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32）

　　45、神圣的一瞬间
　　
4、
　　正午。太阳好像在朝地下射箭，又好像在喷火，它发威似的把毒热像喷漆一样涂抹在石头、砖头和水泥上，汽车车厢变得像一块烧红的大烙铁，帐篷也被太阳烘得像个大蒸笼，一股股热气被浓缩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李泉旺和李硕果信马由缰地在移民村里走着，前面几棵稀疏的竹子紧紧地吸引住了他俩，他们走到断墙处，发现竹子下面有人，就闪身站到断墙后，暗暗窥探移民们的真实生活。
　　无精打采的竹子上面绑着两个烂被单，被单上面又横七竖八地放了一些竹茆子，这样，被单下面总算有了一点点遮荫的空间，在这个小的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空间里，面对面就坐着两个人，一个人光着上身，听声音是村长，另一个人的白衬衫湿得贴住了脊梁，看样子是哪一级的包村干部。
　　帐篷里两个孩子在争吃一个半熟的桃子，他们的妈妈，很可能是村长的老婆，用扇子照他们的屁股一人打了两下，然后夺过桃子咬开，给了小男孩一块，余下的交给了小女孩，接着把他们拉到一边，东一下西一下用蒲扇扇着风，让孩子们凉快。
　　一条大黄狗卧在一块水泥板下面的湿地上，那块湿地是大概是女人给孩子们洗澡泼出去不久的脏水。
　　在村长和包村干部面前，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是切开的西瓜，村长热情地拿起一块，递给干部，说，“李主任，吃瓜！解解渴！”
　　被叫做李主任的也不客套，接过瓜，慢慢品着，村长也拿了一块陪着，帐篷里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
　　“这鬼天气，能把人烧化！”村长没话找话，“你到这里指导工作，可是你看没什么招待你的，寒碜人啊！”
　　“三伏天不热，冬天热呀？”李主任品着瓜，取下肩头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
　　“若在平时，坐在空调间或者电扇下也少受这份洋罪！今天这大热天的让你亲自出马，实在难为你了！”村长苦笑着说，“遇到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就是现在让我把心掏出来，我也没办法呀！”
　　“寇村长，说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我到这里有个落脚点就谢天谢地了！”李主任说，“现在是正午，还有点时间在你这里歇歇脚，上午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现在呀，咱又回到了红军长征的年代，尝到了那种特殊年月的滋味！”
　　“这可比那时强多了，起码咱在这里还能啃口西瓜吃！”李主任说，“话又说回来，现在时代发展到这一步，离开了电还真不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它！这里什么时候停的电？”
　　“已经三天了。”村长老婆一身水一身汗地走过来，递过来了两把扇子。
　　李主任说，“这天气，没有电，让人热死，移民们受得了啊？”
　　“白天还好受些，夜里，特别是前半夜，除了热，那蚊子跟轰炸机一样！”村长老婆说。
　　“咱身强力壮的人忍忍能过去，那老人和孩子怎么办？”李主任问。
　　“还不一样跟着受罪？前天晚上二狗子的妈摸黑进厕所，掉进粪池里了，昨儿个晚上，刘英子的那个捣蛋孩子让蝎子给蜇了，哭了一夜。”村长老婆如数家珍。
　　“歇着去，啰嗦什么？”村长看了老婆一眼说。
　　“按说，停电上面是不允许的！”李主任说，“上面三令五申，搬迁的时候，严禁断电断水，这事儿要是有人捅上去，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说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你知道，我们村子大，不搬迁时好管理，可现在，一分为四，四个移民点搬在不同的地方，前三批已经走了，他们走时还没有这么狼狈，有富余人员帮忙装车，还有我们的囫囵屋子为他们遮风挡雨，起码有个遮头的地方，我们这最后一批，缺人数，老早人们就砸房子的砸房子，搬家具的搬家具，电线被扯得到处都是，特别是这两天，人们跟疯了一样，生怕不让他们走了，从早到晚都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很多处电线都裸露着头被缠在木桩上，帐篷边上。像这种情况，小孩们又在假期中，碰着了咋办？点着火了咋办？那事儿才大哩！”
　　“那电工呢？”李主任问。
　　“电工也是这一批要动身的，找我几次，说不是这儿出了漏子就是那儿出现故障，没办法，我同意让他停电的，咱热点苦点没啥，出了事儿向上交待也是小事，问题是一旦漏子大了，咱一辈子窝在心里是个疙瘩，”寇村长说，“李主任，你再吃一块儿！”
　　“不了！”李主任擦擦嘴，“说实话，昨天晚上到现在我都没睡个囫囵觉，老天爷保佑，让你们顺顺利利走开，我回家睡他个三天三夜。”
　　“那你不吃不喝呀？”村长老婆忍不住取笑李主任。
　　“不吃不喝当神仙！那才叫高枕无忧哩！”李主任说，“寇村长，再苦再累你给我顶着，千万千万不能出任何漏子！今天我下派到这里包你们这个移民点，如果一切顺利，事后我拿酒到你们新家去感谢你”
　　“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寇村长信誓旦旦。
　　“各路帮扶队员呢？”李主任又问。
　　“都被安排在小学校园里晚餐，饭后他们能够就着学生的书桌休息一会儿！”村长说，“李主任，安排好后，我把你带到那里去歇一会儿，那里还有两个电扇！”
　　“你就不用操心我了，你现在就是给我个空调间我也睡不着！寇村长，赶回儿陪我去看一下周老太，看她准备得怎么样了！”李主任说。
　　“把你给她买的那个西瓜带上，”村长老婆说。
　　“你去拿来，我现在就陪李主任去！”村长从椅背上拿起沾满汗渍和灰尘的汗衫，披到了身上。
　　村长老婆从帐篷里抱出个水灵灵的大西瓜，走到简易棚子下面，把西瓜放到木板上，瞅着李主任说，“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凉！李主任，你先等着，让我那口子到帐篷里换件衣裳！”
　　“我身上的衣服就行，夏天还讲究什么？”村长说着就来抱西瓜。
　　“姓寇的，你要再这样打别扭，我就给咱妈说去，是她交待我这样做的！”村长老婆变脸了，拿出了杀手锏，“老太太经常说，你当干部，要穿得整洁一点！”
　　对于这两口子的哑谜，李主任不便插嘴，就起身戴起草帽，朝一堵断墙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寇村长，时间还有，慢慢换身衣服，那是形象，我在那厢等你！”
　　李主任左瞅又瞅没有合适的立足处，就在一棵鸡蛋粗细的小槐树下打起电话来。
　　李主任走了，寇村长被老婆拉进了帐篷里，扔给他一件短袖。
　　寇村长接过穿上，老婆不失时机地把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取下来，掰了掰，小声说着，“把这个戴上，辟邪！”
　　“你给我，我装上就是了！”寇村长不耐烦地说。
　　“咱妈说，贴着身管用！再说了，你装到身上弄掉了，老祖宗在地下好受吗？”然后拉过寇村长的手，一边给他戴，一边说，“你妈说，这还是她奶奶给她的，戴上辟邪！今天移民大搬迁，各家老祖先的魂灵也会回到村子里，咱为的是图个平安，有些事咱不能不信！”
　　“你让我怎样见人？”村长嘟哝。
　　“你偷人了，抢人了还是贩卖人了，拿一下自己老婆的东西就低你身份了？这不是别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的东西你敢天天戴！”
　　“是哩，少啰嗦两句！你招呼好家里，把剩下的瓜让旺儿给他爷爷奶奶送去，桌子上的分给旺儿和芬儿！”
　　“白眼狼，光想着你们寇家的老老少少，子孙后代，就不想着老婆！”村长老婆撒起娇来。
　　“你还是三岁小孩？还需要甜言蜜语地哄你？你没看看现在啥时光了，还说这种没分寸的话！”
　　“早去早回，等会儿吃点方便面还要装车哩。”
　　“早着呢，谁这个时候不要命了？”村长一边走一边说，转过墙角，把手上的戒指卸了，装进了短裤的口袋里……
　　李泉旺和李硕果正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突然，他们听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寇龙手里举着一个东西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叔叔，吃黄瓜！”
　　“哪儿来的？”看着被晒得满头大汗的孩子，李硕果和李泉旺感动了。
　　“这是我刚才在那块地里摘的！”怕他们不明白，寇龙又说，“这不是谁家的，是野生的，昨儿个我摘了一个，今天又摘一个！”
　　“叔叔们吃饱了，你吃吧，孩子！”
　　“那我拿回去给徐凤一半。”寇龙很天真，也很懂事。
　　“寇龙，你跟叔叔说说，帐篷里是你的妈妈吗？”李泉旺问。
　　寇龙神色黯淡下来，低下头说，“那是我奶奶，我妈妈死了！”
　　怕孩子伤心，李硕果想转移话题，“寇龙，告诉叔叔，你姓寇，你妹妹为什么姓徐？”
　　寇龙摇摇头。
　　“孩子懂什么？快让孩子早点把黄瓜给他妹妹送回家！”李泉旺说。
　　下午，天更热了，战士们看到老乡浑身上下都是汗水，男人们光着黑明黑明的膀子，女人们的头发贴到了脸上，那些小孩们一时懂事了不少，跟在大人后面运那些能拿得动的包袱，热了就对着手压井的出水口冲个痛快，面对这些烈火考验的镜头，帮扶队员哪个不感动？
　　半下午时，各家各户的车都装完了，司机就位，按先后牌号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徐国凡家的车也开走了，几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兄弟，明天你们还在这儿执勤吧？”徐国凡问。
　　“一直要把你们送上路，我们才算完成任务。有什么事儿你说！”李硕果问。
　　“到时候帮忙把我帐篷角落的几样东西给我抬上车！”
　　“那刚才为啥不装呢？”
　　“这些东西要随我们一起走！”
　　“把东西放到客车上？”
　　“不，帮忙把东西抬到5号救护车上就行！”
　　“救护车？你们上救护车？”
　　“是啊，我得照料母亲！政府安排的，特殊照顾！”
　　徐国凡让李硕果看了看一个大丝袋的东西，李硕果惊得直伸舌头。
　　所有义务志愿者先先后后西岭小学里，三五成群，这儿转转，那儿看看。
　　志愿者队伍里有各大电视台、广播站、报社、网站记者，他们也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陶冶情操，寻找素材，他们脸上又没写字儿，一不留心，那些滑稽的表情，怪模怪样的动作就会让带抓拍的拍客们给留下永恒。
　　西岭学校里临时露天支起了几口大锅，笼格里放的是白面馒头，随便吃；锅里滋滋冒着热气，是胡萝卜、豆腐、肉丝、粉条搅合在一起的混合汤，随便喝，另有一口大锅里烧的是开水，也是各取所需；乒乓球案子上放着两个大盆，一盆是咸蒜苔，一盆是刀片黄瓜。炊事员肩搭白毛巾，笑盈盈地喊，“随便，随便，管饱！”
　　校园里各个角落都是人，卫生保健人员，开车的司机，电工，摄影师，武警，暴队员，或蹲着，或随便坐着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战士们也一个个端着热汤，拿着热馍，选一个合适的位置，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笑。
　　饭后，天还在亮着，晚霞在西山喷射着烈焰，摄影师们寻找合适的位置，拍一两张风水照，司机们三三两两到后山上去找风景，女帮扶队员们转着狡猾的眼睛，寻找那难以启齿的发泄处，战士们有的耐不住寂寞，到后山上寻一两块奇石，留作纪念，或者站到一个青石上，清一清嗓门，放开歌喉唱道，“端一碗丹江水，送你去远方，掬一把祖坟的土，装在你身上，无论你走多远，家乡不能忘……”也有的战士太累了，开始在学生的教室里寻找自己睡觉的位置，那里事先都贴着标签。
　　教室里，四张学生课桌堆在一起，放一张简易席子，领一床褥子，便是一个简单床位。
　　前院是男同志的休息室，李泉旺先到水池上洗了个痛快，他按照校门口示意图，找到了他的铺位，累了一天，身子的骨头像散架儿了一样，麻酸麻酸的。
　　整理好床铺，他舒舒服服躺了下来，摸一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东西还在，就放心地打开手机上的MP3听音乐。
　　没多久，袁立也进来了，找到铺位躺了下来。
　　“猴子，今天上影子了吗？摸不着你偷懒那一刻功夫，记者或摄影师把你的形象偷了去！到时候你灰色的一面在媒体上一曝光，看以后到哪里找媳妇去！”袁立说得很风趣。
　　“没办法了，记者、摄影的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你想不上镜子都难，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形象都有正反两个方面，而且是正面形象比反面形象要多！无论什么形象，咱的肖像权交给全国人民了，权当为南水北调做贡献了！”李泉旺满不在乎地说。
　　“这次出来锻炼累不累？”袁立问。
　　“这叫劳动改造，劳改！”
　　“什么意思？”
　　“干的比驴还累，吃的比猪还差，睡的比小姐都晚。起的比鸡都早，名声比什么都好，退伍了比谁都老！”
　　“你年纪轻轻的，思想怎么这么落后呀？电视剧《长征》你没看呀？”
　　“报告首长，看过了，已经领会到骨髓里了，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你顺嘴说着行，你经过二万五吗？那是什么光景啊！抛头颅洒热血，爬雪山过草地，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能算得清吗？”袁立说，“现代军人跟过去不一样，所以要求也就高一些，必须要养成好的品行，那就是自信、魄力、坚毅、朝气、主动、柔韧、霸气、严格、公心、爱心、干劲、荣誉。”
　　“首长，还有呢，那就是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严格要求，严格训练，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别纸上谈兵了，你懂得什么叫严格？”
　　李泉旺狡猾地眨眨眼，说，“严在格内，管在理中，英雄始于恪尽职守。不对吗？”
　　“看不出你这枚‘导弹’还有一套子呢！”袁立称赞李泉旺。
　　“那当然了，如果二万五千里长征遇到我，红军起码要提前一天大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