招呼也不打,让芝麻大的人捎个信儿也好呀。”
看得出她还想念唐文。初恋的热烈是终生不能忘记的。
给她送达起诉书以后,我和书记员到距城一百多公里的发案地现场,看看那口井,好有感性认识,便于开庭审理。
那口井还张着口,辘辘上井绳还垂在井里。院落已经破败,成了鸡猫狗猪羊的集合处,遍地猪狗屎。本来可以和睦生活的家庭如同窗户玻璃已经碎了,令人叹息。山里人穷,但诚实敦厚,见我们是法院的,律师找过的几个证人主动来反映情况,我们没有拒绝,只嘱一定知道什么讲什么。开庭时他们都出庭,证实被害人生前确实打骂讽刺侮辱过被告人,有个女证人还看见过她胳膊上鞭子抽得新鲜血痕。公诉人对证人证实被告曾被丈夫虐待没有表示异议。
落井下石现场,没第三人在场,没有目击证人。辩护人用公安局现场勘查照片,推理说明被告陈述是可信的,公诉人没提出反对意见。但辩护人提出被告人行为时,可能因受害人井下极度谩骂侮辱,被告极度愤怒,可能行为时患有心因性精神病态,亲求做精神病鉴定,公诉人表示反对,我也驳回了辩护人的请求。随后辩护人撤回了请求。
因控辩双方对落井下石杀人情节的认同,庭审进行得很快。法庭辩论也只进行了一轮。辩护人提出了三个酌定从轻理由:一、受害人有过错,本案因他首先咒骂引起。二、平时受害人经常殴打辱骂挖苦被告人,实行精神上打击,进行的是双重家暴。这次不慎坠井事件,被告并无过错,被辱骂,甚至辱骂被告人母亲,被告人忍无可忍,是事件发生的心理起因;受害人有重大过错。三、被告人认罪态度好,如实供述案情,有悔罪表现。辩护人特别提到,打骂可以忍受,但人的尊严受到忍无可忍的损害,是不可忍受的,本案就属于这种情况。公诉人没有反对,但提请法庭注意,这些都不是落井下石残忍杀人的法定理由。最后陈述时,白丽娅长时间痛哭流涕,表示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父母和屯中老亲少友。
也许哭声打动了法庭,也许被害人过错引起陪审员的特别注意,忘记了落井下石在传统道德上不齿之处,忘记了杀人罪是刑法上唯一把死刑排在首先考虑位置的重罪,合议庭最终宣告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因一个陪审员坚持十二年,提请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支持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的陪审员意见,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检察院没抗诉。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事后我和同事议论这个现实版的落井下石案,都觉得判轻了点。因为罚不当罪,极易引起负面反应,特别在老少边穷地区,人们法律意识淡薄,只看结果,不究原因。果然不久发生因父子口角,酒后父亲招呼小儿子在当院勒死大儿子无法解释的残忍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