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祭灶这一天

　　吃了早饭，忙完家务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德仁才推着车子出了家门。村上赶集的人早就走光了。他跨上车子，慢慢地向县上骑去。多年不骑自行车，技术生疏得多了，上车是坐上去才蹬脚踏，遇见疙瘩路就摇摇晃晃，战战兢兢；骑到人多的地方，或是遇到汽车，或是几辆自行车相遇的时候，便慌慌乱乱，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德仁上街骑自行车，不和小伙子凑热闹，挤堆堆，他喜欢一个人慢慢地骑，自由自在地骑，遇到不好骑的地方，就下来推着车子走。
　　今天是个好日子，农历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一天，德仁按照秀兰的要求，去县上买灶糖，买香表，买蜡烛，晚上好送灶爷上天。去年祭灶不够隆重，今年无论如何要重视起来，好期盼明年的好日子，好生活。从节气上看，过了冬至已经一个月了，进入了“瞎四九”，所谓“头九温，二九暖，三九四九冻破脸”，就说的是渭北的天气。可是今天的太阳暖烘烘的，又不吹一丝风儿，西伯利亚的寒流似乎还没有赶到渭北，因之气候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阴冷，何况德仁身上穿着秀兰缝的三面新的厚棉袄，套着绣有并蒂莲图案的中式蓝色罩衣，头上戴着鸳鸯给他在西安买的火车头棉帽子，脚上穿着秀兰熬了几个晚上做成的厚厚的棉窝窝，骑着新崭崭的凤凰车，喜气洋洋，哪里还觉得寒冷呢？
　　德仁挺直腰身，眼视前方，专心一意地骑着自行车，沿着田间大路轻快地前行着。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暗绿色的麦苗，德仁自然是心旷神怡。当车子远离村庄的时候，突然从他身后路旁地坎下冒出一个人来，那人轻手轻脚像猫一样敏捷地跳上后座，伸开双臂就把德仁的腰身紧紧地搂抱住了。德仁不曾防备，吃了一惊，车子左右摇摆了几下，便继续平稳地前行着。而跳上后座的人却稳得住神，不出声，不发笑，始终也没有下来，反而把脸贴在他的背部。德仁扫一眼那白嫩的小手，那花格子罩衣的袖子，嗅一下那扑鼻的脂粉香味，感受一下那口中喷吐出来的属于个人的特殊的气息，他就知道这女孩是谁啦。
　　德仁也稳住神，沉住气，继续骑着车子，却不去点出女孩的姓名。车子冲出田间大路，奔上了平坦的西兰公路，路上静悄悄地没有行人和车辆，那女孩便赖在车上不松手，脸也贴在背上不离开，好像在静静地享受着什么。
　　这是一段漫长的上坡路，起先坡度平缓，德仁蹬着车子还不显得吃力；后来，坡度渐渐变陡，德仁便得猫着腰身使劲地蹬啦。后座的女孩终于装腔拿调地开口了：“哥哥，你咋不说话呀？我是玉娥，我是玉娥哇！”
　　德仁哈哈大笑：“玉娥！”
　　女孩就学着玉娥的声音拖长了腔调答应了一声：“哎－－”
　　德仁又喊了一声：“假玉娥！”
　　女孩喜盈盈地答应着：“哎－－”
　　女孩轻轻地跳下车子，在后边使劲地推着，渐渐地便喘着气儿，沁出汗儿，德仁也下了车子，停在路边。那女孩猛地扑了过来，把他拥抱住了，许久许久，女孩从他的怀里探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柔情似水，粉嫩嫩的脸庞艳如桃李，她，不是鸳鸯还是谁呀？德仁硬是控制住自己，没去吻她。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吼着冲下坡去了，德仁喊道：“鸳鸯，来人了！鸳鸯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德仁，站在路旁。远远的两辆自行车竭尽全力地向坡上驶来，近了近了，骑车子的是外村的人，不认识，他们才放下心来。”
　　鸳鸯推过车子说：“德仁哥，我看你骑车的技术不甚高明，下坡我来骑，我带着你。”
　　鸳鸯把车子推上坡顶，慢慢地越过宝鸡峡干渠大桥，于是，去年她和德仁哥哥在倒虹渠边台阶上玩笑的一幕又清晰地反映在脑海中，以至于她心潮滚翻，激荡不已，便停了下来：“哥哥，你还记得吗？去年在渠边台阶上，你是怎样调戏我的？”
　　德仁说：“说错了，不是我调戏你，是你调戏我。”
　　鸳鸯说：“好了，不算调戏，叫游戏，可以了吧？现在要下大坡了，我带你，你得把我的腰抱住才行。”
　　德仁严肃地说：“下坡有危险，不能游戏，不能玩笑，把人摔一下可不得了，还不把咱俩的名声扬到天上去了。”
　　鸳鸯嘻嘻地笑了：“扬名就扬名，我倒想让人家知道咱俩的名声呢！”
　　德仁说：“鸳鸯，你疯了？你魔了？你傻了？你糊涂了不成？女孩儿都想把自己装扮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谁想往自己的头上扣屎盆子？你做模特儿，你就是美的化身，美的天使。你学美术创作，你就是美的创造者，美的鉴赏家。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漂亮的美人儿，愿意自毁形象，愿意让人家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
　　鸳鸯说：“德仁哥，你倒说清楚，骂我是啥呀？”
　　德仁一时语塞：“这......这，这个我也不知道。”
　　“啊呀呀，我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谁知道，哥哥你竟然说了一大堆，把我说得瞎的就没有地方放了。”
　　“鸳鸯，你可别鸡嘴赖舌地赖人，我说了一大堆，可没有一句是说你的坏话。我只是说，你不应该让坏名声四处宣扬。”
　　“看看看，你不是说我有坏名声吗？”
　　“哎呀，鸳鸯，你可不能装聋卖傻。我不是说你现在就有坏名声；我是说，假如你骑着车子下坡，让我从后面抱住你的腰，你又骑得很疯，车子摔倒了，把咱俩摔伤了，摔昏迷了，而我还紧紧地搂着你的腰，你的嘴唇挨着我的嘴唇，这样你我都得有坏名声了......”
　　“德仁哥，我说你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了。人都摔昏了，你还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我还亲着你的嘴，谁相信呀？”
　　“嗨，我这不是假设嘛。”
　　“你这是做梦，哥哥，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说明你的心里尽打着我的坏主意。”
　　“好了好了，别说了，越说越说不清，越说问题越多了。我到县上还要买祭灶的用品哩！”
　　“德仁哥，你还信这吗？”
　　“我不信，可你姐姐信，我也就得装着信。”
　　“哥哥，你可真是妇唱夫随啊！好了，我来骑，你来坐，我骑慢一点，咱们稳稳当当地下坡。”
　　果然，鸳鸯骑车下坡稳稳当当，德仁坐在后座舒舒服服，一连拐了三个大弯，由于最后一个弯道拐得很猛，近似直角，鸳鸯刹住车子，速度很慢，便听见路边行人在议论着：“这两口子奇了怪了，男人不骑车带媳妇，倒让媳妇带男人，唉，如今的世道真的颠倒行了！”
　　行人的闲言碎语，清清楚楚地传进德仁和鸳鸯的耳朵，德仁倒也罢了，鸳鸯的脸蛋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鸳鸯刚才虽然表现得十分勇敢，甚至于不害怕自己的坏名声四处传扬，现在一听见行人的议论，心儿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脸儿也红得发烧发烫。鸳鸯便刹住车子，让德仁下来：“德仁哥，还是你来骑车子吧。我也不当你媳妇，你也别当我男人，咱们也成不了两口子。”
　　东关人多，德仁也骑不成车子，便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正好路边有卖灶糖、卖香表蜡烛的，鸳鸯买了双份，付了钱，用布袋装了，挂在车头上。这时候德仁反而不好意思抢着付钱了，只是说：给你家买一份也好，让灶爷灶婆吃了灶糖，粘住了嘴巴，上天说不得坏话。
　　鸳鸯说：“德仁哥，这你就不懂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灶爷从来是不讲坏话的。灶爷是“一家之主”，他怎么能讲自家的坏话呢？”
　　德仁笑道：“妹妹说得极是！”
　　鸳鸯说：“别夸我了，东西已经买好了，咱们一人先吃上一块灶糖，让嘴巴甜一甜再说。”
　　于是鸳鸯取出两块小一点的灶糖，给自个嘴里先塞了一块，待要给德仁嘴里塞的时候，德仁伸手来接，鸳鸯笑着摇头。德仁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俩，就长大了嘴，让鸳鸯塞进了灶糖。德仁含着灶糖让它自个慢慢地融化，鸳鸯却津津有味地嚼着：“德仁哥，灶糖是麦芽糖，又不是水果糖，你噙在嘴里不嚼，一辈子也化不了。”
　　“一辈子化不了，两辈子化，两辈子化不了，三辈子化，它总有化完的时候吧！”
　　“好好，哥哥这话说得真有水平，可我总得陪着你呀！你化三辈子，我就陪你三辈子。”
　　“鸳鸯，别开玩笑了，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不爱吃灶糖，嫌灶糖太黏，要是嚼着吃，把人牙能黏掉，所以......”
　　“哥哥，你这人太虚伪了。既然你不爱吃灶糖，就不要让我给你往嘴里塞，刚才嘴张得那么大，现在又说不爱吃......好好，你张开嘴，把灶糖取出来，我来吃，可别把灶糖浪费了。”
　　“行了，我来吃吧，看你说的脏的。”
　　“嗨，德仁哥，你又虚伪了。你说脏，我不嫌脏，你要是嫌脏，为什么又是亲嘴，又是吮吸舌头？”
　　“别说了，越说越脏了。”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