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路上，周霞很难平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杜文泉。杜文泉的傲慢无礼、杜文泉的咄咄逼人，以及杜文泉对她的轻视……想不到几年没见，杜文泉竟然变成了如此陌生的人。以前，虽说他说话也没轻重，可对她还是很尊重的，骂他几句，他也不敢还嘴；现如今世道变了，不仅杜文泉敢冒犯她，就连二愣子都敢跟她耍混蛋了。杜家不能再住在周家大院了，要是再住下去，周家肯定没好日子过了。
　　周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没人敢轰杜家走，自打前年老太爷归西，周霞就借口周广源和周广财已成人，跟周老爷提过让杜家腾出三间西配房。可周老爷就是不吐口，为此她还跟周老爷吵了起来。周老爷气恼地说，“做人得讲良心，说话得算话，撵走杜家是要遭报应的”。周霞就不明白了，房子是周家的，想啥时候收回，就啥时候收回，遭啥报应？不就是杜老太爷救过老太爷的命嘛，不就是杜文泉替广源背了黑锅嘛，周家不都补偿了他们杜家吗？自打杜老太爷顶替老太爷被土匪撕了票，周家就把三间西配房分给了杜家，每月还额外给杜家五块大洋；杜文泉虽说是救了广源，可也不是完全为救广源，主要是救陈燕春。即便如此，周家也念着这份好，不仅厚葬了杜青，后来还管着瞎老太太的吃喝穿用。周家够仁义了，难不成还要让杜家世世代代在周家住下去？要是杜文泉真死了，等杜老太太一蹬腿，房子自然收回；现在杜文泉活着回来了，娶了陈燕春再生一大堆孩子，那可就……
　　周霞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觉得周家的重任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她必须想办法让杜家搬出周家大院。
　　
　　陈燕春原本不会操持家务，也不会做饭做菜，自从杜母哭瞎了双眼，她就开始学着做家务和做饭做菜，为的是照顾杜母。看到陈燕春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做好了饭菜，并在做饭的间隙整理了房间，杜文泉被感动了。杜母告诉他，五六年了，陈燕春一直这样伺候她，亲闺女又有几个能做到。杜母说这话，就是想让杜文泉体谅陈燕春的委屈和辛苦，不要再跟周广源争陈燕春了，就把陈燕春当自家妹子嫁出去；杜母还告诉杜文泉，今天有好几个街坊来给杜文泉提亲，有的还拿来了照片，有大学生，也有当女先生的，杜文泉肯定有相中的。
　　杜文泉让母亲不要再说了，并明确表示，就是天上掉下个仙女，他也不稀罕，他认准了陈燕春。气得杜母抄起笤帚疙瘩敲他的脑袋。陈燕春端着一盘菜进来，杜母才收起了笤帚疙瘩。
　　陈燕春在外屋听到了杜母和杜文泉的谈话，心里既高兴又烦躁。高兴的是杜文泉对她的执着，烦躁的是自己的两难。而且，杜文泉和周广源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嫁给谁都尴尬。这么晚了，还没见周广源回来，一定是周广源怕她难堪，有意回避。周广源能去哪里呢？现在街上并不安全，万一要是有啥闪失……陈燕春不敢往下想了，她边吃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周广源每次从外面回来，一进胡同口就按车铃，就是给她报信。今晚，那熟悉的车铃却始终没有响，陈燕春怎能不担心？
　　陈燕春见杜母放下了碗筷，杜文泉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碗筷开始收拾饭桌。
　　杜文泉：“别管了，今儿个我收拾，你陪我妈说话儿吧。”
　　陈燕春：“你会吗？再者说了，有我在，能让你个大老爷们干这个？”
　　杜文泉放下碗筷，挡住陈燕春：“不瞒你说，这些活我都干过。孟主任没跟你说吗？头两年，我既是他的警卫员，又是他的勤务兵，刷盘子洗碗，拆洗被褥缝补衣裳五六的，我溜着呢。”
　　杜母：“燕春儿，你就让他干，省得他闲着难受。”
　　杜文泉很利索地收拾好碗筷，端着去了堂屋。
　　陈燕春坐到杜母身边，压低嗓音：“杜婶儿，我跟您说个事儿。”
　　杜母摸索着拉住陈燕春的手：“啥事儿？你说吧。”
　　陈燕春：“文泉回来了，我住在这里不方便；而且，我住在这里，广源会多想的，街坊们也会说闲话的。所以，我打算住到军管会去，那里有宿舍。”
　　杜母沉默了片刻：“嗯，也好。”
　　陈燕春：“文泉会做饭，又能做家务，我也就放心了。”
　　杜母眼眶湿了：“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可我也知道你难。”
　　陈燕春：“我也舍不得您，我会常来的。”
　　杜母：“嗯。”
　　杜文泉掀开门帘，探进头：“燕春，我不许你走。”
　　陈燕春：“我再住在这里不合适。”
　　杜文泉：“有啥不合适的？你要是走，明儿我就跟孟主任说，我要跟你结婚，一天也不耽搁。”
　　陈燕春：“文泉，不能这样！你这样逼我，我就……”
　　杜文泉：“这不是逼你，是……”
　　杜母：“泉子，你给我闭嘴！”杜母说着又抄起了笤帚疙瘩。
　　杜文泉赶忙缩回头，放下了门帘。陈燕春抢下杜母手里的笤帚疙瘩：“杜婶儿，他不是小孩子了，往后您可别动不动就抄笤帚疙瘩啦。”
　　杜文泉在外屋说：“是啊，让人看到多不好啊！我大小也是个革命干部，总在家里挨笤帚疙瘩，传出去多丢人啊！”
　　杜母：“知道丢人就别难为燕春儿。你还知道自个儿是个革命干部，有哪个革命干部抢人家的媳妇？”
　　杜文泉：“这咋是抢呢？燕春儿原本就是咱家的媳妇。”
　　杜母双手摸索笤帚疙瘩：“你再说……”
　　陈燕春：“杜婶儿，您别生气了，我陪您说会儿话儿。”
　　杜文泉：“好啦，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我去找长禄哥啦。”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戏园子还没开锣，周霞和韩玉萍没找到周广源。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便随便找了家馆子。
　　正吃着，周霞瞥见周广源和兰晓竹从马路对面走过。周霞赶忙捅了下低头吃饭的韩玉萍：“看，广源和兰晓竹！”
　　韩玉萍扭头一看：“嗯，是他们。”
　　周霞：“他们是去戏园子，别吃了，咱们也过去。”
　　两人匆匆出了饭馆，快步追了过去。
　　周霞：“广源……”
　　周广源和兰晓竹听到喊声，都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周霞和韩玉萍来到跟前，客气地跟兰晓竹点点头。
　　周广源诧异地：“你们怎么在这儿？”
　　周霞：“我给店里打电话，郭先生说你来听大鼓，我们就过来了。我也有日子没听兰老板的大鼓了，是吧，兰老板？”
　　兰晓竹得体地：“那就一起听吧，今儿个我请客。”
　　周霞和韩玉萍都熟识兰晓竹。周韩两家都喜欢听大鼓，多次凑到一起来，两家人都喜欢兰晓竹。韩玉萍虽然爱吃醋，唯独对兰晓竹例外，因为周广源跟她讲过兰晓竹的事，她知道周广源和兰晓竹不会有男女之情。捧角儿，是大户人家很乐意做的事，跟角儿关系好，显得很有面子。遇到家里有喜事，把角儿请到家里唱堂会更是光彩体面。周广源好交往，不仅跟兰晓竹有君子之交，跟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名角也有来往。
　　进了戏园子，兰晓竹去后台装扮，周霞等三人在楼上雅座落座。待跑堂的把茶水、干果和热毛巾上齐后，周霞便急不可耐地指责起周广源。
　　周霞皱着眉头：“你什么意思啊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这儿来了！你倒好，有角儿陪着吃喝，就把我们娘儿俩撂家里不管了。”
　　周广源笑嘻嘻地辩解：“不是，我也是有事到了这儿，恰好儿碰上了兰晓竹，就一起……”
　　周霞戳了下周广源的脑门：“少跟我来里根楞！你的心思当我不知道吗？我告诉你，跟我动花花肠子，你还嫩点儿。姑奶奶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面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周广源依旧笑嘻嘻地：“那当然，您比我多吃了五年……不！确切地说，是多吃了四年零仨月。”
　　周霞：“贫，你就跟我贫吧。我就是比你多吃三天，也比你吃得多。”
　　周广源捏了个花生豆扔进嘴里，学着“孔乙己”的腔调：“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周霞：“你说什么呢？”
　　韩玉萍：“他学孔乙己呢。孔乙己是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周霞：“欺负你小姑没文化是不？别看小姑没念多少书，孔乙己的故事还是听过的。一个放不下架子，又好吃懒做的人……好啊，你个兔崽子，敢这样挤兑你小姑？”说着，就要拧周广源的耳朵。
　　周广源赶忙躲开：“小姑，不兴拧耳朵！我都多大了，您还……”
　　周霞：“多大，在你小姑面前你也是孩子，是晚辈儿！是晚辈儿就得听长辈儿的。我跟玉萍说好了，你和玉萍的事儿，明儿我就去韩府订日子。韩太太早就撂下话儿了，彩礼加倍给……”
　　周广源示意周霞打住，然后指了指台上：“兰晓竹上台了，咱先听大鼓，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
　　韩玉萍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眼睛始终盯着周广源。她的确很爱周广源，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决定把自己的终身交给周广源了。就像黛玉对宝玉那样，她的喜怒哀乐都与周广源有关，唯一不同的就是她跟周广源不是表兄妹，不能像黛玉和宝玉那样耳鬓厮磨，只能青梅竹马。韩玉萍几乎能全部背诵黛玉的诗词，周广源也欣赏她模仿黛玉写的那些诗词，还坦诚地说，在写诗填词上自愧不如。为了让自己更接近黛玉，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韩玉萍就让父亲给她买了架古琴，并专门请了一位琴师；在书画和围棋上，韩玉萍也都很专注，跟周广源不分伯仲。按理说，两个人挺般配的，又门当户对；可偏偏出现了一个陈燕春，让好端端的一对才子佳人生分了。
　　韩玉萍不恨周广源，只恨陈燕春。认为是陈燕春不道德，厚脸皮；哪有明知道人家有婚约，还横插一杠子的？现在好了，杜文泉回来了，陈燕春不得不重新做选择。周霞回来了，周霞坚决反对周广源娶陈燕春，她就是周家的贾母和王熙凤，周广源不敢不听她的。韩玉萍重新看到了希望，感到人生有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