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堂农基课

　　吃早饭的时候，原来的农基老师杨金栋主动地和德仁交谈着：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叫我教农基，简直是开玩笑嘛。小麦、棉花，玉米、蔬菜，农村的孩子，谁不会种？还需要学习？这样的课程乏味透顶，你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画娃娃，要不就打瞌睡，简直没法办。嗨，你来了，总算把我解放了，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嗨嗨，还要管农场，要领着学生去拉粪，离学校七八里路，跑一回累得要命，唉，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嘛！
　　德仁默默地听着，没有表态，也没法表态，对于杨金栋有意、无意地轻视农基、蔑视劳动、伤害自己自尊心的话语，他只能报以沉默，他只是想着：我没有资格挑选课程，我也不能挑选课程，叫我教什么就教什么，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可是我花了八毛钱，寄了八封信，才争取来的工作哇。
　　德仁到教务处领了课本和教案本，认真地备课。备一堂课就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张教案，颜和平进来看见了：别人都看不上农基课，你教案写个提纲就行了。
　　德仁说：咱这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农村来的，学学农业知识还是有好处的。在生产队劳动，很少时间动笔，我这就当是练字呢。
　　颜和平在城关中学算是个“书法家”了，就是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街道上的门匾、标语许多都是他写的，德仁在安平小学教书时就听人讲过。德仁拿起颜和平的教案和笔记本看了看，果然是整整齐齐的钢笔字，一丝不苟，颇显功力。颜和平拿起德仁的教案看了看，笑了：你这字刚中带柔，柔中有刚，挺秀丽的。
　　德仁说：今后，我还要多向你学习呢。
　　颜和平笑了：互相学习呗。
　　德仁管理农场，按照伏新理的要求带领学生给农场送粪，但是学校厕所积攒的粪土太少，全部拉到地里也不够。伏新理跑到农场看了看，就站在校园里对着德仁喊起来：德仁啊，你是怎么搞的？开学两周了，农场送粪才一点点，就要种麦子了，看你咋么办呀？
　　德仁辩解说：学校厕所的粪土拉完了。
　　伏新理仍然大声喊着：我不管。你管农场，你看着办！
　　伏新理喊完了，转身就走了，而且七八天不见人影儿。多亏了颜和平给德仁出主意，他们村上有一个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老侯，可以找他商量一下。吃了晚饭，颜和平领着德仁去他村里，三里路说话之间就到了。50多岁的老侯是个热心肠，他一听情况，就对德仁笑着说：这是伏校长在考验你呢。你不用着急，你只管带领一班学生来，从我村就近往农场拉粪，我再安排人去把麦子种了，以后和伏校长算账就是了。
　　德仁谢过老侯，顺便到颜和平家去转悠。一进了颜和平家的大门，他就惊呆了。原来一朵娇艳无比的鲜花，正在院子里绽放微笑，光彩夺目，德仁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地望着那朵鲜花，远远地似乎听见颜和平在说：这是张老师。
　　而鲜花的声音却是那么迷人：张老师......
　　过了许久，德仁还为自己的失态而遗憾，等到他悄悄地向颜和平提出问题时，颜和平也释然而笑了。德仁的问题是：颜和平啊，这个女孩前几年就是安平小学的一朵最美的校花，你是怎样把她采摘来的？
　　颜和平望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人，只是笑着，并不答话......
　　过了一段时间，伏新理悄悄地回到学校，抽空到农场去转了一圈，麦苗已经绿绿地出土了。
　　德仁带初中一年级的农基课，果然，学生对这门课一点也不重视，毫无兴趣。何况文革期间大学停办，读书无用论盛行，“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调甚嚣尘上，农村的学生对于上学的出路也不抱什么幻想，对于农业知识更是觉得学不学无所谓了。德仁这人却有一种知识分子的犟脾气，你越不愿意学，我越是要讲得有趣味一点，吸引你来学；你越是说这门课不重要，我越是要认真地上好这门课。经过德仁的一番努力，同学们对上农基课的兴趣空前高涨。在学校期中无记名投票选举自己最喜欢的课程时，初中一年级五个班的同学一致推选了农基课。颜和平所带初三的数学课也最受欢迎。学校领导大为震惊，颜和平受欢迎年年如此，农基课受欢迎出乎意料之外。伏新理偏偏是一个喜欢追根刨底的人，他于是组织初一任课老师，来听德仁的农基课。
　　德仁和平时一样，怎样备课的就怎样讲，并不因为领导来听课就临时改变授课计划，以博取领导的欢心。德仁这一课讲的是“棉花”，在讲到棉苗均衡生长时，他介绍了棉花育苗移栽技术：棉花育苗移栽可以保证苗全、苗壮、苗齐，不像直播的棉花，有的出土早，有的出土迟，高低不齐，大小不一，棉苗生长极不平衡，社员们生动地比喻说：
　　高的高，低的低，
　　骑的鸭子赶的鸡。
　　爷爷领的小孙孙，
　　他哥领的他弟弟。
　　同学们哄堂大笑，气氛极其活跃。德仁讲到棉花合理密植时，引用了按照老习惯稀植的俗语：
　　斜一跷，顺一跷（半步），
　　一亩地，千二苗。
　　我们现在合理密植，要留棉苗3500株，相差将近两倍呢。
　　德仁讲到棉花要精心作务，改变过去那种作务粗放的老习惯时，批判了那种认为棉花不用作务的说法：
　　种稠拔稀，
　　长高掐低，
　　不务不管，
　　由它长去。
　　德仁在讲到科学植棉、控制棉株高度时说：在施足肥料、阴雨连绵之时，更要防止棉花疯长。利用雨停的空隙，喷洒矮壮素，可以控制棉花高度。有的同学可能会问：喷洒矮壮素，起不起作用？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有一年，咱们城关公社有一个生产队的棉花长得又矮又小，都觉得很奇怪，有的说是棉花种子有问题，有的说是缺肥，有的说是缺水。农学院有个老师来了，一看，笑起来：这明显的是喷矮壮素浓度太大造成的，棉株矮小，棉叶黑绿，蜷曲厚实。一了解，果然是因为把矮壮素瓶子上的标签弄掉了，把矮壮素当成乐果喷洒了，而且喷洒了两次......
　　同学们哄堂大笑，听课的老师也互相望望，喜形于色。德仁又接着讲下去：如果阴雨连绵不断，无法喷洒矮壮素怎么办？可以在雨水停歇的短暂时刻，组织社员“捏脖子”，就是在棉苗上部三四个担子下边的主干上捏一下，可以抑制棉苗生长，所谓：
　　咔嚓一响，
　　三天不长。
　　同学们乐起来，有个调皮的学生偷偷地伸手去捏前边同学的脖子，被德仁看见了，他说道：人的脖子可不能捏啊！
　　又引起一阵笑声。接着，德仁又说道：如果不能有效地控制棉株生长，造成棉花疯长，浪费了肥料，长成“高个子，长（chang）担子，光长柴，不结桃”，正像植棉组姑娘讽刺的那样：
　　长得像棵树，
　　里面没结啥。
　　远看喜死人，
　　近看气死人。
　　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了这一堂农基课。下午，在校长伏新理主持召开的座谈会上，老师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竟然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赞成的人说：这堂课结合生产实际，引用群众俗语，生动活泼，形象逼真，激发了同学的学习兴趣，能更好地传授农业知识。反对的人说：教学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像这样怪话连篇，笑声不断，哪里像个课堂？简直就是游戏场。
　　到了后来，双方只剩下两个代表人物在激烈地辩论着。反对派的代表人物是上一学期的农基老师杨金栋，只见他两眼圆睁，咄咄逼人：上课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传授知识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不能依靠几句俏皮话，几个笑话故事，来哗众取宠，吸引学生。可是在笑声过去以后，给学生留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留下呀！
　　赞成派的代表人物是30多岁美丽端庄的语文老师王淑娴，她慈眉善目，仪表大方，皮肤白皙，光艳夺目，长发飘逸，娉娉婷婷，颇有观音菩萨的风度，只可观赏，不可亵渎也。德仁平日对她颇有好感，现在只见她稳定一下情绪，轻启红唇，侃侃而谈：我不同意杨老师的观点，既然课堂气氛活跃，同学听课兴趣浓厚，肯定记忆深刻，怎么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呢？我是带语文的，语文是主课，张老师是带农基的，农基是副课，但是我觉得张老师的农基比我的语文讲得好得多，在这一点上就没有主课和副课的分别。讲课要学生听，知识要学生接受，任你板着面孔，严肃认真地讲解，学生不听、不接受，也是枉然。
　　伏新理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现在发言了：王老师太谦虚了，你的语文课讲得很不错嘛，你也不能因为赞扬张老师而贬低自己呀！实事求是地讲，张老师这堂农基课讲得就是好，很生动，很形象，有理论，有实践，是他作务棉花十年经验的结晶，也是他虚心学习群众语言的收获，更是他在农基课教学中创造性的实践。杨金栋啊，我可要批评你一句了，别看人家农基讲得好就不服气，人不服人是傻瓜。杨金栋，说心里话，你对张老师讲课服不服？
　　杨金栋大声说道：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