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日常

　　六点不到，毕安又醒了，眼睛涩痛得睁不开，偏偏腹部却感觉滞涨闷疼，仿佛皮筋在左右拉扯，在起与不起间挣扎。挣了片刻，到底是抵不过一阵接一阵的腹痛，一弹而起，落地的时候，不无例外地，左脚脚踝针扎样的刺痛，右腿膝盖伸展不利的钝痛，也不过是踉跄了下，就匆匆奔向厕所。经过镜子时，顿了顿，毫无意外地看到一张浮肿苍白憔悴的脸，发如蓬草，眼如核桃，惨不忍睹。坐在抽水马桶上，习惯地开刷微信，满眼的幸福和乐、心灵鸡汤，在虚拟的世界里，谁都想过得开心一点，骗骗自己也愚愚别人，无奈现实的挤压下，也只能对着这片寸把长的屏幕自娱自乐下了。
　　今天是毕安的生日，满四十周岁的大生日，可一早就得奔忙工作，晚上还得伺候孩子，生活一如往常得苍白无味，连轴转圈。名义上三口之家过得和单亲家庭没啥区别，老公罗青早不肯起，晚不愿归，从来吝啬于分担，家里事情不管巨细一把推，时不时还要颐指气使、挑三拣四，一言不合就脏话连篇，骂声不绝。多少个晚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毕安哭得天翻地覆，连梦里都是满满的战栗与不安。就像昨晚，两人又因为鸡毛蒜皮争执起来，吵到后来自然是论及了几乎每次都会提到的如何瓜分财产、如何一拍两散，可到头来又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剩下一个在三更半夜里默默流泪，一个则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
　　“唉……”毕安重重地叹了一个气，不情不愿地从马桶上起身，挪到洗漱台前开始整理自己。这次凑得很近，镜子里的头像也被放得很大，肿起的、通红的眼泡也遮掩不住眼角边细细的皱纹，仿佛一张密密的渔网，网走了任性和自在，只留下了岁月给予的身不由己，作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流砥柱的身不由己，面对中年危机无法挣脱的身不由己，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梦想、寻不着方向，无法从混沌、迷茫状态里摆脱出来的身不由己！
　　早上的时间很紧张，留给感慨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甩甩头，从不良情绪中勉强挣脱开来，毕安立即冲锋陷阵般地投身于准备早餐、打点孩子、整理房间，忙得陀螺一般。看着孩子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毕安的无名火就直往上窜，叫嚷声、抱怨声就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且一声高过一声，必然的结果是孩子满面委屈，罗青骂骂咧咧，三个人都黑着脸坐到了餐桌旁。什么早晨起来阳光灿烂、心情好好，全都是骗鬼的，毕安再一次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好不容易把这对伺候完毕，送出家门，安才颓然地坐倒在餐椅上。为了给孩子整衣饰、梳头发，自己辛苦做的早点一口都没顾上吃，现在早已失去热气，孤零零地滞留在桌上，让人毫无食欲。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居然已不紧不慢地直逼八点，来不及挑剔，匆匆用二分钟把那堆东西扒拉到胃里，拎上背包冲出家门。
　　路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把车窗关得死紧，一边躲在里面噼里啪啦地骂娘，一边把喇叭按得山响，发泄着路怒的情绪，偶有勇气者探出头来大声呵斥，更给烦乱的场面添了喧嚣。打开收音机，把纷扰隔绝在外，调到相对轻松的台，毕安的情绪才稍稍平静，车里封闭的空间营造起些许安全感，电台主持人幽默的声音给了有人陪伴的错觉。这也是她爱上车的原因，不管是独自驾车出行，还是泊着车静静呆在里面，这个冷冰冰的铁家伙，使她毛躁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抚慰。
　　纵然在工作上，在场合里，在家人间，毕安都尽可能表现得活泼开朗，自信干练，尤其在父母面前，硬生生撑起一副坚强勇敢的假面。可毕安明白，心底里，自己早已脆弱得像一只破了壳的蜗牛，自卑、怯弱、窝囊才是本色，害怕与人的交往、害怕环境的改变、害怕一切可能失去或打破原有运转规律的东西。其实孩提时代才是毕安真正辉煌的时代，确切地说，是小学阶段。小学的六年，因为她心智晚熟，懵懵懂懂，所以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探索精神和不怕碰壁的大无畏精神，正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学生涯过得多姿多彩，各种履历和体验让普通孩子艳羡不已。六年的班长经历，六年的校板报主力，全市第一批小记者团成员和第一批体操队成员（都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在学校里混得风声水起，在小伙伴中威望极高，理所当然地被老师捧在手心。那时候的毕安可以说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当然，这些美好的感觉仅限于家门之外。
　　猛地甩甩头，把如梦幻泡影的小时候甩在脑后，毕安提醒自己不要再白日做梦，专心开车。不知为何，三十五岁以后，毕安就经常沉溺于过去，把那些都快嚼烂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再细细咀嚼。还是朋友说得对，正因为你现在过得落寞，才会如此留恋昔日的辉煌。在一般人看来，她的生活应该还说不上落寞：捧着一个稳定的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可以朝九晚五，体体面面；罗青忙着打拼，拓展自己的事业，外场面上也算有模有样；孩子已经快十岁了，也算聪明乖巧，成绩优良，因为本来就没打算做“虎妈”养出“虎子”，所以亲子关系还算和谐，需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太多。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平静的现状，实则暗流汹涌、阻滞处处，让她常常地烦躁不安、充满戾气。为这，罗青常常嘲讽：“你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每每这时，也意味着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唉……”随着一声叹息，单位的大门已近在眼前。赶紧抽出纸巾，把眼角不知不觉淌下的眼泪擦去，熟练地调整着五官肌肉，做出一副容光焕发，精神饱满的样子，毕安打开了车门，从自己的世界里暂时走了出来。单位里的小姑娘迎面热情地打着招呼，满满胶原蛋白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卫老阿姨这时也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扬起了笑脸，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清晰可见，这一强烈的对比仿佛让安看到了自己的昨天和明天，青春和衰老，其实并非相隔多么遥远，也许就是一时一瞬，即白驹过隙。老阿姨其实身世堪怜，早年遭遇背叛，毅然决然地离了婚，独个拉扯着一儿一女，年过六十却无定居，日日夜夜寄住在不足六平米的门卫隔间里，虽偶有亲友来往，子女探望，但病了、累了、饿了大多时候也只能自理，着实让人心酸唏嘘。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动物，在心情抑郁时，找一个比自己更处于低谷的人和事参照下，似乎就能得到慰藉和解脱。就如此时的毕安，就带着类比过后稍稍缓和的心境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信访局的工作一如往昔得味同嚼蜡，这与毕安当年以三十岁的高龄报考公务员的初衷有所出入。曾经，她对工作也是充满憧憬的，大学期间，就秉着对金钱的热爱，身兼数份工作，下着大雨发传单，披星戴月干家教，说到口干做推销，学习倒反而成了副业，经常顶着睡眠不足的熊猫眼，哈欠连天地去上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乐此不疲，那拿到一叠叠人民币的美妙感觉绝对地压倒一切，尤其是对比当时父母寄来的每月少得可怜的生活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和成就感。工作之后，虽然经历二次辞职，数次跳槽，但因为年轻而无惧，不管什么行业，她都做得妥妥当当、游刃有余，每个单位都收到了上司和老板的满满赞誉，当然也收获了妒忌之神的屡次光顾，一次又一次的明枪暗箭，逼得毕安一次又一次地逃离“斗争”境地。毛主席老人家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可毕安愣是没看出来“斗争”的乐趣在哪里，除了心伤心寒，啥都没剩下。还是家里的老奶奶说得对：“我们家的人都是只会做事不会做人的那种，可历来只有‘看中意’的没有‘做中意’的，所以注定了做不了官，发不了财。”正因为这样，三十岁那年，当那时候还算相濡以沫的罗青选择了辞职创业，需要一个稳定后方支撑的时候，毕安选择了再次离职，全心全意地考公务员，打算从此过上无需太多辛苦，也能安稳度日的生活。但打算归打算，毕安的内心其实也是挣扎的，向往自由、挑战的天性，和三十年来积累起来的疲累和惰性不停交战，最终双方妥协的结果，就是把她推上了信访局的岗位。
　　在很多人看来，机关的工作就是一杯茶、一张报，翘个二郎腿，混混又一天。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至少基层的信访局里不是。每天，毕安都会需要处理大量的来人、来信、来电和网络投诉，内容五花八门。从反映村书记横行霸道，到家门口的餐馆油烟，从关心国家政策执行偏差，到计较小区物业费收的是不是合理，真是从原子弹到菜泡饭，无所不包。毕安要做的工作就是把每一项都细细看明白，然后分门别类地分派给各个有关部门，再把每个部门已经答复好的意见整合编辑，答复给那些信访人。但是这项工作就是个体力活兼技术活，同时也是个受气活，经常会有部门电话打来，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到底懂不懂业务，你分下来的这个信访件不是我们单位职权范围的。”更有那些马上就要到期的信访件迟迟不见部门的答复意见，电话打过去催办的时候，被人一句话就顶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这边有多少工作啊，这件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就办好！”对于这些，毕安不生气，也习惯了，这个部门无权无势，干的事情说好听的是综合协调，说难听的就是夹心饼干，信访人的，有关部门的，政府领导的要求、意见、指示一个不拉都得听，都得执行。别说是她这种最底层的工作人员，就是局长，走到一堆的局长里面也是最满脸苦相，最不受待见的那个。所以，在她工作的十个年头里，信访局的局长走马灯似的换，稍有点本事的谁都不愿呆在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子上。
　　想当年，毕安刚进入信访局的时候，还是怀着一些崇高的念头的，好歹这个部门是真正接地气的，能帮到人的，有些意义的。而如今，当激情不再，良心尚存的时候，她早已参透了所谓政府机关的真谛，且对其中的很多规则厌恶不已，在这个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的指挥棒下，像她这种同情心泛滥，喜欢揽活的个性是不被认同的，也是极易给自己惹上麻烦的。比如三年前，一农村妇女上门哭诉丈夫因打零工导致手部伤残，工伤赔偿无着还投诉无门，孩子幼小、父母病弱，一家老小过得很是困苦。被当时她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惨状打动了，毕安不止热心接待，好心安慰，还给她出主意说每月月中就是区领导接待日，让她那天再来投诉，这样领导会更重视，事情会办得更顺利。结果，区领导接待日当天，她真来了，声泪俱下、七情上面，在区领导面前不仅上演苦情大戏，还把推诿办事的各个部门数落了一遍，搞得在场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脸色发青、如坐针毡。虽然，事情最后还是解决了，但毕安给她出主意的事情也被好事者告到了领导那里。一顿臭骂自然是少不了的，末了，领导还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像你这样不识大体，不会办事的，这辈子想要升，恐怕是难了！”果然一语成谶，能力不差、学历不低，却年过四十，依然干着最基层的小科员，所谓前途渺渺，也大抵如此了。罗青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她：“都一把年纪了，头脑还是这么简单，连起码的生存法则都不懂，活该被排挤，活该一辈子没出息！”每每这时候，毕安的自尊、自信都会受到一次重重的碾压，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全变了豆腐渣，就如这张皱纹上面的脸和日益破败的身体。
　　总算，一上午的忙乱过去了，趁着午休时间，毕安想起好歹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按照单位的惯例，谁生日谁就得请大家吃蛋糕。她不得不冒着大雨出门，采买了各种花色的小蛋糕，强打起一副笑脸，按个办公室送货上门，在同事们吃人嘴软，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生日快乐”的祝福下，她多多少少找到了一点生日的感觉。趁着心情尚有起色，她趁热打铁，拍了张美图过的，旁边点缀了自己种的鲜花的蛋糕照，抛到了朋友圈里，接茬收割“圈中人”不知敷衍还是真诚的祝福，总算给自己营造起一个生日有人惦记，有人恭贺的假象。人就是要学会自欺欺人，当生活总是把残酷的一面展示给你的时候，你就算摆脱不了，也可以偶尔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沉浸在虚幻美好的世界里，未尝不是一种对自己的仁慈。网络真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它可以让你躲在后面，隐藏起所有的喜怒哀乐，把想哭的话笑着说，把快乐的事放大说，尽情地挥洒可怜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