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法律心

　　在得知刑二庭宣告申诉人白锁柱无罪判决书下来后，我在笔记写上了法律心三字，读了一遍，不禁对自己发明创造的词汇扑哧一笑。平时大家都说爱心，责任心，同情心，公正心，良心，哪有单说法律之心的？
　　这四个字来源于刑二庭平反纠正六年前助审员张顺承办，我当审判长合议的一起杀人未遂，判处被告人五年有期徒刑案。据说刑二庭承办人向审委会汇报此案时还表扬了我，说虽然是错案，但在一九八三年严打期间，我敢于把判决十五年有期徒刑的上诉案，改判成五年，也就是说一下减了三分之二徒刑期间，很有胆识，敢担当，应当赞扬。
　　承办人绝不是虚伪。随着严厉打击严重扰乱社会秩序犯罪分子运动开展，上级权威领导讲话，谁打击严重扰乱社会秩序的犯罪分子不力，就搬谁的石头（即撤职），十二级台风拔地而起，人们怕犯右倾错误，担心被领导搬了石头，扣上同情犯罪分子帽子，所以定性量刑层层拔高，而我一下子将被告刑罚减去这么多，着实需要点勇气。但是五年后被告刑满释放，刑二庭平反纠正此案，虽说了几句赞扬我的话，我却不敢苟同被告人无罪观点，但没有办法出面阻止。究其原因，一是未听到再审法官有受贿丑闻；二既便宣告无罪，被平反人无权向国家索要经济赔偿，国家利益不受损害；三我已不在审判岗位上……想来想去，法律之心这词突然从脑海蹦出。
　　一个法官，光能跟号召跟指示跟风不行，光有同情心，有公正执法的愿望不行，还必须精通法律条文，通晓各类案件本质特征，特别有罪无罪本质区别，具有法律至上心，准确下判，做到罚当其罪，不枉不纵，才是最根本的，才能杜绝上访不断，怨声不绝。
　　本案被告人有罪和无罪依据的事实无任何变化，这就给理论探讨扫除了障碍。
　　本案源于助理审判员夏章承办、我任审判长以杀人未遂案。被告人妻子包图雅因琐事被丈夫白锁柱殴打之后，哭哭啼啼到县妇女联合会控告丈夫经常体罚虐待她，将胳膊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新鲜伤痕展示给妇联主任。她说她不堪忍受，气得要上吊时，丈夫说不是要上吊吗，快点，我帮你，说着他把桌子搬到地中央，上去把绳系在房梁上，让她上去自缢，他自己扬长而去。她把绳套套在脖子上，突然心想，这么死便宜了他，自己太冤了，便把绳套拿开下地，跑到妇女联合会哭诉。妇联会根据法律规定职责，向公安机关投诉，请求调查。公安局接妇联会报案，派人到现场查看，桌子绳套原样未动。她丈夫不知去向。经法医鉴定，包图雅身上的伤构成轻微伤，根据最高法院帮助他人自杀也是故意杀人犯罪的司法解释，遂以杀人未遂罪报检察院逮捕。
　　正值严打指示下来，她丈夫平时又有劣迹，检察院从快从重批捕，以杀人未遂罪起诉。基层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上诉到中级法院后，合议庭一致意见，定性准确，量刑畸重，撤销原判，改判五年有期徒刑。包图雅另案起诉提出离婚，法院准予。
　　很明显此案是公诉案件，只能按公诉案件程序重审，被告人是否构成犯罪，证据是否确凿，量刑是否畸重，决定是否改判，必须公开开庭审理，通知检察院派员出庭应诉。不能因严打时的过错，就自毁再审法定程序，按自诉案件立案标准审理，岂不笑话？
　　包图雅没有改嫁。白锁柱五年刑满后，经人撮合，两人复婚，白锁柱已五十一岁，老老实实当起了丈夫，改正了赌博等恶习，积极下地劳动，承担起家庭生活及儿女教育抚养责任。一年后白锁柱申诉。包图雅也写信给法院，说当时并没有要求追究白锁柱刑事责任，是妇联会报公安局抓的，要求平反。
　　再审庭认为，被告确实对受害人有打骂行为，但尚不够伤害罪。依照法律规定虐待遗弃罪告诉才处理。其妻到妇联告状不等于法律上的告诉，并没有提出追究法律责任。另外，申诉人没有杀人故意，只是轻易说了句平时夫妻吵架称说的‘去死吧’，其实并不想妻子去死，且有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故不构成杀人未遂罪，遂宣告无罪。
　　法官也是人，面对各种案件可能有爱心冷漠心，同情心憎恶心，但下笔定谳时，一定只有法律心。此案重审判决正是缺少了法律心。
　　表面上看原告人没有到公安机关或法院亲告，但妇联会将案子转到公安局，公安局讯问时，包图雅如实陈述案情，并说白锁柱不但经常打骂她，还搬桌子系绳子让她上吊，去死，已经是默认的亲告行为，被告一审判决15年徒刑，包图雅并未提出异议，明示赞成公诉。其次，既然本案是依照公诉案件审理的，重审只能依照审查公诉案件程序审理，扯上告诉才处理自诉案件程序，明显违反了刑诉法程序规定。刑事诉讼法规定的检察院权利还有一条权无边际的规定：检察院认为应当由自己侦察的案件，可以自行受理。所以即便检察院自行侦查提起公诉并不违法，何况此案是地地道道公诉案件，岂能以自诉案件论长短？
　　重审判决也论证了不构成杀人未遂罪的理由：农民白锁柱虽打了妻子，平时也有虐待行为，在妻子嚷嚷不活了时，被告人搬桌子，在房梁上系绳栓扣，让妻子自杀，但并没有扶她上桌子，也没有帮她往脖子上套扣，显然是气头上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能认定他有杀人故意。包图雅没有再嫁，现在两人复婚，家庭和睦，就是足以证明没有杀人故意的证据。为此认定犯杀人未遂罪，显然不当，应平反纠正，宣告无罪。
　　错了，忘记了最高法院司法解释明确规定，帮助他人自杀，也是故意杀人行为，根据情节可从轻或减轻处罚。本案被告人已实施了帮助自杀行为（搬桌子，在房梁上绑绳系扣），只是因为妻子刹那间后悔，才停止了自缢行为，帮人自杀而未遂。妻子已经把绳扣套在脖子上，被告人并没有叫停或采取其他措施制止，不是用‘气话’解释得了的。另外，妇联有责任和法律义务，把发现的侵害妇女的犯罪行为向公安机关举报，公安局以杀人（未遂）罪拘留，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完全符合‘帮助他人自杀以杀人罪处罚’的司法解释。
　　此外，不能以五年后的情景和感情，推定五年前的被告人有无犯罪故意，判断原判决的错对。
　　罪与非罪，是刑事审判的最主要的节点，也是衡量法官水平的关键。混淆了罪与非罪界限，是很难原谅的过错。审判监督庭适用审判监督程序再审时，虽然找不到法官自身品德垢病，但文化素质差，缺乏对法律条文实质的理解，对案件本质特征不甚了了，对五年前、后的情势和心理变化缺乏深解，确实缺失了法律心。被告人已经实施来帮助受害人自杀的全部行为，只是由于受害人临时醒悟，放弃最后钻套自杀，才未发生严重后果，也就是说帮助自杀，因受害人醒悟而未遂，完全符合最高院帮人自杀是杀人行为的司法解释，是有罪的。宣告无罪显然不当。一句话，无论你是清官还是糊涂官，不能缺乏法律心。而法律之心是法官必备的防止冤假错案的定海神针。
　　此案宣告无罪后，没引起大的波澜。一来是农民，没有恢复工作的累赘，其次没提起国家赔赏，少了一道法律程序，再者原承办人已在另一部门高就，案子错对和他没了关系。而我离开了原岗位，不愿再牵涉案件中，而且此案影响不大，产生由他去吧心理，所以人们很快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个案子。
　　虽然白锁柱被宣告无罪，但他曾经虐待殴打过老婆，真真切切帮助过妻子自杀，妇联会仗义举报，他因此被判过刑，蹲过大狱，在村民中时常被议论，还扑风捉影说他花钱买罪。一些男权思想严重的人开始谴责女方，甚至说最毒妇人心。为不使儿女受影响，包图雅卖掉曾经系过上吊绳子的两间土平房，搬到更寒冷的北方小镇，永远在村民视线中消逝了。不过白锁柱恶习不改，‘你他妈诬告我’时常留在嘴边，心不顺就打骂，遭到已长大的儿女保护母亲不受屈辱，对他严厉训斥后稍稍收敛些。这些消息传来，年纪大的村民都说，不该给他平反。而我也感到遗憾，因是一生中唯一改判（尽管我不是承办人）的案子，想起来就觉得法官首先必须有法律之心。案案正确，无人上访，无人喊冤，才是最根本的。这也是我终极追求的目标。认为被告人不构成杀人未遂，宣告无罪，虽说可能处于责任心，同情心，公正心，但缺少了法律之心，平反了不应平反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