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西瓜到西安

　　夜幕降临了，五个人轮流看瓜，站台墙上挂有一个钟表，时针正好指向八点。副队长安排自己值第一班，八点到十点。张洪亮十点到十二点，德仁十二点到两点，银柱两点到四点，铁柱四点到六点。
　　站台上有一座陈旧的库房，即将拆除，里面已经腾空了，地上铺有麦草，可供卖瓜人员暂住。德仁走进去，在麦草铺上躺了，卷了一捆麦草枕了，拉来两条口袋在身上盖了，把双脚伸进麦草里暖了。生产队织的棉线口袋，一尺多宽，一米多长，盖在身上确实还起点作用呢。这时，随着一声尖锐拖长的汽笛声，一趟货车震耳欲聋地轰隆着越站而过，德仁的身体伴随着大地的震颤而颤动，破旧的库房也似乎摇摇欲坠了。劳累了一天，德仁十分疲倦，这时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虽是炎炎七月，可到了夜晚，带有几分寒气的西风，从拆除了大门的门框里急急地扑了进来，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着，还是吹得人直打冷战......副队长已经在叫张洪亮换班了，德仁还是无法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秀兰的面影闪现在眼前，笑笑地指着他说：瓜松笨种，担的西瓜进省......玉娥袅袅婷婷地摇摆过来，嫣然一笑：德仁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妹，好朋友，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妹妹......鸳鸯搂着他嘤嘤地哭泣着：哥哥，我等着你，等着你......又一列货车呼啸而过，德仁猛然惊醒，睁眼看时，张洪亮正俯身叫他：“德仁，德仁，换班了。”
　　德仁爬起来，张洪亮凑近他悄悄地说：“我给你留了半个西瓜。披上口袋，外面冷得很。”
　　德仁披着口袋走出库房，一股夜风迎面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从前心凉到了后心。他们的瓜堆旁边，正好有一个值班的岗亭，他们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利用起来。德仁走进岗亭，里面果然放着半个西瓜，好像是在硬物上撞开的样子。德仁刚从“被窝”里出来，浑身瑟瑟发抖，哪有心思吃西瓜？就捧起冷冰冰的西瓜在原地蹦蹦跶跶地活动着，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
　　望着眼前的一大堆西瓜，德仁感叹不已。生产队要挣个钱真不容易，明明知道这么多的西瓜运到西安去卖，除掉运费，收入不了多少钱，可是也只能这样做了。生产队把西瓜分给社员白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要是算便宜一点，劳力强的社员也不会答应，那样就会影响他们的分红。要说是动员社员买西瓜为生产队解决困难，那更是滑稽可笑的事情，任何队长都不可能这样去想。是物就不可毁，把西瓜拉到西安贵贱卖了，总比烂了倒掉好，这么好的西瓜也应该让西安人民享受享受啊。
　　德仁想着，就咬了一口西瓜，竟然是凉甜凉甜，好像冰镇一般，从口里一直凉到心里，甜到心底。难怪小时候上地理课，老师讲到新疆吐鲁番时说，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这里不过是关中西部罢了，早晚温差也这么大哇！吃吧，凉就凉吧，这总是一种享受和体验啊！德仁一边吃着冰凉的西瓜，一边冻得上下牙齿都咯蹦蹦地打着冷战，还没有吃完，他就把瓜皮远远地扔了出去。这次特殊的体验，竟让他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一直等到中午12点，总算把4000斤西瓜装上了敞车皮，三辆架子车放了上去，五个人也上去了，就坐在西瓜堆上。一节车皮装了四个生产队的西瓜，中间用装了西瓜的口袋隔开。德仁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敞车，眼界可真够宽阔的。北边是二三十米高的黄土高原，南边不远处就是银光闪闪的东流渭水，再往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目光的尽头便是连绵不断的巍峨的秦岭山脉了。
　　列车向东风驰电掣般奔去，两旁傲岸的白杨树便尽情地展示着关中平原的风采。德仁望着深厚高耸的渭北黄土高原，一句俗语便涌上脑海：南方才子北方将，关中黄土埋皇上。真的，从西往东数，乾陵、茂陵、昭陵、长陵、献陵、阳陵......挖掘出深厚的黄土堆积成高高的陵丘，密密麻麻的几十个皇上陵墓，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历史学家，一下子也说不清它们的主子来。历史总被无情的风雨吹打而去，而眼前这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才是活生生的现实。德仁模模糊糊地知道，国家按计划分配种植的粮食、棉花、油料，有多少收购多少，而西瓜是自由种植的，你生产得再多国家也没有收购任务，这大概就是自由市场的自由调节吧。
　　车厢里的人都是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只有德仁是思前想后，心潮涌浪。给公社党委已经连发了四封信件，为什么如同石沉大海，音信渺茫？难道党委对自己的意见不屑一顾？难道自己信件中的语气过于强硬？难道用“向上级反映”这种带有威胁性的词语使人家反感了吗？嗨嗨，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学还有四个礼拜，信件继续写，每周发一封，看他咋办去。唉，不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吗？为什么看得这么严重？干不干都无所谓嘛！可是，如果一直都当社员，没有当过一天民办教师，倒也没有什么。怕就怕只当了两天半民办教师，就被人家扯了皮，那才是最丢人的呢！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犯了啥错误哩。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德仁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写写写，把信件写到底！仔细想一想，自己除过会写信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大的本事了......
　　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一个小站上休息，好像忘记了时间，睡着了，停了一个钟头还没有动弹。张洪亮睡醒了，对德仁说：“德仁哪，我看你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为民办教师这事儿发愁呀？公社不让干就算了，再着急也没有用。依我看，你没有马东成活动能量大，人家当了十几年出纳，公社里踏得扑通，事情好办得很。虽然马东成初中也没有毕业，可教一年级不就是哄娃娃吗？社员都知道你有文化，水平高，可放在如今这社会没有用。大学不办了，大学教授下放农村喂牛哩！听说，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务农来了，外公社已经到了，咱队里也快来了。老弟，你就安心务农吧！”
　　副队长也睡灵醒了：“是呀，咱队里木头、砖瓦都买好了，打算在村子外面给知青盖十间房子呢。”
　　听到这个消息，德仁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只是影影糊糊地觉得自己向上级提出的复职要求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他听见副队长在和张洪亮开玩笑：“张洪亮，你把你媳妇一个人放在家里就放心吗？”
　　张洪亮嘻嘻地笑着：“放心，放心得很。媳妇不是一个人，有孩子，有她妈，三个人在家里，我有啥不放心的呢？”
　　副队长说：“既然放心，你昨天为啥还要抢着回家去哩？”
　　张洪亮笑了：“在这儿抱着西瓜睡哪有抱着媳妇睡热火呀。说老实话，你想老婆不想？”
　　副队长也笑了：“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你可是老夫少妻哇！张洪亮，你老实坦白，你使用的啥手段，把人家女娃娃骗到手的？”
　　这本来是张洪亮引以为骄傲的事情，现在却被当成短处拷问着，副队长的一句话噎得张洪亮只好沉默不语了。就在这个尴尬时刻，火车知趣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铿锵前行了。200里路程，火车艰难地行走着，暮色降临时才到达西安西站，整整走了七个钟头。德仁在村子里，经常听见社员讽刺生产队是“老牛破车疙瘩绳”。可是现代化的火车，怎么也会变成老牛破车般的行走艰难呢？德仁百思不得其解。
　　车皮一停下来，货站的工作人员马上过来催促他们赶快往下卸货，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内腾空车皮。于是，五个人排成一条龙，迅速地往货场传递西瓜，大家鼓起劲来，三四百个西瓜不到20分钟就下完了。这时，大家才坐在西瓜堆上长长地喘着粗气。望着这一大堆西瓜，副队长愁容满面，凑近德仁悄悄地问道：怎么办？这么多的西瓜往哪儿弄？到哪儿去卖？
　　德仁说：“我这里有一个熟悉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咱们的西瓜好，估计不愁卖。三辆架子车拉西瓜，有两三个钟头就能运完。”
　　正在这时，货运公司的人联系来了，问他们要不要一辆汽车运送西瓜，副队长问了问价钱，对方说：“你们的西瓜能装一车，十里以内最少得100元。”
　　副队长摇了摇头，把来人打发走了。跟着，有几个外队的人来了解情况，副队长说：“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也在这发愁呢。”
　　等到外队的人叫来汽车拉运西瓜的时候，他们切开西瓜，美美地吃了一顿。银柱留在货场看瓜，其他的人拉着三车子西瓜出了货场，德仁在前面带路，拐了个弯儿，来到铁路工人的住宅区。这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德仁在马路边找了个靠墙的宽阔的人行道，把西瓜卸了下来。副队长想了想，卖西瓜的事还得德仁出头露面想办法，便笑嘻嘻地说：德仁，明天卖西瓜你给咱多出力，多想办法，今天晚上把你照顾一下，你就在这看瓜，我们给咱拉瓜去。
　　德仁也就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副队长、张洪亮、银柱、铁柱每次出动三个人轮换着拉西瓜，他们马不停蹄，跑步前进，王朝马汉，汗流浃背，苦战了两个多钟头，终于拉完全部西瓜。德仁看着这些关键时刻不惜力气的朴实的庄稼汉，确确实实地感动了。他悄悄地告诉他们：“刚才有好多人来看西瓜，问西瓜的价钱。我说西瓜保甜保沙瓤，一斤三毛钱。他们说，只要西瓜甜，三毛就三毛。我说你们明天来早点，我切开西瓜你们免费品尝。”
　　大家都很兴奋，副队长高兴地说：“我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决定把省下的100元汽车运费分配给大家，一人20元。”
　　铁柱孩子般地喊道：“副队长万岁！”
　　副队长马上捂住了铁柱的嘴巴，大家立即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