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遗憾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的过去了。有规律的教学活动，学校中显得平淡无奇。然而，正像一泓湖水，平静中却时刻激荡着波澜。这天，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在二年级教室里，董素环爆发了不可遏止的怒火。
　　正上国语课，听着老师讲《小英雄的故事》，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多像三群啊！学生们认真的听着，听着……教室里安静极了。几十双明亮的小眼睛，时而俯视着书本，时而仰望着董老师那严肃、认真的神情。“喳喳……”突然一个家雀的叫声从学生中间传了出来。起初董素环并未在意，她的精神太集中了。后来几个学生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投出了厌恶的目光。刘明新向着投来的目光瞪了一眼耍了个鬼脸，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喳喳……”又是两声叫唤。这下儿，引起了学生们哧哧的笑声。董素环忍耐不住了，她盯着他，停止了讲课。看着他这种恶作剧，多日来的积怨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她脸色发黄，两手微微颤抖，把本书卷了又卷……
　　“拿来……”她声音有些沙哑。
　　“把牠给我拿来……”她尽量压抑着已燃烧起来的怒火，眼睛紧紧的盯着这个一再不听劝说的顽皮学生。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他那戏谑的神情有些挑衅的瞅着老师那愠怒的面孔。董素环一步步向他走去。刹那间，她那从未发作过的咄咄逼人的目光，震慑了这个顽皮的学生。他有些胆怯，然而似乎不愿在同学面前屈服。羞涩、惶恐，很不自然的笑眯眯的向四周张望着，把手伸向书包里摆弄着……
　　“给你！”他猛地把手一扬，家雀扑愣愣飞向房顶，惹得学生们一阵哧哧的笑声。董素环顿时脑袋像裂开一样，感到痛心、气愤，简直被逼到绝望的地步，又恼又恨。她惠东手李娟的紧紧的课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疯似的朝他的左脸“啪啦”就是一下子。明新用手把脸一捂一个趔趄倒在了同学的身上。她接着又是一下子，正正当当打在他捂着脸的手背上，她清楚地看到他脸色焦黄，两手哆嗦着，护着自己的脸，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她气得浑身颤抖，怒吼道：“出去！你滚出去！”
　　明新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哭得悲悲切切。站了片刻，擦了擦眼泪，在教室里巡视了一下，闯闯的向右边的墙角走去，不知怎么的，他又去抓那只惊呆了的小鸟，却顺顺当当的抓在手里。他连看没看抬起头向教室门口走去。
　　董素环看着学生的动作，气愤、心疼，慢慢的真有点茫然了。她的心怦怦的跳个不停，他真的走了吗？她多么后悔，一气之下说了那么一句话，怎么能真的把他赶走呢？难道说他就不可救药了……所有这些想法，刹那间闪过她的脑际……她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明新并没有走远。他把家雀扔到房上去了……牠还没有起飞啊！他多么希望遇到那大雀来引牠飞走呢！他向四周望了一圈，看不见一只家雀的影子，他怅惘的踌躇着……又回到了教室。他看见董老师靠在窗台上，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他一阵心酸又抽泣起来。
　　教室里安静极了。孩子们像屏著呼吸，几十双惊异的小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等待，等待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院里回荡起学生们下课后嘈杂的声音。董素环走到讲桌前收拾起教学用具和一叠副本，向着学生们一挥手，没等喊起立，就向着门口走去。
　　下午她没到校，头疼、懊丧，她一个人在家里不声不响的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着近来在明新身上发现的一系列问题：从那次他跟万祯给军属干活受了大会表扬，好像他的身价一下子提高了，得意忘形，确实有点变了。过去他跟在万祯、明奇他们后边像个尾巴，对他们唯唯诺诺，一呼百应，现在总在出风头，上课时他曾悄悄地捂着嘴学小孩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她仅瞅了他一眼。也是一次上着课，他画了个梳着小辫子的图像写上了一个男同学的名字，悄悄地递给了那个男同学，差一点没打起架来，她只是把那画没收了。有一次是自由活动时间，他竟骑在了一个小同学的身上，把人家当马骑，治的个小学生乱喊乱叫……她真生气了。可是正在这时，她见明奇过去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也就没再追究。万万没想到发展到在课堂上玩鸟，竟这样放肆的程度。她又生起气来……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志明常爱说的一句话“我们应当对学生负责……”难道自己是对学生负责吗？为什么前边一系列的事情没触发自己的怒火，而偏偏在这次……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心里有点不安起来……
　　院里传来脚步声。她用手支撑着身子，抬起头来从窗子里面向外看了一下，脚步声已到了外屋。她还没来得及坐起来，万祯进了屋。他靠在门栏上，怯生生地说：“董老师……俺们批评他了……”说完，那双水汪汪明亮的眼睛乞求似的望着董素环。没容回答，他又说：“让他承认错误……不然同学们都不答应……”话不多，简直比剜她的心还难受，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不要那样对待他。老师是有责任的……”院里又来人了，万祯赶忙迎了出去，素环听到了外边不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移动着身子下了炕。明奇、虎娃，还有两个女生李素贞、宋维先后靠在门栏上。万祯一见没有明新，有点惊疑不安，问：“他哩？”过了一会儿，明奇才说：“他有点事，没有……”顿时董素环心里就明白了。为了打破学生们的局促情绪，她赶紧向大家招呼道：“来，同学们都进来……坐吧，板凳上，炕上，都坐下……”
　　学生们慢慢移动着脚步，找到各自的座位，屋里又沉静下来。
　　“老师——”李素贞腼腆地说：“原谅他这一回吧。”声音是那么微弱，屋里气氛更低沉了，简直压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董素环说：“请你原谅的话应由我来说。这都怨我……”
　　学生们有点迷网地望着老师。片刻，她继续说：“他本来是个守纪律的学生。现在有点变了，大概是环境太顺遂了，高兴的有点得意忘形。同学们也会记得，两个多月来，他耍了不少恶作剧，我看见了，都没认真追究。以为你们都快三年级了，是会自觉的，没想到发展到这种程度……”她停了片刻，长吁了一口气，“这责任都在老师身上。老师对学生是应当负责的。”她似乎应给学生们一点安慰似的，向学生们讲解了很多关于教师的责任。她觉得，只有这样，学生们才能解老师的心情，也才能消除自己的一点内疚。
　　第三天，在上学的路上，董素环远远地看见万祯、明奇和明新站在路旁的大井台上的杨树下正在说话，一看就知道他俩是特地等在那儿的。她望着他们的举止，一步步走近了，看万祯、明奇有说有笑，谈得津津有味。明新却是局促不安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依然保持着镇静的态度，大大方方的朝前走着。
　　她恍恍惚惚看见明奇用胳膊肘撞了万祯一下，万祯和明奇同时向她投来亲切的目光。就在和他们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清清楚楚看见万祯把明新往前一推。明新有点扭捏的晃动了一下身子往前迈了一步，叫道：“董老师！”向着素环轻轻地鞠了个躬。随着，万祯和明奇也弯腰鞠躬叫了声“董老师！”这意外的境遇使她有点尴尬的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眼前的三个学生，万祯、明奇满意地笑着，明新有点羞愧地低着头说：
　　“董老师，我错了……”咹咹地“我不该带到教室去。我并不是故意让牠上课时候叫唤的……”那红润润的脸膛，那有些羞愧然而是出乎意料的诚挚的神情，使董素环感到由衷地高兴。她不由得可怜起这个唯一挨了她打的学生。他是很顽皮的学生，今天却这样驯服的样子，真不知道万祯他们和他讲了些什么。
　　“万祯、明奇，你们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明新的话，只将左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不早了。同学们早就到校了。”万祯眨巴了一下眼睛，委婉的回避了老师问话的真意。
　　她意识到，这一切全是他俩的安排。她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太刻薄了。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好像做了一件不体面的事似的。然而，她并没有受良心的责备。她心里话，无论谁去评论自己的无能吧，反正我得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能让孩子们空度时光。
　　“走吧。”她淡淡地说了声，随着学生们走下井台朝着学校走去。
　　董素环的左手搭在明新的左肩上，拢着他的脖子，万祯、明奇走在她的右边。走着……无言地向前走着……她很想对明新说几句什么话，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她的手下意识地触摸到他的脸上，轻轻地问道：
　　“还疼吗？”
　　明新抬起头，羞涩地望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微微地的点了点头：
　　“有一点……”
　　她下意识地把手轻轻捂在了他的脸上……只听身边：
　　“人所服，非言大。”一声阴阳怪气，激起一阵嘶嘶耳鸣，转身望去是王恩荣，正斜睨着眼睛洋洋得意的望着她：
　　“怨不得老鸹笑话猪黑。打一巴掌给个枣核甜甜还真有两套。”闯闯的径直从身边超了过去。素环顿时觉得脸上火燎燎的，心怦怦的乱跳起来，难受极了。悔恨、愧疚、气愤、羞涩……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紧伴着几个学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走进学校，真有点一鸟入林，百鸟压音，院里学生们的嘈杂声一下子收敛了。她更意识到几天来自己的威风似乎在学校里传开了……
　　上课的时候秩序非常好。不由得她回忆起她初到学校时，有一些学生对自己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使自己多么尴尬，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红着脸不愿正视他们，好像这回才真正体会到了教师的尊严。“教不严，师之惰。”“不煅不打不能成材。”事变前小学里那一尺多长的戒尺，用藤子做的教鞭都不是虚设的，自然又想起自己上小学时教师训诫学生时的情景。她好像尽量为自己寻找着安慰，实际上她却像添了块心病。
　　下课后，她感觉学生们在院里自由活动秩序比以前也不同了，有些左顾右盼，拘谨多了。赵淑萍在院里经过，望着她笑了笑。她脸上立即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好像她正是在笑自己的威风哩。不知怎么的，她再上课的时候，好像每一动手抬足都和那天打人的情景联系起来。这件事在她脑海里占据了相当的位置。
　　下午上完课，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闫志明来到前院，走到董素环身边说：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董素环故意的笑着。
　　“怎么说你们的纪律好多了……”
　　“是啊。没有纪律是不会有教学效果的……”董素环知道这件事已经引起学校的注意。她却故意佯作漫不经心的坚持着回答。
　　志明说：“巴掌下的纪律能出多么好的教学效果？”
　　“那可难说。不过我觉得对学生负责良心上是过得去的。”
　　“可是从《教育学》的观点，从实行了宪政的冀中区来说呢？”
　　“我不懂《教育学》……可能说我太鲁莽，刻薄了。不过，无论实行什么民主和政治尊严，人是对等的……”她依然有点娇柔的笑着。
　　志明说：“你是说他没尊重你这位老师，所以才……”
　　董素环望了志明一眼，笑了笑说：“那倒不一定。师生之间的尊重是相互负责，对同时听课的同学也总该尊重些吧？”
　　“这么说，打对了，打出了纪律，还打出了互相负责，互相尊重……”
　　她认真地把话放低：“他已经承认了错误……”
　　“被打服了？”
　　董素环低着头没有作声。
　　“看起来封建主义的师生之间那种不平等的伦常关系，在你的脑海中还根深蒂固……”稍停顿了一下，志明接着说：“要知道，对待学生使他畏惧不如使他敬佩，使他敬佩不如使他爱戴……校长说得好，应以暖心去换取信任，用诚意启发觉悟，凭火热的感情去打开他的心扉。记得你也曾对别的老师体罚学生有过评论，认为有伤感情，会造成对立情绪，影响学生身心健康……真没想到这种事情在你身上也发生了……”这一下，真像触及了她的伤疤，王恩荣的神情自然又浮现在眼前。为了他的无端体罚，她是有过评论的，而且已招致了嫉妒与报复。只听志明转换了一下口气，声音也稍低了一点：“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件偶然的事情。”她的心刚一松弛，他话锋一转：“然而，不能等闲视之，得看到脑海中还残存着与时代要求相悖扭的思想残余……”而越讲态度越严肃起来。她随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从前院踱向后院。在学生们乱纷纷自由活动的嘈杂声中，素环却只能听见闫志明那诚挚的娓娓而谈。
　　“……古今中外，师生关系传为美谈的都是从爱护学生开始的。没听刘老师讲过吗：古代教育家孔老夫子，对他的弟子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从而引起他的弟子对他的敬仰和热爱。他死后有好多弟子在坟上，庐墓三年，分别时还都痛苦不已。自贡三年后还不肯离去，独自又住了三年……
　　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教育家裴斯泰洛齐对学生关怀备至，赤诚热爱，被誉为‘孤儿之父’；近代我国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被称为‘人民教育家’……”志明笑了笑，接着说：“都不是巴掌的功绩……当然，不是说他们的教育思想怎么完善，取其善者而借鉴，是无不可的。”他见素环默默地在专注的倾听着。又说：“巩固的纪律是建筑在自觉的基础之上的。要使学生们懂得在一个革命的集体中，有自由也要有纪律，有民主也要有集中。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教育学生要自觉地受纪律的约束，听从教师的教导，履行学校和老师向他们提出的要求，去抵制自由主义的泛滥……这必须苦口婆心，言传身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教师的‘说’与学生的‘服’之间，竖起一架时代的情谊相通的桥梁——通情达理。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伸巴掌不是引起对立情绪，就是使学生丧失自尊心。要知道，失去要求上进的最初动力，是不易复得的。当然，做起来不那么容易。老师只有把自己的工作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联系起来，对培养革命后代的重大意义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心灵深处迸发出自豪感、光荣感、责任感，立志把毕生精力献给革命教育事业，把培养祖国的后代看作是国家和人民给予自己的光荣任务，像哪位明哲讲的‘愿将心血化春雨，精心浇灌希望花’才能有成效……”
　　“闫老师，有人找——”学生们在喊志明，他应声向着办公室走去。董素环从遐想中抬起头来，见赵淑萍、刘顺霞几位老师和几个大些的女生在远远地望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向他们跑去……
　　“你们看什么……”撒娇似的捶了赵淑萍一拳。
　　赵淑萍说：“不要虚惊……吭，知道你们一本正经，光明磊落。”董素环一听还要捶她。她赶忙跑到顺霞身后，让顺霞挡起来。
　　“嘿！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只是失了一下手，就惹了不少麻烦，让人好数落……教训可够深刻了。”董素环感慨万端的叹息道。
　　王琴凤说：“打就打了，有些男生就是该打……”
　　“嘿嘿……有同情的。”顺霞笑着说：“对。我也算一个……”
　　“怎么没见你打过学生？刘老师。”王琴凤憨笑着问刘顺霞。
　　“我没劲儿。打他们一下像给他们抓痒痒。就懒得打了……”
　　“那再遇上该打的孩子你叫我，我替你打……”王琴凤嬉笑的挥动着拳头。
　　“虎丫头”刘素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