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庆生

　　五点，下班的时间，同事们都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归心似箭，可毕安却有点不想回去。想也知道，回家意味着另一场忙碌的开始，而且还是一个人的连轴转圈，无人垂怜。其实她一直是个不怕吃苦的人，工作再忙，家事再累，如果能有人的温暖和陪伴，有人的呵护和关心，完全可以笑着面对，游刃有余。可事实是，并没有，身体疲惫心里更累，没有一个人会为她的付出而表示感恩，更遑论回报，所以怨怼的情绪经常缠绕心胸，偏偏单位里又发作不得，郁结难抒的结果就是家庭时而硝烟弥漫，餐桌常常成了战场。每次争吵时，罗青就会极其不屑地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一度，毕安真觉得自己不正常，原来虽也倔强，但也不至于这么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好几次，她都徘徊在医院的心理咨询诊疗室门口，却怎么也鼓不起迈步进去的勇气，无论结论是“抑郁症”还是“精神病”，这几个字，都是她死活都不愿意面对的。无法可施之下，她只得在网上寻找所谓的“疏肝解郁偏方”，什么“玫瑰柴胡代茶饮”、什么“疏肝清火代茶饮”，这些听着就神神叨叨的名字，她都按方调配尝试过，把一杯接一杯古怪味道、酸涩难当的东西往肚子里灌，可除了喝倒了胃口，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一有燃点，脾气照爆。
　　毕安拿出小圆镜，对着镜子抿了抿因为忙碌而有些散乱的头发，要去托管中心接孩子，太邋遢总是不好。由于镜子太小，她不得不把脸凑得很近，镜子里，没有任何粉饰的两颊显得色泽暗黄、斑点遍布，肝郁气滞的典型症状。结婚这么多年，活得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长到这把年纪连美容院的门都没进过，昂贵的护肤品和化妆品也从未舍得问津，偶尔从商场专柜路过，也只是匆匆对那些妆容精致、打扮时尚的女子投去羡慕的一瞥。所谓破罐破摔，恶性循环，越是如此，越无自信，索性连女性必备的化妆术也一窍不通，年轻时还能借着清水芙蓉，素面朝天说事，到这把年纪，纵使心不甘情不愿，黄脸婆依然是妥妥地当定了。
　　一晃神的功夫，十分钟又过去了，没时间再胡思乱想了，毕安迅速下楼，跑向自己的小破车。其实六年的车还算不上很破，只是没有好好打理，外表的油漆已经开始暗淡，加上常年开在雾霾严重的城市里，洗车的次数又寥寥，全车上下散发着和她一样不修边幅的邋遢气质，还真是车如其主。拉开车门的当口，手机响了，毕安低头一看，毫无意外地看那个最熟悉的亲情号码。“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又是这么例行公事的一句告知，没有解释，没有说明，也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毕安“哦”了一声，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电话的那端却早已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空响，把她要说的话硬生生地憋在了嗓子眼里。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已经不记得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的日子，比如结婚周年，再比如今天的生日。那么多年的婚姻，一起共度的纪念日真是屈指可数。其实，谈恋爱那阵，他还是很有心思的，每年的生日庆祝从不拉下，甚至相识日都会别出心裁地有所安排，但自从踏入婚姻，这种待遇就日渐稀少，及至最近几年，已然归零了。按他的逻辑，这些都是形式，有什么好在乎的，可她在乎，形式才能体现内容，才能表达心意，他没心思表达这些，意味着他对于她，早已不愿花任何心思。
　　强抑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毕安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努力使眼前的视线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她还要赶着回家，接上孩子，买菜做饭，打点家务，尽她人母的责任。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可这刚强也不是那么容易修炼成功的，百炼才能成钢，百忍才能成钢，而“炼”、“忍”二字，都是再痛苦不过的煎熬，虽然是为了孩子，但并不代表就不会有挣扎、不会有犹豫、甚至还有时不时闪现而过的放弃的念头。“一把年纪了，干嘛还在乎这个，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她一遍又一遍给自己心理暗示，可又架不住内心另一个声音的反驳，“怎么可能，幸福的女人怎么可能过成你这副样子。”两个声音的互相交织，越来越响，吵得她一阵阵头昏眼花。
　　“呯”，一声不算巨大但足以让毕安清醒的声音混杂着不大不小的冲击力，把她一下子从迷茫拉回到现实。现实是，她因为开车走神，在前方路口红灯时没及时刹车，撞上了前面的车子，车主正气势汹汹地从前车下来，向她走来。毕安赶紧调整情绪，挤出笑脸，小心翼翼地迎了上去。幸好，两车都不是什么高端车，受损情况也并不严重，她的车只是前保险杠有点轻微的凹陷，而前车的尾部甚至连凹痕都没有，只是蹭掉了点漆，哦，不，甚至可能只是掉了点灰。前车比毕安的车似乎还要邋遢些，积了更厚的一层灰，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本色似乎应该是白的吧，可如今，只能模糊地透出点灰白的底色。前车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估摸着比她还要大些，接近五十岁的样子，戴着副厚厚的近视镜，半秃的头顶有几根倔强的发丝在迎风飘扬。一看到中年男人看着车几乎无损就暗舒口气的样子，毕安赶紧陪着笑脸忙不迭地道歉。中年男人不耐地挥挥手，不容商量地说：“是你追尾，如果我叫警察过来，肯定你全责，至少陪个千儿八百的。”
　　毕安赶紧一叠声地认错：“是，是，是，是我太着急，赶着回家接孩子，一个不小心刹车没踩死，就追了您的车，都是我的错。可这您看，孩子等我回去接，您车损失情况也不太严重，能不能不叫警察，我们私了了？”
　　中年男人挺了挺肚子，神情倨傲地说：“也就我心软，行吧，你就给个五百，算我倒霉，我自己去修车。”五百？就那点灰？毕安心里默默地啐了一口。明显的，那个人是想逮着机会敲上一笔，说不定这五百块钱就成了他老婆视线监控外的，今晚牌桌上的本钱。都到这个年纪了，你精我也不傻，于是她陪着小心说着软话，绕着弯子给那人戴高帽子，好不容易把要价还到了两百。一手交钱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心疼了一下。虽然她所处的是很多人削尖头想挤进去的公务员队伍，收入也不算太低，但在国家三令五申机关收入透明化、补贴平均化的大背景下，实际到手的钱已远不如前了，尤其是这几年，发现金、发购物卡的好事早就化为乌有了，而见长的是柴米油盐、各种物价，尤其是孩子那些培训班的费用，简直令人发指。
　　不管怎么说，这桩小麻烦算是打发过去了，可时间也堪堪到了六点，性急的孩子看着别人一个个被接走，也耐不住打电话来催过了。毕安只得忙不迭地重新开上车，在愈显拥挤的车流中艰难地前行，前面是一水红彤彤的刹车灯，映着刚刚开始飘起的雨丝，显出一种刺眼的、张扬的美艳。六点半，她才赶到托管班，远远的，她就看见个儿小小的女儿拖着那个几乎赶上她一半身高的大书包，踮着脚尖在门口张望，虽然门口有个简陋的顶棚，但微风夹着细雨还是悄无声息地沾湿了她发梢，她的衣摆。毕安竭力压抑着心里一阵阵翻涌的酸痛，带着微笑唤着女儿的名字，小家伙那因为焦急而皱在一起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迅速向安飞奔而来，然后一头扎进了她的怀抱。“妈妈，你怎么这么晚啊？都把我给急死了，也饿死了。”
　　女儿在她的怀里辗转着，撒着娇，她的心立即如春水般暖了起来：“对不起，宝贝，让你久等了。为了补偿你，今晚请你吃大餐怎样？”
　　“耶……”孩子立即欢呼起来，可不到一秒钟，她又耷拉下脑袋，悻悻地说：“可今天不是周末，我还有很多作业没完成，你也说过只有节假日，或者我表现好的时候才有大餐吃的。”
　　毕安的心里一痛，原来自己平时对孩子是这么严苛，孩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么自律，不再是那个只会胡搅蛮缠的小不点了：“今天破一次例，因为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就当给妈妈庆祝好了。而且作业么，不用担心，可以在等餐期间做的，一点都不耽误。”听到她给了这么充分的理由，女儿方才又重新兴奋起来，蹦跳着上了车，然后叽叽呱呱地讲述着一天来让她感兴趣的人和事。虽然都是些诸如某某同学和某某同学又吵架了，某某老师今天心情特别好，上课的时候奖励他们看影片之类的琐琐碎碎，但毕安就是喜欢这热热闹闹的声音，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强烈地需要着她，这么无保留地向她坦诚着一切，这么单纯地和她分享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这在毕安的生活中实在太珍贵了，珍贵得使得毕安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
　　车驶入了家附近的彩虹广场，因为是周三，又有点下雨，停车场里的车辆委实不多。毕安很快泊好车，牵着蹦跳的女儿下了车。
　　“必胜客。”母女两几乎异口同声喊出了这个地点，女儿是因为热爱，她是因为女儿喜欢，只要女儿能开心，她吃什么都没关系。经过一家西饼屋门口，女儿忽然停了下来，毕安诧异地问：“怎么了，必胜客还要往前走啊？”
　　女儿忽闪着晶亮的大眼睛认真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生日当然要有生日蛋糕，所以我想买一个蛋糕送给你。”接着又急急地补充道，“可是我今天身上没有钱，买蛋糕的钱你就在我压岁钱里扣，可以吗？”一阵酸涩，泪毫无预兆地冲上了她的眼眶。她紧紧地把女儿拥进了怀中，抱紧了这生命中尚存的温暖。蛋糕最终按女儿的喜好选择了机器猫的图案，讨喜的蓝胖子对着母女两喜笑颜开，女儿说，哆啦A梦可以帮人实现所有愿望，而毕安对着蛋糕默默在心里许下的愿望，则是女儿健康开心。餐厅柔和的暖灯下，等待上菜的间隙，母女两互相喂着对方吃着蛋糕。那一刻，彼此满心满眼都是对方，那么融洽，那么的相依。那一刻，毕安真心诚意地对这段婚姻有了一丝感恩，感恩婚姻带来了这么一个贴心的天使，来陪伴和慰藉自己，来赐予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吃完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刚打开房门，一股酸腐的味道扑面而来。早上走得太过匆忙，没顾上收拾，吃剩的碗盘还脏兮兮地躺在水槽里，换下的衣物犹如褪下的皮，零星地洒落在床头、沙发和椅背上，床上未整理的被子还残留着一个人钻出后的如狗窝般的形状。性急的女儿直奔她的小房间，埋头攻克最后一项作业，安则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把灯全都打开、窗户全部推开，带着水气的风顿时穿过暖暖的灯光直入屋内，带着春末夏初那特有的凉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一边手忙脚乱地洗洗涮涮，一边烧着开水，开着洗衣机和扫地机，安静的房间顿时噪音大起，充满着十足的世俗烟火气。想当年，还是学生的毕安第一次听老师讲解统筹方法的时候，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可如今，在忙碌生活的历练下，为了充分地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这种方法早就被运用得驾轻就熟。果然，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可即便如此，属于她的私人时间还是少得可怜，白天贡献给别人的家长里短，晚上贡献给自家的琐琐碎碎，往往只有在十点以后，孩子入睡了，家务完结了，把疲惫不堪的双脚侵入木桶了，袅袅升起的水蒸气才宣告时间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