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39）

　　52、库区汉子

　　赵大头是个环保工人，承包了两个街道，主要任务是扫大街。
　　扫大街这活儿在你眼里也许不算个活儿，不用动脑子就把钱赚了，你想想，半个钟头一个街道，赶紧点不到一个钟头，一天的活儿就干完了，剩余时间还可以去捞点其他外快。
　　两条街道的工资每月能拿600元，被街道验收合格还可以加到700元，应该不少了。当然，靠应付是不行的，你不干，还有人干。
　　不过这活儿也有讲究，五一节以后，四点起床，国庆节以后，五点到岗，这时候车少，有利于干活，也有利于安全。
　　“丁零零零——”桌上的闹钟响了，催命似的。
　　睡在另一头的老婆哼哼唧唧，叫道，“桶子，起床，打铃了！”接着摁亮了台灯。
　　老婆不喊他大头，喊他桶子，因为他的形象像个垃圾桶，又是个倒垃圾桶的。
　　他们是从乡下农村来的，一开始是赵大头蹬三轮养家糊口，现在城里不让三轮上路了，他不得不干些杂活儿，顺便包了两个街道的卫生。
　　“我就起，灯先关了，费电！”
　　赵大头摸摸索索起来了，穿得厚厚的，是大儿子给他的半旧的袄子，因为是冬至过后，天冷，下床后，他去穿鞋——一只深腰的，一只浅腰的，棉裤腿放下来看不出来，这是他前天清理垃圾桶捡的，看来不是一个人扔的，他怕可惜，就凑合到脚上，别说，可暖和了。
　　“下楼时小心一点，左邻右舍都正睡得香着呢，弄出点响声，人家要骂娘，咱娘死了，别让她在地下还带枷。”
　　“睡你个觉，啰嗦个啥！就你那嘴像剥蒜瓣似的！”
　　“滚你个大腿！你一惊，我睡得着吗？那头被窝给我摁紧，钻风！”
　　“是哩，你钻在屋里，人家到外面去喝西北风，受得了吗？”
　　“是我怕冷吗？我怀两边不还有你们赵家的宝贝吗？”
　　“老大老二的两个孩子也是，非要跟咱睡，一个小家伙省事，另一个小家伙还尿床，来，让我唤唤那个小子！”
　　赵大头从被窝里揪出了光腚的孩子，两手攥着他的大腿，逗着，‘小四，小四，尿尿，唉呀，急死了，爷爷还要去受冻哩！”
　　“活该！早几天那件30块钱的风衣给你买了，你也能挡点风寒，你还骂我是败家子！你不败家子，活受罪！”
　　“我不是想省俩钱嘛？为的啥？”
　　“为你个头！你就是再指头缝儿里抠钱，能抠个啥？”
　　“唉！儿多女多，吃掉个耳朵！要想再抱一门孙子，必须要有儿媳子，要有儿媳子，必须要有房子，要有房子，就要有票子，咱省一个是一个，挣一个是一个！”
　　“以前在乡下，交不起提留款特产税才来城里，现在到这里日子也不好混，唉，投胎做个人难啊！”
　　“特产个头！咱在库区，今儿说要搬，明儿说要迁，没人来这里投资建厂，房子都是土坯的，现在妮子们精着呢，谁愿意到土坯房里遮风挡雨？要不是咱早出来二年，恐怕老大老二娶媳妇也不会那么顺溜儿！”
　　“要是一搬迁就好了！”
　　“搬早搬晚咱能等，三儿的媳妇能等吗？”
　　“以后，清理垃圾，别见什么就弄什么，拿些乌七八糟的回来，恶心人！人家扔的，你却拾，让人知道了，该说你什么呢？”
　　“少说两句吧，我不是想整理整理也能变俩活钱吗？”
　　“另外，街上的事儿多的是，该睁只眼闭只眼时就别逞能！有时候你是好心却帮倒忙，有时候你是好心没好报，把孩子放到被窝里，你快去吧！街道主任昨天不是说今天要抽样检查吗？误了一时，这个月的奖金就没了！”
　　赵大头把孩子重新放到被窝，摁好被头，夹上扫把，不顾一切地下楼。
　　赵大头三个儿子，两个已经成家，剩下一个小儿子，处了几个女朋友，都没成，原因是没房子。这是赵大头和他老伴的一块心病。
　　街上的霓虹闪现着美丽的眼睛，只是少了喧闹，少了摆摊的，也少了吆喝声和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更重要的是，少了车辆和认识的人，好干活。
　　赵大头开始干起活来。凄风，刺手，不得已，他掏出手套戴上，其实，他不想戴，因为戴上干活不方便。
　　过来一辆车，偏要从人行道走，他不得不避，他闪到电线杆下，等车过后，又没完没了地干了起来。
　　一个人吭吭哧哧干活儿，寂寞，他想抽支烟，伸进口袋摸了摸，又有点不忍，他看看四下无人，捡起地上的大半截烟头，呼呼吹了吹，噙到嘴里，用打火机点上，接着扫。
　　身上渐渐有了热气，他卸掉手套，越干越欢。
　　终于扫到尽头了。他吸了支烟，拍拍身上的尘土，长出一口气。
　　接着，他从花园边的小房内推出垃圾车，他要把垃圾桶内和垃圾仓中的垃圾运到垃圾场倒掉。
　　一个桶，又一个桶，这活儿脏，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什么味儿都有，得戴上口罩。
　　现在这个季节还好受些，一到夏天，这个味儿刺鼻。
　　他戴着口罩，一路小跑，脊梁上有汗，但脸上还是冷飕飕的。
　　又一个垃圾桶，他翻腾出了一双半新半旧的高跟鞋，擦擦，成色还不错，就四下一看，没人，他偷偷儿地把鞋放进花池内，准备折过来再拿，心想，拿回去怕老婆数落他，也怕老婆不穿，管不了那么多了，拿回家后好好刷刷，她一辈子几乎没穿过，现在这个年龄不算大，上街了穿上也体面些，老婆子一辈子邋邋遢遢，换换装弄不好还会年轻几岁呢。
　　快点干，再有三个就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回去抿口酒，热热身子解解乏。
　　什么东西在响？他侧耳听，喔，原来是垃圾桶内响着音乐，怎么回事？
　　他小心地把垃圾桶上面的东西捡起来扔到车上，翻出了一个小坤包，多好的包包啊，可惜系带断了，细看像是割的。
　　打开包，里面一个小小的手机，还有一张牡丹卡、项链，还有六张红票票，100元的，奶奶的，我赵大头发了，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这是送给我的。
　　他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无人。连包包一起揣进怀里。
　　手机彩铃又响。
　　赵大头拿出手机，揭盖看看，没敢接，想关掉，可关住后，一旦锁住了怎么办？他想想，算了，先装起来。
　　他把坤包又揣怀里，接着干。
　　换了铃声，手机又响起来。
　　他打开，是短信，翻看：“母病危，快回！”
　　赵大头大惊，心里分析道，看来是一个女人的坤包被人割了，由于追得紧，割包的没办法，随手塞到垃圾桶内甩掉赃物，对，肯定是这样！
　　赵大头脑子里萦绕着一位病床上的老妈妈在弥留之际想看女儿或儿媳妇一眼的渴望眼神，他心软了，怎么办，怎么办？
　　把手机还人家吧？这就意味着钱和项链都要还人家！不还吧，老天爷看着呢！
　　老爹死前扔了一句话，“乡下人，骨头硬，人穷志不穷！”他赵大头没忘。
　　妈妈临终前说的一句话是，“人行好事，好事等人！”他赵大头没忘。
　　还！他终于决定！
　　怎样还？回个电话不就行了？不行，肯定不行，接电话的应该是另一个人，不可能是失主本人，她可能在千里之外的病房里，再说了，他用人家的手机打电话，人家误解了怎么办？
　　他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他老婆让他睁只眼闭只眼。
　　今年夏天，他扫大街时，遇到两个小伙子打架，一个捡起地上一块砖头朝另一个打去，他好心上前去拦，砖头打住了他的头，鲜血直流，打人的小伙子见闯了祸，跑了，另一个也怕担责任，也溜之乎也，他抱着头到卫生室包扎，花了他32块钱，心疼得他直唉声叹气。
　　也因为那次事故，他那个月的奖金泡汤了，他找过街道主任，反映了他的情况，主任说，“你说你见义勇为，你救了谁？是哪两个打架？有谁能证明？”
　　是啊，除了自己，谁证明呢？你要是撞到电线杆子上弄个伤，也冒充是见义勇为，能成吗？赵大头无语了，奖金成了水中月。
　　从那以后，他发誓，再管闲事就是猪脑子，老婆也说，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别没事找事！
　　手机又响，还是短信，“你死了？妈已经不行了，只想见你一面，难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难道你是冷血动物？难道你是铁石心肠？”
　　赵大头不再犹豫了，拨打110，他们找人比我快得多。
　　赵大头哆哆嗦嗦摁了三位数的特殊号码。
　　“谁呀，什么事？”对方说。
　　“警察，我捡了个皮包包，里面有手机、有钱、有项链……”
　　他没说完，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为是杀人放火强奸案呢，屁大的事儿，等到我们上班后，你交到警亭里就行！”
　　“不行啊，马上就要出人命啊！”赵大头急中生智，警察来了，手机上的短信就是证明，证明我没骗他们！“人命关天啊！”
　　“你在哪里，说清你的位置，我们马上派人过来！”对方说，“另外，你别动，保护好现场！”
　　“前进路交通银行对面的第三个垃圾桶旁边!”
　　“好的！千万别动，保护好现场！”
　　赵大头真的不敢动了，立在风地里，那风，像刀子，脊梁上也开始结冰了，但是，他认为，值，老天爷看着呢，咱现在积福行善不图别的，图的是咱搬迁的时候顺溜。
　　等啊等，一辆110警车终于来了，下来两个警察，拿着本子和照相机，威风凛凛的。
　　警察问，“谁报的案？”
　　“我！”赵大头举着包包说。
　　警察过来了，看了看赵大头，一个拿个本本记，另一个拍照，正面、反面、侧面，赵大头本想把坤包交上，让他们帮着找人，压根儿也没想到有这么多节外生枝的环节。
　　“你叫什么？”一个警察问。
　　“赵大头！”
　　“性别？”
　　“你不能看出来吗？”
　　“这得当事人亲口说，这是规矩，我们录着音呢？”
　　“男！”
　　“职业？”
　　“扫大街的！”
　　“民族？”
　　“汉族！”
　　“年龄？”
　　“62岁。”
　　“政治面貌？”
　　“什么是政治面貌？”
　　“就是是不是党员或其他党派？”
　　“不是，平头百姓！”
　　“老家是哪里的？”
　　“大石桥乡杨营村的！”
　　“说说案情！”
　　“我扫完大街，来清理垃圾桶，听到这个桶内有手机彩铃声，我小心地翻腾出东西，发现了这个坤包，你看，包包的系带有刀子割过的痕迹，我翻开看里面的东西，有手机、牡丹卡、项链和这些钱，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你看里面的信息，主人的母亲病危，催她回去能在弥留之际见上一面，人心都是肉长的，咱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知道拉扯一个孩子长大的滋味儿，也都知道一位老妈妈盼儿盼女的渴望心情，所以，我就打了110，想早点把手机交给你们，马上找到失主……”
　　“你的精神确实感人，我代表派出所向你说声谢谢！”
　　“不用谢，这事儿放到谁身上谁都会这么做的！”
　　“不过，你还得跟我们走一趟，去录口供！”一个警察说。
　　“刚才不是录了吗？”
　　“刚才是初步，你是报案人，你得去所里录你的口供，我们要备案哩，这是程序！”
　　“我还要赶任务哩，再过一会儿，环保车就过来了，就要检查，要给我们打分哩，低于60分，要扣款哩！”赵大头愁眉苦脸。
　　“是案情重要还是你的任务重要？配合警察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哩，走吧！”
　　赵大头被请到了车上，免费。垃圾车留在原地。
　　不久，环保车过来了，两位工作人员不停地下车四处看。
　　他们停到了赵大头的垃圾车跟前，一个拍照，一个记录。
　　最后，记录人员撕下一块纸纸，上面写道，“现场处罚通知：5号、6号街道垃圾没有及时清理干净，垃圾车仍在现场，得分50分。执勤人员：03号，04号。”
　　在“环保人员意见一栏内”，那位执勤人员填写道：“当事人脱离岗位，未在现场！证明人：03号，04号执勤人员。”
　　工作人员见不到赵大头，就把检查清单夹在赵大头车上的把帚里，他们干这方面工作有经验。
　　赵大头终于回来了，耷拉着头，苦愁着脸，他接着干他的活儿。他看到了执勤人员留的条子，他揉揉填到口里，嚼嚼，咽了。
　　显然，现在扫与不扫结果是一样的，他也有心一扭屁股回家，但身上冷，他想干点活儿取取暖。
　　一边干一边想，警察能找到手机失主吗？
　　一边干一边想，是娘说的话对呢，还是老婆说的话对呢？
　　一边干一边想，那位将闭上眼睛的老妈妈能见到她的闺女或者是儿媳妇吗？
　　一边干一边想，我赵大头向街道居委会说明今天早晨的特殊情况，这个月的奖金会不会泡汤呢？
　　这时，一辆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险些把他击倒。他被惊得魂出七窍，马上他又想，幸好咱库区乡下人没坏良心，要不然今儿早上的早饭要到奈何桥上去喝迷魂汤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