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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61.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03-04 14:22:52      字数:18064

  朝霞慢慢地渲染着窗前的云朵。董素环睡眼惺忪的坐在窗前,回味着梦境中的甜蜜和幸福,不由得又沉浸在遐想中……
  爱情这个字眼儿,在村姑中似乎是缥缈的。她和志明莫名其妙的联系在一起了。她纯洁的心灵和贪婪的求知欲望,多么羡慕志明老成持重和深沉的学问。从他们一起工作以来,她就像个小学生似的观察着他的举止,模拟着他的处世为人,学习着他永不满足的进取心和刻苦工作。她像对待先生和兄长一样,悄悄地追随着他,安危相扶,甘苦与共。在她的心目中,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美好的、崇高的,他对师长的敬仰,对同志们的尊重,对学生们的关怀和热情……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风雷交加、大雨滂沱的日子,为了她和预备班的孩子们,他几乎发生那可怕的意外……也就在那个时刻,她以深情地眼神望着他那水淋淋疲惫的身影,羞怯的悄悄向他献出了一个少女的心……想到这儿,她赶快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
  她一夜没睡好觉。梦境里也只是羞涩的自我陶醉。她梦见志明又和她讲起了明新应如何教育的道理……这使她舒展的心一下子又揪在一起。她越加感到有志明在身旁是幸福的。然而也为自己的莽撞而惋惜,这给她的甜蜜增添了一味清淡的苦涩。猛然间,她醒来了,右边的窗台角上显出一抹红光。
  “小明子——懒丫头,起来了吗?你志明哥找你哩!”她娘在院里喊叫着“进屋吧,怕什么的……”
  董素环从窗子里看见了志明。她赶忙叠着炕被向外喊了一声:“来吧!”
  闫志明出现在了门口,慢慢地倚在门栏上说:“我要到县里去一趟。你是否找明新谈一谈,好好地把他的思想疙瘩解开,不是表面的而是内心的。没时间了,一晃就要进三年级,不能让他留下对这个学段有任何遗憾的记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把消极的化为积极的留在记忆里,将在他未来的生活中发生作用……你看哩?”他深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睡容未消的董素环。素环若有所思的抬着头望着明亮的窗子停了片刻,把眼光移了过来,向着志明点了点头,说:“好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校长说是别人捎的口信,没讲清楚。”
  “这就走?”
  “这就走!”说着拿出胳肢窝里夹着的几本书,说:“请赵老师给讲。”素环一看是保师的课本——语文、教育学、儿童心理学。她猛地抬起头:
  “你……好吧。”
  “有事吗?”
  只见她笑吟吟的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又慢慢地低下头,摆弄着几本书。
  闫志明迟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了。董素环赶忙下炕追了出去,一直送到了胡同口。
  这天零碎事很多,没抽出一点点课余时间,她没能找明新谈话。放学的时候,她和明新一起向他家走去。
  明新家住在村东北角上。三间房背靠村外,秫秸篱笆墙上爬满了丝瓜、扁豆的蔓蔓。门口的东边有口浇菜的大井,井南边东西摆开两株大柳树,树冠葱茏茂密,严严实实的遮盖在井台上。明新他爹浇完了园子,正和刘丰年坐在井台上乘凉,远远地看见先生跟着孩子来了,俩人忙站起来招呼道:
  “老师来啦,坐坐吧。多长时间了也不大见你们了。这些天消停,不东跑西颠的了,我寻思一定是一心朴实的在学校教书了……”
  “可不是,不大向外跑了,也没分散教学。到底和家长们见面少了。”素环回答着赶忙接过明新他爹递给的小板床。“嫂子在家做饭呢?”
  “刚刚跟我浇园了,这才回去,大忙哩。有事吧,是不是明新又淘气了?”
  “没有。多日不见你们了,我们分头到各家看看,听听家长们的意见……”她委婉地说道。
  “嘿。有什么意见,就盼他们不要惹是生非的,好好地听老师的话,学点东西……这十来岁啦,按说也能在家帮把手了。就这浇园总得俩人吧。改个沟,看个畦的要有他,他娘就可做点家务活啦。就是为了让他识几个字,跟先生们学点文化知识,就得这么瞎凑合了……”
  丰年说:“家家这样,都是为了儿女操心……俺银江在家什么也不让他干。”
  素环看了看明新说:“听见了吧?明新。”见明新点了点头,接着说:“家里多么愿让你们念书啊。你们正是念书的时候……”
  “不过,我总看这孩子不是那个材料儿,让你们少操不了心。”丰年说:“这昝老师们都不严厉管教了。俺们年轻的时候也念过两年《三字经》《千字文》,谁敢不用功,那大戒尺二尺多长,一寸多厚,不好好念,一下就老实了。孩子们挨了打,老人们高兴着哩。有句话叫‘严师出高徒’,老师要不管那叫‘蹲着你’,就叫朽木不可雕也。”
  “咳,别提了。”明新他爹很有感触地说:“我还真是沾了那一板子的光。那会儿,上学年岁都大了,十二三才开念,在地里玩惯了,总踏不下心。记得清清楚楚,念了俩月,只背过几趟三字经。一天老师要考考,背到‘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就叨磨开了‘玉不琢不成器……’一个小屋里三四十个学生,都大眼瞪小眼的瞅着,那个难受啊。老师提着板子就过来了,还不打右手,心里话这右手还有点茧子经得住打点,非要打左手。伸出来吧,一板子,就让坐下了。可这手啊,火烧火燎的那个疼,一看,肿的有一手指头高,怎么放也不行,简直疼的坐不住。三多哥跟我坐一张桌儿,偷偷的给出了个主意,让忙按在石板上,也真见效,石板凉的,确实感到光麻酥酥的,不疼了。他那个时候就净挨打,有经验了。从那以后,记得没过一个星期,背了个烂熟,直到现在,《三字经》《百家姓》,什么《千字文》还都能背过。赶过年呀,考了个一百分,我爹高兴地见人就说‘嘿!一天吃个烧饼,没白供’。我心里话,要没老千爷那一板子,一天俩烧饼也得白吃……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真的。这会儿这孩子们,哼!连见没见过那戒尺,成天价乐乐呵呵,还和老师闹着玩理。光说他学不好,要让我说还得敲打着点。‘玉不琢不成器’嘛。”刘丰年紧附和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可是真话。家长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就是让先生敲打哩。管就是好,不管才不好哩。我说素环呀,以后对我那个宝贝敲打着点,大哥才高兴呢!”这爷俩一哼一哈,不是“敲”,就是“打”,认准了戒尺的功能。董素环本来是想当着家长,正面的引导引导,解除明新挨了打的不快的,万万没想到家长们对老师的“敲打”看得这样神通。她拍了一下笑眯眯蹲在身边的明新,说:“听见了吧?你爹说的非打不成器。嘿嘿……”她笑了笑向着两位学生家长说:“你们讲的都是老话了,现在不兴体罚学生了。老师有时候生了气也有可能打一巴掌。事后却免不了后悔,因为那总解决不了思想问题,打一下最多可使学生们印象深一点,像你们这样认识当然留下的是好印象,弄不好产生了抵触情绪,心灵上会永久留下伤疤。”素环有意的问了明新一句:“你说对不对?明新。”
  明新有些羞涩不安的苦笑了一下,赶忙低下了头。
  素环笑道:“好吧,以后你怕‘敲打’就遵守纪律,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家长的希望……”说完,她站了起来。
  大家也随着站了起来,两位家长争着说:“别过去了,在这儿吃饭吧。”
  “不啦。两步远……”说着就往回走了。明新紧随在身后送了她很远。临分手的时候,鼓了鼓劲儿说:“董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素环瞅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说:“快回去吃饭吧。”她那有些凄怆沙哑的声音使明新茫然了。他低下头转身向回走着,心里很不舒服,好像对老师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非常懊悔,多么不该让老师生气啊!
  这天夜里,素环躺在炕上,又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学生家长们的一席话,总萦回在脑海里,为什么他们把自己都舍不得让受屈的孩子交给学校就不惜老师“敲打”也不心疼?甚至他们把自己那不光彩的事儿那样热情地颂扬呢?在教师身上,家长们寄托着多么深厚的希望呀!
  她想啊,想啊,迷迷糊糊,肩上似乎又增加了特大的负担,一直把它带入了梦想……
  
  58. 喜报
  
  刘川回到师范一直等不见闫志明介绍小烈士生平的稿件,总想研究研究有机会也向有关方面宣传一下。趁去河东的机会顺便又来要材料。在家吃过午饭把个轻便小包袱带在身边,径直往学校走去。当快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有人招呼了一声,随着声音转身望去,是颜佐之。他兴高采烈,老远就喊:“打开牢笼飞彩凤,自由翱翔传佳音。汇溪兄,看看我们这工作多么有意义吧。刚刚开过大会,又来了喜报,都要兴师动众,战时的生活、工作内容丰富得很呀!”
  “哪儿来的喜报?”
  “嘿!你算猜不着。”颜佐之说着递给刘川一份报纸。刘川展开来是一张八开的油印小报,左上角是《战斗报》几个大字。佐之用手一指,醒目的头条消息一下映入刘川的眼帘。正题是:“奋不顾身救伤员”;副题是:“小护士荣立三等功”。读过标题,刘川一眼就从正文中看到了刘小迎的名字。立即眉开眼笑,激动的心情再也按抑不住了。“啊!真是飞出牢笼搏击长空,任其翱翔了。”
  说着话,两人走进学校,来到办公室的门前,推推让让,结果一起挤进屋里。在屋里的王树鹏、付金涛、赵淑萍、闫志明、王恩荣被他们俩这不寻常的举止和情绪弄了个莫名其妙。
  “什么事儿你们这么高兴?”王树鹏说着给颜佐之递过来一个杌墩,让刘川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颜佐之说:“咱新沿村这老鸹窝里真飞出凤凰了……女同志主动立功恐怕在咱县还没听说……这里面有老师们的功劳啊!”
  “来来,我给你们念一念这篇通讯报道:
  小护士大显身手,初出茅庐荣膺功勋。”刘川一字一板像在朗诵一首古诗,显然他有点喜出望外。人们都在屏息地听着,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意料不到,这个黑瘦单薄的十六、七岁的姑娘,竟是这奇迹般壮举的创造者……她刚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第一次踏上战斗的征途,还没有摆脱农村女孩子那种稚气、腼腆,有时好像还有点害羞……可是她偏要求做随军护士,说什么也不愿留在后方……她刚刚听见枪声的时候,身上还在发抖,打着寒噤。但当她看见第一个伤员时,她曾闭上眼睛不敢瞅,悄悄地躲在别人身后掉泪。当她因此受到战士们的批评时,却又极力为自己开脱‘我绝不害怕,我算个什么,死在战场上也甘心情愿’,竭力的为自己壮着胆量。她总怕连队里不欢迎一个懦弱的女护士……百炼成钢。这才是第一次战斗呀。然而,这是一次硬仗,是一次固守阵地而后又突围的硬仗。整整打了一天,她和指战员们一样,在曝晒的阳光下,摸爬滚打,一个个的往隐蔽部背着伤员,一个个的给伤员洗擦包扎,没有一分钟的消停时间,整整一天水米没沾牙。谁都看出姑娘已经筋疲力竭了。然而,她谢绝了任何人的劝阻,支撑着那疲弱的身躯,穿行在炮火弥漫的烟尘里,不停的抢救着伤员……
  黑夜降临了。部队必须甩掉敌人,冲出重围。刚刚安顿好所有的伤员,她又被分配到营部,随一连突围……朦胧的星光下,东面、北面几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声东击西,部队向着东南方冲了出去……狡猾的敌人,突然出现在左面,三挺机枪同时吐出火舌……一个战士倒下了,又一个战士中弹,像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一头栽进了身边一个井里。这一瞬间发生的不幸,姑娘清楚地看在眼里,她的心简直要爆炸了……她要挣扎向前。一声巨响,一个炮弹落在身边,声浪和烟尘迷雾般的围困了她。片刻,她抖动了身上的尘土,看看周围,已安静的可怕……枪声从村子东边、北边转向村里,村西了……姑娘爬到井边,井里黑洞洞的,听听没有一点声息……她急促的绕过井台,摸到一个战士的身边,紧紧地靠着受伤的战士把头贴近他的心脏,听着听着,忽然借着星光看见战士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活着……’她脱口而出,喜出望外。她用胳膊挎起受伤战士的胳膊,匍匐往前移动着,她吃力地向前移动着,脚蹬手挠,竭尽全力的往前爬着,必须尽快离开这村边……手指磨出了血,脸也被荆棘划破了。终于,爬过了村头无遮无挡的开阔地,爬进了一块稀稀拉拉的高粱地。她放下战士,自己悄悄地察看了周围一下,不行,不能掩护。一块小小的矮高粱,两面临道,一眼就看个透彻。枪声,依然响个不停。当她再回去拖受了伤的战士时,他苏醒了……他手里还紧紧的提着那驳壳枪。他不是一般的战士,他是被那突然的情况冲散了的教导员。敌人在竭力嚎叫着,一个指挥员清楚地知道战场留给了敌人意味着什么……不能再连累战士,他把枪检查了一遍,让护士不要再管他,马上离开,说道:‘谢谢同志,我的左腿已完全丧失了作用,我们两个走不开了,敌人马上会来搜寻战场,请你快走……’女护士一声不响,不顾一切的抱起战士的头,让他坐了起来,又拼尽全力的背着他一条胳膊,扶战士一条腿站起来,拖上他又钻入了高粱地……
  几缕手电筒的光亮,四处照射着,井台成了敌人的站脚地……
  当我们派出的搜寻队在青纱帐里发现他们的时候,她已经背着教导员挪出了二里多地……”
  “太好了,眼前这样坚强的战士,谁能想到是从十一二岁就被推进婆家那火坑过了五年多忍气吞声非人的生活呢。抗战在改变着一切,这大概也是苦难中国的希望吧。”刘川的眼睛湿润了。
  佐之说:“看!”他拿出了那张通知书。“……刘小迎荣立三等功。受气的媳妇成功臣了。真是天翻地覆啊。”
  顺霞、恩荣他们赶忙赶过去争看那立功奖状。那是一张毛头纸油印的奖状,四周刻着美观大方的蓝釉印花边,中间印着“荣立三等功”几个苍劲的套红楷体字,刘小迎的名字,更耀眼铮光的嵌在上边。几个人看着,无不啧啧称赞。
  刘川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遭,看着几位老师那样高兴的样子,更促使他心潮起伏,不由得脱口说道:
  “战争多磨难,师生斗志坚,新沿小园圃,红花争灿烂。”颜佐之兀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志明,记上,记上,汇溪兄诗兴大作。”“哪里,哪里,顺口一溜吧。哈哈……”
  刘川说:“好了。不能奉陪助兴了。志明,请你把讲稿借给我几天吧。”
  “带走吧。我已给你抄好一份,没及时给你捎去,误事了吧?”闫志明说着打开自己的小书包,拿出稿子递给了刘川,说:“反映的不是很充分,有些问题也认识不到位,认识到了的,也讲不出它的真正意义,只请刘老师看看吧。不宜公开啊。嘿嘿……”
  “很好,很好。你们的心血没白花费。在你们这些园丁的培植之下,我们这个小小园圃里已相继绽开了烂漫的花朵。是值得欣羡、值得学习的了……”刘川笑容可掬,和志明诙谐的聊着。颜佐之说:“说真的,三群从一个顽皮孩子教育成英雄,和小迎的解放、出息是有素环、志明、顺霞的心血相关的。拿小迎来说,如果那是一颗干瘪的种子,所以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正是学校给了她雨露阳光和土壤……荫之兄应当为你们有这些辛勤的园丁而祝贺了!”“祝贺,祝贺。这个‘功’应当给董老师、闫老师、刘老师带来光荣。”王树鹏高兴地附和道。
  “总之是学校的光荣吧。也是你这一校之长的光荣。哈哈……”
  “是新沿村的光荣……”
  “哈哈……”显然,大家都非常高兴。
  刘川告辞了。王树鹏、付金涛、颜佐之、闫志明、王恩荣、赵淑萍、刘顺霞、董素环相继跟出办公室,簇拥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教育界老前辈,一直送出大门,送上大道,直到他隐没在交通沟里看不见了,人们才又回到学校。
  颜佐之把村里对这件事情的安排告诉了老师们,就告辞了。
  他从学校出来找到刘玉福、张秋菊、刘计和、秦玉堂一干人,拖拖罗罗去给小迎她爹送喜信。玉福说:“咱务必得先让人家有个思想准备,省的兴师动众,敲锣打鼓,热热闹闹来了,主人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哩。另外,也应让双臣老汉早点欢喜欢喜……”张秋菊说:“让老头子也得好好受受教育了。这孩子在那份上的时候,劝过他多少回,让他把孩子领过来算了。他不,什么‘听天由命吧!’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站着有个人儿死了有个坟儿’,算啦。让他看看他家小迎到底是个什么命儿!”
  “这会儿你说什么他听什么。”秦玉堂说。
  “不一定。”刘计和说:“他还能拿那句话堵你的‘她是这个命儿’。”刘计和学着刘双臣的话音一说,又逗得大家都笑开了。
  人们刚刚收工回来,街上乘凉的人们不少。见一群干部们说说笑笑,有的就打听着“出了什么喜事儿你们这么高兴?”“给乡亲们报个喜信儿!”刘玉福笑逐颜开地说:“队伍上给小迎送来喜报,立功大大的……”老头也说了句玩笑话。
  “是吗!小迎立功了,立了个什么功?”一个老太太问道。
  “三等功。”
  “不论几等吧,说起来咱村出功臣了。”一个端着饭碗的中年人也引以为荣的样子,满意地解释道。
  小迎家正做饭。她弟弟坐在灶火坑里烧火,她爹在打整锅,一见来了这些村干部,她爹扎撒着两只手就走出来,往屋里让。颜佐之说:“咱这样吧。屋里热乎乎的,不进去了。你也正忙做饭,咱今天是个喜贺事儿,长话短说,先给双臣哥送个喜,打个招呼,叫你有个思想准备,省得到时候蒙头转向的……你家小迎可出息了,在外边立功了,咱们军队上给来了喜报。吃过晌午饭,人们要敲锣打鼓给你送来立功奖状,村里还给做了块匾,刻上了‘功臣之家’。双臣哥该光荣光荣了。”
  “你看看……你看……这是乡亲们的光荣,是干部们和学校先生们的光荣。我……担不起来啊。”刘双臣有点受宠若惊。
  “是你们家的光荣,也是咱全村的光荣……”佐之也附和道。
  秦玉堂爱跟刘双臣开个玩笑。这会儿,见村长把应说的已经给讲完了,又扳不住了,转过去拍打着双臣的肩膀说:“我说老伙计,你家小迎是这个命儿……”逗得人们轰的一声哈哈的笑开了,把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都逗乐了。
  “小迎在军队上立功了,部队上送来了喜报……”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随着收工的人们陆陆续续的传递开来,吃晌午饭的工夫,传遍了全村。
  
  59. 成长
  
  “小迎出息了!”这个消息顿时成了新沿村人们大街小巷家庭饭场田间地头议论的中心话题。习惯大歇晌的人们也不去睡午觉了,一堆一伙的在树荫凉里,在梢门洞里,边议论,边吸烟打嗑,或玩着“摆连儿”、“憋死牛”,也有的编着蝈蝈笼子,都在等着送喜报哩。老太太们也都出来了,有的小篮子里放上几个穗子,拿个线拐子,年轻妇女有的拿上只鞋底也一伙伙的嘴里说着手里做着,站在南墙根底下,等着看热闹。
  喜竹嗓门大声音大:“真不成想,咱新沿村这老鸹窝里真飞出了凤凰……我就这么想的,苦水里泡大的这孩子们都心眼好,知道疼人……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说她那么干干巴巴怎么能把个大小伙子背起来走二十里地……”事儿越传越玄、越夸张、越出奇了……
  “嘿!那就是一股急劲儿吧。也是在那生死节骨眼上……”瑞灵也附和道。
  “你看不说不道,孩子可有心劲儿哩。为她这离婚,她偷偷地找过素环多少次啊。素环可没少给她出主意……以后这上学,不都是顺霞她们撺掇哩,她可沾了这几个先生的光了。”这是小迎的邻居老张家老太太的话。
  喜竹说:“不的,走的时候就对人们说,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师们的恩情,出了门不能给老师们丢人……这孩子可真是说到哪儿落到那儿,主意正着哩。”
  瑞灵说:“不光对老师呀,得谁点好处她也忘不了。她和我告诉,前些日子让鬼子打死的那个孩子三群,还有虎娃、银江他们,在春天那难熬难过的时候,给她家送去了一篮子榆钱,就觉得很不落意,家家困难啊!后来她听说那三群为了那篮子榆钱还从树上摔下来。她偷偷地哭了好几回。人家为了咱活命,把个孩子摔个好歹的可算怎么着哩。可是个懂事的孩子。”
  “嘿!可怜这孩子,受了几年好气。”瑞灵说道。
  “可不,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还不是那个爹太老实了。”喜竹那大喇叭似的声音,一点顾虑也没有,吵吵着。“嫂子,你不怕让人听见,吵吵那么大声……”“怕什么,咱说的这个都是实惠话。”喜竹说道:“你们去集合呀,就在这等着吧。人家那队伍,哼,都快过来呀,你们才去。”一伙年轻媳妇向西头走去。
  不一会儿,锣鼓铿锵,还夹杂一声声鞭炮……报喜的队伍过来了。人们从梢门洞里、大树底下站了起来,移动到街上抻长了脖子,在家里刷锅洗碗的人们,伸着湿漉漉的手就跑了出来。
  队伍前边,颜佐之、刘玉福、王树鹏、闫志明、赵淑萍、张秋菊、刘计和……一群干部、教师簇拥着一伙人抬着匾额、喜报,紧跟着的是工、农、青、妇、民兵和识字班的学员,后边是完小整齐的队伍,付金涛、刘顺霞、王恩荣随在队伍里,学生们一声声口号,一阵阵歌声,熙熙攘攘,浩浩荡荡,再加上街两边像是夹道欢迎的人群,满街筒子全挤满了人。
  领头的人们进了小迎家的院子,大街上的队伍还拐着好几个弯。
  “往前走,后边看不见。”谁在喊着,民兵连长出来调动队伍,把院子里、街上挤了个水泄不通。董素环把预备班的孩子一个个抱起来让他们坐在了墙头上。
  一阵鞭炮声过后,颜佐之把小迎立功的喜报、奖状清清楚楚大声读了一遍之后,双手交给了小迎她爹刘双臣。顿时又锣鼓齐鸣,响起了一串“大崩子”和“二踢脚”(都是鞭炮的一种)。接着是闫志明宣读《战士报》上那篇通讯,以便满足人们想知道立功原委的心情。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小孩子在嬉戏被谁呵斥了一句。
  颜佐之向着群众大声说:“乡亲们,大家都想知道小迎怎样立的功,好向她学习。现在,请小迎他们老师闫志明同志宣读《战士报》上的通讯……”话没落音,呼啦一下子又鼓起掌来。
  志明知道学生们早有这个要求,借机会和大家一起听了。就想尽量让小学生们听懂,一字一板的朗读起来。有些地方还做一下解释,纠正着人们传奇式的误传,说:“她扶着指导员穿过一个开阔地,就是一片没有庄稼掩饰的村边上的平地,不过半里地。她背上教导员一条胳膊架起他来走了二里地,不是二十里,二里地就很不容易了。离村二里地钻进高粱地里,敌人就没能搜着,保全了教导员的生命……”下边人们也嘁嘁喳喳的议论着。
  志明讲完了。颜佐之说:“双臣大哥你有什么说的,说说吧!”
  老人憨憨的笑眯了眼,说:“这有什么说的。孩子跟我没得了好,跟上小明子和小霞、素环他们算长了出息。这出门了,跟上八路军,更受了大教育……可我就想,像她那个身子骨,一把柴禾一样……”老人哭了,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赶紧抹了一把,说:“走那天,连顿饭没在家吃……我给她买了块粕糕,走时还给我放在了锅里……”“不要提这些了。”颜佐之怕他扯得太远了。“嘿!我这账拖欠的太多了,村里给盖房子,小学生们送粮食,都是你们干部、先生和乡亲们好。连银江、虎娃和没了的那个好孩子三群,小迎都感激的哭过好几回……正是你那困难节骨眼上,孩子们捋把榆钱自己都舍不得吃,给俺们送了来……这喒她做了这么一点点事,又麻烦大家都来了……没别的,我一定找老师们给小迎写个信,把乡亲们的好儿告诉她,一辈子不能忘掉。要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八路军,好好打鬼子杀汉奸,卫护着乡亲们过个安生日子。”大家都给他鼓掌。
  事儿算圆满结束了。各团体的队伍,就地解散,又是下地的时候了。学生们带回学校也就要上课了。
  小迎她爹把颜佐之、王树鹏一干人送出大门时说:“可就是不知道小迎到底在哪儿,写个信可怎么捎去?”
  村长说:“闻悉闻悉吧!”
  ……
  村里哪能知道,也就在这天,小迎也正在分区后方医院里,给家里写信哩。
  那天,小迎和指导员被从高粱地里抬回部队,在团卫生所里治疗了几天,就和教导员一起被转送到后方医院,她只是手和膝盖擦伤,然而她所以被转入后方医院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团领导担心她有什么病,让检查一下,恢复体质健康。
  这天清晨,她被嘹亮的起床号催促着,爬起来披上那件缀着大红十字的衣服就转到已经当作医院操场的大场院里。空气清新,觉得精神很好,就试探着加入了医院工作人员跑步的行列,可是没跑半圈就下来了。她气喘、心慌,脸上一阵发热,浑身开始出虚汗。尽管她的精神是那么好,觉得周身什么病也没有,可是她太虚弱了。一年来虽然在训练班、在部队伙食调剂十分满意,可是她拼命的学习,看书写字,如饥似渴,用她自己的话,连同小时候吃奶的那劲儿都使上了。虚弱的身体怎么能得到补偿呢?她离开操场一步一步的沿着地边上的荒草隔子行走。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了出来,和煦的光芒,照拂在她微微发烧的脸上,晓风吹来,太舒服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忽然觉得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幸福的人。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刚刚浮现在她的脸上的时候,脑海里又被那一幕幕的往事占据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先不去想那些了吧!“疗养第一!”部队领导的话又响在了耳边。可是那些事情,总也不能在脑海里赶走。希望啊,理想啊,总是和往事连成一串的,什么时候也不能把它分开。她往前走着、走着,忽然,一阵密集的枪声,耳朵里似乎都鸣叫起来,惊慌失色的人们,跟头轱辘拼命的四散,各条交通沟里黑压压的人流……不一会儿,浓烟腾空……自己的房子被烧成灰烬了……唉!又想它干什么呢?不,不能不想,村长、玉福大伯,秋菊奶奶……怎能忘掉他们……不是他们,老爹爹、小弟弟可在哪住呢?头顶上盘旋着一只老鹰,展开着两个翅膀一丝也看不出扇动的样子,可是牠那安翔自在的转着圈子,牠太自由了……五年啊!一个弱小的生命,圈在那个牢笼似的小院子里,看不到一张笑脸,听不到一句爱抚温暖的话语,一天不挨骂就心满意足了。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婆婆家,莫非天下的婆婆家都是一样吗?女孩子为什么非要有个婆婆家……你看又想些什么呢……把它忘了吧!大路上跑来了几个小孩子,每人提着一个小篮子追逐着,叫嚷着,他们那样无拘无束的尽情的喊叫着,嬉戏着。看着看着,她笑了,笑的那么自然,那么甜美,可是忽然一怔,笑容收敛了。她看见是银江、三群、虎娃他们,给她家送榆钱来了,多么香甜的榆钱啊,她抓了一把塞在嘴里品味着,把孩子们送出了大门……这怎么能忘记呢!难道脑子里不留一个地盘给他们吗?
  每当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素环……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那个姐姐老师,霞姑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老姑老师,就不能不占更主要的位置,顿时她的耳边就会响起:解放了,不是旧社会了,你怎就这么死心眼儿,非一头扎在那门里受一辈子气,看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走!我跟你作伴去打离婚……多少次的悄悄话啊!是环姐老师给了自己勇气……
  “好好念书吧,小迎。你很聪明,一定能学的很好……”老姑老师那声音又像面对面的叮嘱着自己……又怎能忘记闫老师把亲手抄写的课本给送到家里,无数次的叮嘱环姐,要认真教自己识字,还有在那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是他淋透了衣服,给自己锅台上搭起席棚,使全家人能吃上热饭。这些能在脑海里占据位置……
  现在她真是一个幸福的人。用着顶好的药品,吃着顶好的小米、白面,无忧无虑,好像她从来也记忆不起什么时候自己曾有过这样子的日子。
  她走上一个高坡,迎着那初升的太阳,凝望着东南的天空,她搜寻着哪一片白云下面是自己的家乡,老师们,同学们,干部们,乡亲们,你们都好吧?真该给他们写封信啊……对,回去,现在就写……
  走进了房间,已是吃早饭的时候。她匆匆的去打来了小米粥,白面馒头,放在自己铺位头起的炕沿上……她上炕拿起了那个小本子,坐在自己的铺盖上写起信来:
  “老师,多么想你们呀!快一年不见你们了,有许多话想和你们说,可……写起来真费×(劲)……
  俺们和抗中住在一起了,吕司令和程政委来看过俺们。俺们都觉得太幸福了……兰欣、琴凤她们还念书呢吧?一定比我学的字多了。识字少了出来工作太费×(劲)了。银江、虎娃、三群他们上三年级了吧?好好学习吧!
  我在外边很好,告诉俺家里,不要结记我。向老师们、村干部们、同学们、乡亲们问好!
  (写的很不好)
  敬礼!小迎一九四〇年八月初七”
  她费了很大的劲,歪歪扭扭,写一写,不满意撕掉一张,再写,早饭还没吃,又到中午了。好容易才写了这么一封信,把两顿饭当成了一顿。吃过午饭,自己又把信交到通信处才回去休息。
  正是此时此刻,老师们,干部们,同学们,乡亲们,给她家送立功的喜报来了。然而,在她的信上,对自己立了功的事却一字也没有提。
  
  60. 为她们创造条件
  
  “平静中孕育着动乱。”不知是谁为让人们提高警惕,讲了这么一句话,从县传到区,区传到村,竟成了群众的口头禅,也成了人们预防事态突变的警告。
  入秋来,敌人已有十多天不出动了。人们就觉得好像已安定了一大段时间。高级班的招生工作恰好利用了这个好机会。
  这天,王树鹏、付金涛、赵淑萍,正对照招生考试的分数研究了解考生基本情况——天资、进取心和家长要求,确定录取名单。此时,一个学生进来报告:留庄来人要找赵老师。
  赵淑萍走出办公室,小院里没人。她走向通往教室大院的角门,见有几个女生正围着顺霞诉说着什么。赵淑萍的出现,牵动了几个人的视线,她不大认识她们,可是几个女生老远就呼喊着:“赵老师——”
  赵淑萍赶忙迎了上去,顺霞也转过身来说:“留庄小学的学生,找赵老师想说说心里话儿,说赵老师体会女孩子的心,都想学小迎,迫切要求能多念点书,好出去为人民服务。我看赵老师就做个真正的知音吧。”她笑了笑,对几个学生说:“好了。灵芝,你们和赵老师说说吧。说完了到我办公室玩一会儿……”说完转身走开了。
  “咱们找个什么地方……”赵淑萍向四处搜寻着。
  “就在那边那个树凉里说吧,老师。”叫灵芝的这个学生很爽快,不容分说,她先向那树凉里走去,她们几个只好跟上。大家还没站稳,灵芝就开腔了:“赵老师,俺们都不好意思找别人说,让人说,你看他们好高骛远小学还没学好哩还想上高小……可是俺们是这么想的,赵老师,那男老师们不一定能知道女孩子们的心情……俺们今年十七八岁了。我十七,她还比我大一岁,又都长了个傻大个子,站在人群里不用说那小学生,比俺们老师都高……俺们多么想忙离开小学,不怕在高级班做个旁听生哩!俺们看了高级班的书,就算术差点,别的努点力都能跟上……还不知道这回考试的怎样,俺们说只当没有考试这回子事儿,咱们去找赵老师,当个旁听生,赵老师准会同情咱们。俺们就来了。”那两个都是那么腼腆,光笑着听灵芝说,谁也不吱声。等灵芝说完了,她们红着脸把眼光投向赵淑萍,羞涩地笑着,依然没有怎么说话。
  “赵老师——”灵芝又说,还有点神秘的放低了声音,指着那个俊秀的高个子:“她,婆家就是当块儿的,还没过门,那男的参军了,当上了连长。这闺女也很要强,说非向新沿村小迎学习不行,就想忙念两年高小也出去受受训参加个什么革命工作……”那个闺女悄悄地低下了头,用脚尖在地上乱画着,见提到自己的事儿,有点不好意思了。
  赵淑萍是理解女孩子们的心情的。在事变前,生活在农村的这些闺女,一般的是连想也不想上什么学校的,她们之中有多少聪明伶俐的“巧闺女”,也不过把才华显示在学个描龙、绣凤,剪个窗花,做幅枕头顶儿的,她们想也不敢想女孩子还能做点什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事情,那些生长在开通一点儿人家的闺女,也只能听听老人们讲年画或上庙看戏的时候,在那梆子腔、蹦蹦戏、说书,唱曲儿的戏词里,才能听说有个苏小妹吟诗作赋、花木兰替父从军那样一些女孩子们的故事。抗战了,有了共产党的领导,妇女解放了,年轻闺女们算欣逢盛世。可惜呀,上小学她们年龄大了。然而她们毕竟有了进步的要求,有冲破那封建羁绊的思想,她们要履行作为抗日根据地人民应有的权利,她们为了走出家庭,走上抗日工作岗位,要求给予学习的机会,是理所当然的。她深信作为一个教师,一个担负着学校教育、社会教育重责的教师,应当体贴她们;高举着“教育为长期抗战服务”大旗的学校更应当欢迎他们,为她们创造条件。然而,她毕竟不能自己做主。
  赵淑萍笑吟吟地望着她们:“你们的想法很好。是得好好学习,岁数也不大,来日方长,只要从现在开始,不知能学会识字,学会知识,还能有充裕的时间参加各种抗日工作,为人民服务……学习的途径是很多的,上学校学习,在家里自学,只要努力,有毅力,有恒心,就不愁学不好。你们没见吗?上小学的,高小的,还有上识字班的都有取得很好成绩的。你们先回去吧,反正会有地方念书。如有可能学校会照顾同学们,究竟录取多少人,我们正在研究哩!”
  女生们说:“那俺们先回去。”灵芝又补充了一句:“赵老师,无论如何为俺们想想……”
  赵淑萍回到办公室,把几个女学生们的要求一说,并表示了同情的看法。王校长笑了,说:“你支持她们毛遂自荐了。”付金涛却不以为然,似乎在考虑着赵淑萍和校长的对话,面向着窗外不动声色的站了多时,才说:“我看咱还得按分数录取,不能背上包袱。不然,总有个楞大个子跟着巴巴结结……县里今天要成绩了,明天查效果,二十多处高级班,总排老末可够呛。”
  “那倒不一定。超龄生学习自觉性要高得多。”
  “不过,他们不是要求按部就班,都想一嘴吃个胖子,再偏重一科,我们的秩序怎么能维持。我看干脆让他们上识字班。”
  赵淑萍看了看校长,见他没动声色,低头沉思的走出了房门,她也没再表示什么,预感到要碰到困难了。于是,慢慢地坐下来,又翻阅起她填写的考生分数表。似乎想从分析中找到一个难度最小的缺口。她真的关心着超龄的女生哩。
  校长回到办公室,径直走到赵淑萍的桌前,接过表格仔细地看起来。
  参加考试的共九十六人,其中小学在校生八十一人,社会青年十五人,成绩在六十分以上的七十五人,在十五名不及格的学生中16岁以上的大孩子4人,成绩都不过40分,差的太远了,不好照顾。从及格的75人中按要求只能录取50人,就得有25人不得录取。赵淑萍见校长反复翻阅着及格了但受名额限制还不能被录取的人员名单,她也凑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去看。校长用手点了点几个年龄较大的学生名字说:“倘使我们稍辛苦一点,扩大八个名额,这些半路上学的超龄生的要求就全都满足了……”说完他站了起来,又匆匆向门外走去。付金涛一听校长的话已十分明显,对录取名额已表示了怜悯之心,还能说什么呢?按分工扩招的五年级只不过有自己的一门自然,大部分课程班主任担负着,学校的名誉自然校长挑着大头。只要你们肯付辛苦,不怕脸热,我就跟着,不能再表示不同意见。在赵淑萍听来,录取名额有了考虑的余地,坚持多录取几个,也是在录取分数线里,当然十分高兴。她见校长出去了,也没再说什么。
  正各自揣着心里话待倾诉的时候,刘延年和孟一萍相跟着进屋了。
  “延年同志,孟老夫子……哈哈,欢迎欢迎!”付金涛热情地迎接着,赵淑萍依然很安稳的笑着,忙给客人腾座位,倒开水。“嗨……怎么赵老师也跟他们学客气了!这可不敢当,不敢当……”刘延年忙过去接过赵淑萍递给的水碗。
  “怎么今天二位……”王树鹏进屋看见他俩,话还没说完就被孟一萍给截住了:“二位不谋而合,途中相逢,都是前来奏本……”“有本早奏,无本卷帘散朝。”王树鹏也陪着开了个玩笑。“本夫子才疏学浅,经陋文薄,几个大弟子痛哭涕零,非攀高门不可了。”孟一萍不文不白生搬硬套的一跩,把人们都逗乐了。王树鹏说:“招生广告在案,何烦前来求情?”
  “哎呀,我那老兄,真让吃个闭门羹呀!”孟一萍真有些失意的样子了,也不跩文了。“本座是铁面无私。”王树鹏一本正经的逗着孟一萍。片刻,又说:“学生叫什么?”
  孟一萍忙回答:“一个叫李月琴,一个叫李桂芳。”赵淑萍忙去翻阅记分册,说:“她们的成绩是,李月琴68分,李桂芳64分。”孟一萍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说:“嘿,都及格了。这用不着求什么情了……”“根本就用不着求情。因为求情也没用。”王树鹏说:“招生广告写得清楚,按招生名额从优录取,依次排列到50名,只能取70分以上者。所以你求情又有什么用?”
  孟一萍一听又成了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的一屁股又坐在了椅子上哀叹道:“那真没望呀!这下儿可真要冷了几个大孩子的心。”又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说:“这两个学生进取心强,也很聪明。两年多就学完了小学四年级的课程,真不简单呀。很要强,都十七八了,满指望赶紧上两年高小出去工作哩。再在小学里混恐怕家长也不支持了……”好说好道的刘延年一反常态的在一旁听着,嗓子眼里冒起烟来,再也憋不住了:“是呀,我们那里是三个年龄大些的学生,估计有一个能考上,那两个就差点。赵老师你查查,看她们多少分……一天找了我三回,连村长、农会主任都说话了。人家还会说哩,刘先生去和王校长说说,当个旁听生也行啊,只当他们教识字班了。你看把孩子们愁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个老太太给帮腔,别提咋逗乐子了,说,一个羊也赶,俩羊也放,一个大学校多盛一两个可算个什么。有她们只当她们让跟上拨拉着吧。认几个字总比不认识强,万一能出息个像人家新沿村那个闺女似的,立一功不也给老师们争光……这话倒是真的。这些大孩子出校门就顶用,那才真体现了教育为长期战争服务的方针……”
  王树鹏说:“行啦,行啦!延年同志,你真会借棒棒打人。说正经的,大家说的都是对的。究竟怎么办,我们正在研究,将尽量把招生的原则和群众要求统一在教育方针、政策的基础上来。我们有了初步意见咱再商量吧。”
  “哎,给个出门话也好嘛。别冷了弟兄们的心……”孟一萍见校长缓和了些,又精神了。说着就要告辞。
  王树鹏、付金涛、赵淑萍一直把他们送出了校门。往回走着,王树鹏意味深长的说:“学生、老师心情是相通的。不怕有那么短暂的师生关系,就会割不断,永远互相体惜……”
  他们进屋工夫不大,一个民兵背着“大鼻子捷克式”站在门口,喊:“老师,听说了吗?鬼子又要秋季扫荡了。村长让给老师们个信儿。门前正过兵哩,听说是分区转移到河东去呀……”说完没等回话就匆匆的去看行军的部队了。却听王树鹏说:“这小伙子,是舍了一个死儿的。这就是被树杈子把肚子穿破挂在枣树上的那个学生——刘明生。那天来找我也想念高小。看来不分男女,真掀起了学习热潮。没听教委说嘛,识字班也容纳不下了,无怪乎……”
  赵淑萍急切地想去看看部队,无意再回答校长的话,插了个空子,说:“走,咱先去看看!”紧招呼着他俩就往外走。王树鹏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分数册,蹒跚的随在付金涛身后,走出了办公室。心却依然留在分数册上。
  
  61. 王玉芝
  
  为了统一大家的认识,决定正式录取前再了解一下准备扩招学生的实际情况。第二天,王树鹏和付金涛、赵淑萍来到田村小学。刘亚明正要带两个秋收小组去收获学校种的蓖麻。听校长一说来意,当即向学生干部作了交待,他一定要陪同一起去走访。
  田村,在学区里是比较好的小学。今年将被录取八名学生,其中两名年龄较大,也是刘亚明花费心血最多的学生。所以每逢讲起学校的工作,他总爱首先讲起几名超龄生。一向好诙、打趣的刘亚明,今天,郑重其事地说:“今年送给你们两名,我们还剩五名,两男三女。村里已提出,准备让其中一名担任妇救会主任了。还剩四名,我准备在一年内把她们都送出去,找机会受受短期训练参加工作,或直接参军,到部队去。这都是他们的心愿,明年高级班再招生,尽量不再给你们增加负担。这样学生们也如愿以偿了,我们也算尽的责任。然后全力以赴教育好下一代……我想这不是送走几个学生的问题……”他有些感慨的接着说:“这是送走一个时代。让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阴影,随着解放区的诞生,慢慢消失掉吧。我们的民族再不能落后下去了……”
  王树鹏和赵淑萍边走边听,也引起了共鸣。觉得刘亚明说得很好,很根本。付金涛却不以为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望着刘亚明只是淡然一笑。不料,王树鹏说:“是啊。在我们中国的教育史上,或许这是一个特殊的阶段。但我同意你的观点,这可能是一个划时代的阶段……”
  刘亚明说:“这段历史让我们赶上了,相信我们的史学家吧。对这震撼环宇、慷慨悲歌的抗战教育,自然会有公正的论断。”
  赵淑萍笑了笑说:“说不定还会把刘老师这些富有哲理的论断载入史册的……”
  “哈哈……”
  然而,刘亚明今天始终那么一本正经,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们一连走了三个,都是适龄的学生,都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条件较好的学生。学生们虽然都没在家,但从家长们的话里是一心要供他们上学的,对高级班的录取,充满感激之情。
  刘亚明把他们引到一个年龄较大的学生家。走进小大门,整齐的土坯院墙,围着三间北屋、两间西屋。房子虽是坯的,但新泥抹过,平整的墙面,笔直的边角,各个角落打扫的很干净,使人一看就很舒畅。难怪王树鹏脱口而出:“一进宅院知勤俭。”颇有感触。靠东墙有棵熏香树,已有两手粗,北屋门口左边有棵石榴树,拳头大的石榴挂了一百多个。
  “玉芝在家吗?”刘亚明向屋里喊了一声。
  “没在家。”话音未落,门口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短发的左边扎了个小辫儿,扎着红绳,一对大眼睛在白净净的脸上转动着。“刘老师,我姐姐去村公所啦。也快回来呀,屋里来吧。我去看看她。”说着跳下台阶就跑出大门。
  刘亚明说:“这家姓王。是军属,就姐儿俩。大的叫玉芝,是你们的学生了。刚才出去的这个叫玉明。两个人从小失去父母,跟着哥哥长大,三八年春天哥哥参了军。当时玉芝刚十五岁,就挑起了家务。按农村老乡们的话说,这闺女很有材料,有心劲。那年冬天,学校一成立姐儿俩一块上了学。第二年春天就忙了,种养五亩地,也不让人给代耕,地没误学还上了。俩人都是我们的高材生哩。玉芝除了大了两岁,各方面都挑不出缺点……”他对她是那么赞扬,讲的又是那么自信,是校长和赵淑萍的心中自然树起了一个理想的形象。
  他们正讲着,一个身材适度留着短发的姑娘,一出现在门口就低着头倚在右边的大门上,很失意的样子,竟然没有看见院里站着好几个人。
  “玉芝,怎么了?”随着刘亚明的声音,姑娘赶忙擦了一下泪眼抬起头来,勉强的露出一点笑意,叫道:“刘老师!”
  人们都看出了她带着泪痕的红肿的眼,刘亚明还是低声地介绍说:“认识吧?完小的王校长、赵老师、付老师来看你了。”
  玉芝的眼泪抑制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但仍然强作笑脸:“老师们,快进屋吧。”
  这意外的情境,使刘亚明也莫名其妙,弄得大家都有些心酸意惊,懒得再抬脚进屋。玉芝也觉得必须向老师们说一下:“我哥哥在这次反扫荡战斗中,牺牲了。”她顺便把手里的信递给刘老师。刘亚明把信展开:“在滹沱河口狙击战中,英勇作战,历时五个小时,掩护了我军的安全转移……光荣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玉芝扯下肩上搭的毛巾擦了擦眼泪说:“我爹娘苦了一辈子,我才八岁那年相隔不到两个月,都去世了。我哥哥领着俺们姐儿俩,熬了6年实在不容易啊。事变第二年参了军,走时还舍不得丢下俺们……还嘱咐有了学校总得让俺们念几年书。俺们上学了,想告诉他一声,才一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到死准还以为我们也和爹娘一样是个睁眼瞎子哩……”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人们心都被这陈述紧紧地攫住。过了片刻,王树鹏说:“什么时候知道的消息?”
  “就刚才,村长把我找了去,说在那里已成敛好,埋在了河边树林里,村里要去车想把他接回来。我说先不去吧,一来大秋正忙,二来扫荡还不算完,车马人夫的,多危险,反正人已经没了,也安葬好了,等秋后天气凉爽一点了再说吧。”说的那样平静。
  刘亚明说:“说的挺对。人已经没了,也不要太悲伤了。不用说是兄妹,乡亲们听说了也是难过的。可咱得往开处想,他是为了抗日,为了保家卫国,为革命而牺牲的,虽死犹荣。咱们活着的人,还得很好的工作、学习、劳动,争取早日把鬼子打出去,才不辜负先烈……”
  王树鹏说:“你哥哥死的光荣,你们应当继承他的遗志,入学后好好学习。等毕了业,也踏着他的脚印去工作,去斗争……烈士于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我一定照老师的教导去做,只是俺们姐儿俩上学都晚了,听刘老师说,高级班的老师们对几个年龄大的学生给予了特别照顾,使俺们很受鼓励,上学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让老师们白费心血……”
  赵淑萍说:“上学后家里会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我妹妹比我小三岁,俺们俩一年上的学,,她在念三年级,还可在小学念两年就照顾了家了……”
  王树鹏说:“好吧。就这么办,我们还到别处去看看……不要再哭了……”“不哭。这不只是俺们一家,多少先烈流血牺牲了,哪一个又没有亲人。只要想到他们是为了革命,亲人们就会自己安慰自己了……”依然那样通情达理,自我安慰,也安慰着别人。然而,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着。
  老师本来已经走出房门了,一转脸赵淑萍的眼睛湿润了,晶莹的泪珠滴在了衣襟上。
  “多少先烈流血牺牲了,哪一个又没有亲人,只要想到他们是为了革命,亲人们就会自己安慰自己……”多么高尚的思想情操啊!他曾想把自己“已经上学了”作为可喜的消息告诉哥哥,两年读完了四年的课程。我们的各级学校难道不正应当鼓励这样的学生吗?
  “回去吧,玉芝。”赵淑萍在大门口拉着玉芝的手说道,眼睛都没敢正视。
  “今天太不巧了,让老师们跟着不高兴……”玉芝回答道。使同情、善感的赵淑萍又一阵心酸再也答不出话来。
  离开了王玉芝家的大门,刘亚明说:“看见了吧?确实是个进步的青年人,她工作也是非常认真的。像这样的学生,年龄也大些了,只要具备了高小毕业程度,有了自学能力,各个工作岗位都非常需要他们……”王树鹏同意的点点头。刘亚明接着说:“这一代青年人付出的努力和贡献,过些年再评论去吧。这可以肯定,在这个非常时期,对他们的培养付出一些努力,是无可非议的……”赵淑萍把擦泪的手绢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意的点了点头。
  他们分手以后,王树鹏对赵淑萍说:
  “看来,高级班招生名额的扩大,不是感情用事,而是非常有必要的。”
  “是的。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付金涛毫无保留的终于转变了自己的观点。赵淑萍没有回答,只是跟在校长的身边默默的走着,陷入了沉思……
  她反复回味着王玉芝的一番话,联想到留庄几个女学生的恳求,校长的同情,耳边自然又想起刘亚明那感慨的陈述。
  “能不吗?她多么同情她们呀!正像顺霞说的,她们整天价像那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张着血红的小嘴,呀呀呀不断声的啼饥号渴。在学校,在家里,黑夜白天的找老师们解惑释疑,连闹敌情跑到村外她们都得跟在老师们周围,脑子想着,在地上画着,贪婪地学习,把这一茬人送上高级班,剩下了适龄学生差不多比他们的年龄小了一半……他们赶上了好时机。抗战了,共产党、八路军把守着愚昧的人们唤醒了,把孩子们从小就送到学校成了天经地义。那些认为“咱庄稼人念什么书,认字也是浇园,不认字也是耪地”的人们,感到了背兴就背在了睁眼瞎子上。说什么也得让孩子们念书啊,不的就是作孽了……这是抗战的收获,是共产党的启发,是人民的心声,是时代的需求。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不能存有半点的疏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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