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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丢了棉褂子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中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3-04 12:38:51      字数:3071

  信件是发出去了,接着便是焦急的等待。也许是百分之百的希望,也许是百分之零的希望,反正都是一个等待。在以后的日子里,德仁坚持每周给公社党委寄一封挂号信,一直持续了一个暑假,不管事情办成办不成,写信、寄信都成了每周必修的功课。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夏收的日子,德仁全力以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不让人们看出他有什么烦恼的心事,有什么痛苦的难言之隐。虽然,他时时接受着来自社员异样的目光,同情的,嘲笑的,看笑话的,但是他把这些都看做是生活的必然,而且泰然处之,冷静对待。正像一条小河,快活地向前奔流着,偶然遇到山峰崩裂、地壳塌陷、巨树拦路,它自然而然地纵身飞跃演绎为壮丽的瀑布,迂回前进而汇成九曲连环,静静地聚集着,顽强地冲击着,还是那么乐观,那么自信,终于有一天,它杀出了一条血路,浩浩荡荡地向着东方、向着大海汹涌而去。
  麦黄糜黄,绣女下床。龙口夺食,分秒必争。凌晨,天还黑洞洞的,德仁吃了几片油馍,站在院子里试了试温度,只觉得冷风嗖嗖,吹得他嗦罗打颤,于是穿上当民办教师时秀兰给他做的三面新的棉褂子,--黑哔叽新面子,花格子新里子,白生生新棉花。背上送信那天玉娥给他买的白亮亮的细麦秆新草帽。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提着开水瓦罐,雄赳赳,气昂昂,向着麦田走去。割麦是包工,割一亩20分工,多劳多得,你能割多少就割多少。德仁没有力气,不能像身强力壮的农民那样猛杀猛砍,一天挣三四天的工分,他只能是蔫牛不下晌(休息),依靠拖长劳动时间来提高劳动的数量了。
  德仁走到麦田里,放下水罐、草帽,拿起镰刀,四下看去,透过一片朦胧的月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远近近一个个黑乎乎的身影,站起来又弯下去,弯下去又站起来......夜风阵阵,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嚓嚓嚓嚓,此起彼伏,嚓嚓嚓嚓,若隐若现,似乎是在弹奏着一首简单而动人的乐章。
  德仁振作精神,挥镰上阵,在镰刀和麦秆搏击、磨擦发出的嚓嚓声中,麦子节节败退,一支支、一行行、一片片倒了下去,又被捆成一捆一捆,竖立在田地里。麦秆有点潮湿,割起来比较费力,一来麦子还活着,只是九成成熟;二来后半夜还有些许露水,特别在麦子的下半部分。一会儿,鞋子打湿了,裤腿也打湿了,湿冰冰地贴在腿上。经过多年的实践,德仁的割麦技巧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割麦不单需要技巧,更主要的依靠力量,依靠体力。割了一个多钟头,德仁就觉得体力有些不济了。他坐在麦捆上休息了一下,捧起瓦罐喝了一气开水,把割钝了刃片取下来,换上一个在家里磨利了的刃片,人快不如家具快啊!怀玉还小,秀兰不能来割麦,德仁一下子磨利了三个刃片带来了。
  后来的割麦动作,德仁就感到了一些艺术性,主要是音乐的节奏感。右手握镰连续割三下,嚓,嚓,嚓,一,二,三。把割倒的麦子钩过来靠在左腿上,左腿就势往前一挪,这就是,四,然后把这些动作再重复一遍,嚓,嚓,嚓,挪,一,二,三,四,割倒的麦子够一大抱了,抽一把麦秆打个结,捆成一捆竖起来。就这样“嚓、嚓、嚓、挪”的四个节拍,重复了无数次,德仁割到了北边地头,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德仁浑身燥热,就把棉褂子脱了,反卷起来,顺手放在北边地头的麦捆上了。
  德仁仰头看了看太阳,时间尚早,于是返回南边地头,换上第三个刃片,挥舞镰刀,重新向麦子开战。也许是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也许是要显示一下自己不会被困难压倒的个性,也许是想在艰苦的劳动中磨练一下自己,德仁这次对麦子的战斗异常猛烈,异常顽强,所向披靡,麦子纷纷倒地。一个钟头过去了,人的血肉之躯力量毕竟有限,当德仁从南向北割到中间的时候,他感到了疲倦,真正的疲倦,四下看去,麦地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于是他提起瓦罐、拿着镰刀、刃片,径直回家去了......
  秀兰见德仁脸色疲惫地走进家门,连忙接住瓦罐,端出洗脸水来。德仁在院子里蹲了,伸出两只手来,秀兰笑了:哎呀,两只手黑得像老鸹爪子,脸也脏得像掏墓贼一样。
  于是,秀兰端起脸盆给他手心细细地倒了点水,两只手互相搓洗了一下,让脏水淌着院子里,然后再在脸盆里洗脸。这时,红梅从里屋出来了,脸庞让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爸爸,老师领着我们勤工俭学,给学校拣麦穗去了。爸爸,同学们都问你为啥不到学校去了?
  德仁伸手摸了摸红梅的头,爱抚地说:红梅,你休息一下,中午拣麦穗的时候,把你妈的草帽戴上。
  红梅进屋去了,德仁冷静一下情绪,吃了早饭,就坐在房檐台上磨刃片,一连磨了三个刃片,玉娥笑嘻嘻地进来了,她的双手拿着东西在背后藏着:德仁哥,你检查一下,看你啥东西丢了没有?
  不等德仁答话,秀兰先叨叨开了:唉,这些天你哥哥就像把魂丢了似的,干啥事都丢三落四的。玉娥,这又把啥丢了哇?
  德仁愣了半天,一拍脑袋:“啊呀,棉褂子,我脱了放在北边地头,回家时忘得死死的啦!”
  秀兰喊道:“哎呀,这件三面新的棉褂子是我去年才给你缝的呀,你就给我丢了!你把你人咋没丢了呢?”
  秀兰说着拳头就要砸在德仁的脊背上了,玉娥从背后亮出棉褂子挡驾了:“秀兰姐,算了,棉褂子找到了,你不心疼我德仁哥,我还心疼我哥哥呢!”
  秀兰皮笑肉不笑的:“羞羞,拿个年轻媳妇说这话,就不嫌害臊吗?”
  玉娥格格地笑着:“干妹妹疼干哥哥正大光明,理直气壮,有啥害臊的?德仁哥,你咋不说话,不表态,不支持干妹子,叫我下不了台呀!”
  德仁说:“玉娥,谢谢你。可你还没有说清楚,这棉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德仁巧妙地岔开话题,自然而然地替玉娥解了围,玉娥也就笑嘻嘻地说道:“是二队的王新,早晨过去的时候,看见哥哥在那儿割麦,上午回来的时候,地里没人,地头放着棉褂子,知道是你忘记了,他怕别人拣走了,就把棉褂子带回家里,正好碰见我从大队回来,就让我给哥哥捎过来了。哥哥,你要谢,也不必谢我,你要感谢王新才是。”
  “是呀,这王新真是个好人,改日我一定去谢谢人家。“”
  “暂时不着急,我已经代表哥哥感谢过了,我给王新送了两包仁丹。”
  “这样看来,我还得谢谢妹妹呀!”
  “不用谢了。”
  “要不,我把这两包仁丹的钱出了。”
  “算了算了,看你婆婆妈妈的。”
  秀兰站在旁边几次想插嘴却答不上话茬儿,就生气了:“玉娥,你和你干哥哥谈得这么热火,土也撒不进去,你还要姐姐说话不?”
  玉娥嫣然一笑:“姐姐你说呀,你说呀,你快说呀!姐姐咋不说呢?”
  秀兰憋不住也笑了:“我说啥呀?我不知道我该说啥哇!”
  玉娥、德仁都哈哈大笑起来......玉娥临走的时候,掏出两包仁丹递给秀兰,话却是对德仁说的:“哥哥,送给王新的两包仁丹不要你付钱,我还要送给你两包仁丹哩!”
  割了三天麦子,德仁可以说是脱了一层皮,重新经受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锻炼。他深深地体会到,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去劳动,就像戴着沉重的枷锁去锻炼一样,内心的煎熬比肉体的煎熬更加痛苦。整日价,解退民办教师的阴影都笼罩着他,窒息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想,如果一开始就没让他担任民办教师,那种耻辱别人还不容易发现;而当了一段民办教师又不让干了,那种耻辱真是无地自容的耻辱啊!可是,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的耻辱,他必须平心静气,从容面对,就像过去对待许许多多的耻辱一样。而要从容面对耻辱,首先就必须学会容忍,容忍确确实实是第一位的。过去,他在庙宇里弥勒佛前看见过这样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当时他还是一个学生,年轻气盛,看了这副对联,一笑置之,也许并没有真正地理解,也许就不愿意理解,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哪里能体会到自己有了难容之事时的痛苦滋味?哪里愿意去体会容忍难容之事时的宽广胸怀?等到他真正遇到了这种难容之事的时候,那可真是酸辣苦甜、忧郁痛苦、悔恨交加、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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